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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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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姬凤岐自幼喜欢画画,甚至得到了万花谷画圣林白轩的赏识,亲自教导他如何绘画:观察。仔仔细细地观察天地山川星河日月花鸟鱼虫,观察到它们本来的样子。为了观察到一切生灵最自然的形态,姬凤岐甚至苦练龟息,万花谷中的小松鼠能拿他当石头。几个姐姐开玩笑,阿岐龟息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能把师父骗过去,不吭声谁都发现不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比明教隐身还厉害。
有一日姬凤岐在画圣院中观察一只蟋蟀,观察得入了迷,所有人都没发现他。画圣并不以功夫见长,更不会知道他就在院中。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少年凌雪阁,潜行进入画圣的书房。书房的窗就在姬凤岐脑袋上,他听见那个凌雪阁叫万花谷的画圣,林白轩,“阁主”。
十七岁的姬凤岐吓懵了。
他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万花谷的画圣为什么会是凌雪阁的林阁主,万花谷怎么可能会跟凌雪阁扯上关系,画圣是不是骗了所有人!姬凤岐捂着嘴,绝不发出一丝声响,耳边却是自己轰鸣的心跳。
姬凤岐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把房间里一切关于绘画的东西全砸碎,画作全扯碎。
可笑,可笑。
画人画皮难画骨。
万花谷超凡脱俗才惊绝艳的画圣,是朝廷鹰犬爪牙之辈。
姬凤岐发疯的声音惊动了大姐都夷,自小身体不好师父没让她出谷历练。她来安慰姬凤岐,姬凤岐看到她,神思清明。师父离谷当值,和其他师姐一样都不在谷中,姬凤岐却撞破画圣的秘密,万花谷还有谁知道?会不会连累大姐?会不会连累万花谷???
万花谷惹得起凌雪阁吗???
罪魁祸首就是姬凤岐,凌雪阁要灭口就灭口,但是灭在谷外,无人知道,无人追究,无人受连累,最好的结局。
姬凤岐跑出谷,身无分文,颠沛流离,几乎是流浪到长安郊外的小村——
一个叫阿撷的女孩第一个对他表示欢迎,脆脆地叫了他一声,“阿岐哥哥”。
姬凤岐神魂出窍地站在热闹无比沸反盈天的大街上。
他在想他的这三年。
夜舒试了试他的额头,并没有起热。姬凤岐轻轻问:“师父……当初就是去那里……当值?”
这样嘈杂的大街,最能掩盖一切秘密。谁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全是人,都是人。
夜舒微微点头。
“谷里……还谁知道画圣的事……”
夜舒迟疑:“谷主他们,还有师父这样的高手,多少有点数。”
“师姐你怎么知道?”
“你跑了以后,师父大概猜出是为什么。你自小厌恶带官字头的,师父本来打算等你二十出谷历练,他正好值满回来,好好跟你谈谈,再放你走。谁知道你跑了……”
姬凤岐笑出声。
夜舒吓一跳:“阿岐?”
姬凤岐越笑声音越大,抹血似的抹掉笑出的眼泪。
飘萍浪迹,惶惶不可终日的三年。
他被自己给耍了三年。
夜舒牵着姬凤岐的手:“阿岐,阿岐?”
姬凤岐没发抖,也没发热,神情清醒,眼睛亮得吓人。姬凤岐微微摇头,微微地笑:“三姐,快关城门了。我得回家了。”
夜舒担忧:“阿岐你……没事吧?”
