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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御史之死(一)(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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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大楚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你也一样。”
黄沙漫天,戴着傩面的男人手持长刀,居高临下看着重伤濒死的年轻主帅,欣赏着这件得之不易的战利品。
在脚下这片戈壁滩上,他们交手了整整六年。
六年里,男人为了北狄一次又一次地进犯大楚,也亲眼目睹了这位敌方战神的飞速成长。
——十五岁破例封将,十九岁挂帅,战功煊赫,攻无不胜,这位年轻的对手仅用四年便走到了旁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近乎无法战胜。
但此刻,不也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
男人发出一声得胜的蔑笑,对年轻的主帅举起了长刀。
是时候结束了。
所有的荣耀屈辱,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将在此刻做出了结!
中原即将迎接新的主人!
然而刀锋落下之际,浑身鲜血的年轻主帅突然睁眼,半个身子腾龙般翻起,用折断的佩刀挡住了长刀。
男人看着只能半跪维持身形,肩膀都还在淌血的年轻主帅,意外地啧了声:“有意思,在毒发后血战七天七夜,竟然还能动。”
说话间,男人已经再次砍向年轻主帅,对方握刀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但却再一次及时反应,并不顾腰腹伤口,猛地挺身而起,孤注一掷地蓄力回击。
锵!
兵刃相撞,男人手中的长刀竟被击飞!
男人再一次意外地看向年轻主帅,对方正扶着刀柄看他,目光犀利而不屑:
“大楚的命数,北狄的野狗还不配终结。”
男人心底升起一阵怵意,迅速用脚勾起长刀,再次发起进攻。
他有种直觉,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以后就很难再有了。
但他刚靠近对方,对方便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多年作战的本能让他警觉,当机立断退后十余步。
只刹那,三支雪亮的弩箭便射在方才他站的位置。
紧接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传来,男人抬头看去,只见年轻的主帅身后,一杆迎风飞扬的时字赤旗先冒头,随即无数铁骑从滚滚黄沙中踏出,天地震动,威压十足。
镇远军!
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镇远军!
棋差一招,男人知道自己又一次败了。
他心有不甘,但多年驰骋沙场的经验让他不敢恋战,当即带领属下撤退。
最后,男人回头看了眼年轻主帅,做了个捻棋子的动作,笑道:“时亭,期待我们的下次对弈,希望到时候你还活着。”
时亭挥开上前扶他的将士,稳稳迎风而立,仰头对男人冷笑一声:“自然,狄贼不死,时某死不瞑目!”
话音方落,身后的铁骑黑风般扫出去,撕开北狄本来固若金汤的防守,而男人的身影却也在黄沙与混乱中消失不见,鬼魅一般。
时亭赤红的双眼死死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却根本无法再移动半步,直到身体到达极限,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砸进黄沙之中。
“时帅!”
“公子!”
恍惚中,时亭仿佛又看到了尸山血海的扁舟镇和定沽关,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握住自己的佩刀,告诉自己:
他该死,但还不配死。
他必须活下去,直到完成所有已亡人的夙愿。
……
五年后,崇合三十二年夏,大楚帝都。
夜雨滂沱,天地好似一片墨色的汪洋。
随着一声惊雷炸开,煞白的光亮洒向天地,将西市对