姬凤岐笑出声:“没事,能有什么事,吓我的是我自己,害我的还是我自己,我没事。”
夜舒决定跟着姬凤岐一起出城,姬凤岐很温和地说:“三姐,我家情况,你也知道。俩男人,你晚上睡哪儿?再说今天还没给大姐按脉吧?别惊动大姐。三姐,我这三年自己一个人,活得也挺好的。”
夜舒仰头看姬凤岐,动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已经入夜很久,长安城早关门,姬凤岐还是没到家。乔慕左等右等,心口突然一疼,立刻冲出家门。丐帮弟子翻山搜岭地找,乔慕手还在发麻,握拳又松开。早上施针时姬凤岐还问他眼睛怎么回事,怎么又严重了。他回答有点伤心,搞成这样了。
姬凤岐也没问他为什么伤心。只是默默施针。
不问就不问吧。当时乔慕躺着心想,你也不用知道。
现在乔慕用麻了的左手揉揉左眼,心里无数遍地做最坏打算,他控制不住开始想姬凤岐是否真的是他强求来的。因为强求的,得还。
乔慕越来越频繁地揉眼睛,直到丐帮弟子来报:“找到了!”
乔慕攥紧拳头。
丐帮弟子是在一间山间小庙找到姬凤岐的。大轻功直接飞直线的话其实并不远,只是山林掩映,不好找。乔慕让众人散去,自己一个人站在小庙门口,鼓足勇气,伸手一推门。月色洗练,照得小庙干净悠然。不大的院子没杂草。时常有人来打扫。抬眼正殿佛前跪着一个人,乔慕永远认不错那背影,心跳几乎停了一下。他吞咽一声,咬着牙竭尽全力悄无声息走过去,轻轻跪在姬凤岐身边,发现他只是垂头睡着了。
阿岐应该是经常来的。
乔慕竟然不知道。
夜舒说过的话在乔慕心里轰然作响,他正正经经给佛祖重重磕了个头。
请别带走他。求您。
乔慕背上姬凤岐的背篓,轻轻抱起他,大轻功飞出小庙,直接回家。
姬凤岐跪在佛祖面前,心里絮絮叨叨一晚上,毕竟目前看起来只有佛祖愿意听他絮叨了。他讲他怎么无意间发现万花谷画圣居然是凌雪阁阁主,讲他当时多害怕,讲他为了不连累别人连夜跑出万花谷,这样凌雪阁要灭口可以在万花谷外灭他,而万花谷内的同门永远不会知道,一切都能结束。
今天,他发现,这些全是他自己可笑的想象。他用这个无聊的想象折磨自己吓唬自己三年。没有什么凌雪阁来追杀他。凌雪阁都不一定知道他是谁,费那个劲杀他一个摇铃走街串巷的游医。好可笑。真的好可笑。
姬凤岐在佛祖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但佛祖的佛像没笑。
他继续跟佛祖在心里絮叨,他想一走了之,到最北的北天,冰天雪地,死在北边,被雪一埋。苍茫大地一片白,是最好的画人世间的一张纸,不用添一笔。可是现在不能走。他是师门弟子里唯一的男人,大姐生产的时候必须在,毕竟师父……师父到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还被事情绊着。姬凤岐满耳朵都是那个产妇喊娘的声音,一声一声喊得他毛骨悚然,还有那个从头到尾没出现的丈夫。他绝不对能让大姐受这种欺负。最重要的,大姐的婚事,师父不能来就由他主持。可以一切从简但必须有官媒的媒书聘书,官府给做个证。如果萧阳敢反悔,他就跟萧阳同归于尽。他要全力弄好这两件事。
再往后……长安没有需要他的人了。
他也没有需要长安的地方了。
既然凌雪阁的追杀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臆想的笑话。
那他就也该离开长安了。
后来稀里糊涂睡过去。姬凤岐总是很容易在这个小庙里睡着,他其实不太容易入眠,有点声音就醒。小庙里小动物多,叽叽喳喳什么动静都有,偏偏姬凤岐就睡着了。
他竟然根本没起热。
再一睁眼,他自己家。他疑惑,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回头乔慕也在,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他,给他的背篓换背带。
“醒了?”
“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你自己走回来的。说很困,直接上床睡觉了。我闻到你身上怎么有香火味道,你去哪儿了?”
姬凤岐微微一笑:“没去哪里。”
乔慕绑皮带的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继续。他终于做了满意的两条宽背带,给姬凤岐换上。这个药篓也不好,太简陋,只是他不会编筐做不了,最近浑浑噩噩做事不周全,只弄个皮带有啥用,明天去长安城问问药箱定做。
姬凤岐默默坐起,忽然问一句:“我昨晚,起热了吗?没有吧?”
乔慕垂头绑背带,绑了一次不满意,拆了重来,两只手的手指上密密的小划痕:“阿岐你……是不是经常晚上起热而我不知道?”
姬凤岐浑身疼,慢慢挪动着下床准备洗漱:“没有。”
乔慕动作停滞,停了半天,继续绑皮带,两只手上都有薄血。
姬凤岐慢慢挪下床,他自己心里疑惑,怎么就没起热。他应该烧得不省人事,因为这可笑的被蹉跎的三年。
也许他在佛祖面前絮叨太久,忘了要发烧了。
乔慕一直背对着姬凤岐,他再一次拆了背带,吞咽一下,声音尽量平稳:“阿岐。是不是我伤过你的心,可是我不知道?”
姬凤岐微笑着回答:“没有。”
很久的寂静,姬凤岐洗漱完毕,乔慕还没绑好背带。姬凤岐要背着背篓进城,只好坐在床上,看着乔慕的背影安静等待。乔慕手上没动作,轻声道:“阿岐,其实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早三年。”
姬凤岐一愣,乔慕微微垂头,压住嗓音里的颤抖:“我那时候刚来长安。被挤兑得够呛,天天不想回驻点,就躺在长安房顶喝酒。有一回我看到一个摇铃的小大夫免费给长安苦力治伤,给苦力揉腿,却被苦力的腿一抽筋踹到地上。我当时笑出声,小大夫听到我的笑声很迷惑,抬脸找。但是他是迎着光而我背着光,他没看到我,我看到他的脸。”
我当天晚上做梦,就梦到他。”
后来我发现他写的方子都很特别,纸面之上笔迹之下有一层彩绘,非常淡,花鸟鱼虫,精致典雅。我开始收集他写的方子,每一张。后来我托人去问能不能买他一张画,他生气了,回复他只是个大夫。”
再后来,有天早上,长安城早市里突然来了一匹惊马。我控制住惊马。其实我就没打算救那个藏剑小少爷,只不过想在小大夫面前露一露脸,想让他记住我,知道我,认识我。”
我想办法跟小大夫偶遇。不然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最后你猜这么着,我走大运了。小大夫居然接受我了。”
姬凤岐听得微微睁大眼。
乔慕再次收拾了自己的嗓音,平静道:“阿岐,我大哥曾经被我嫂子弯刀贯胸。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个误会还是什么。我嫂子要看我大哥的心,我大哥就让他看。当时我大哥确实不行了。他赞美我嫂子是‘大漠临死之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月亮’,因为那就是他最后一眼的景象。幸亏遇到了个万花大夫,生生把我哥拉回阳间。阿岐,你要看吗?”
乔慕转过身,几乎要淌血的左眼看着姬凤岐,慢慢起身,半跪在床上,一只手撑在姬凤岐身后,一手把做皮具的刀塞进姬凤岐手中:“阿岐,你看不看我的心呀?”
姬凤岐吓得仰在床上,扔了皮具刀,失声道:“我不看!”
除了皮囊骨骼人的心脏不都一个样!
乔慕就笑了:“阿岐连看都不屑看。”
他用手指背轻轻抚摸姬凤岐的脸,眼睛,嘴唇,发丝。他一只眼睛接近淌血,眼神里只有柔软的爱意。
阿岐。
我怎么就捂不热你呢?
我到底是怎么失去你的呢?
姬凤岐伸出双手,轻轻揽住乔慕的脖子,缓缓地紧紧搂住。乔慕埋进他的颈窝,姬凤岐歪脸,平静看着窗外。
乔慕在他颈窝里轻笑:“我强求的,我决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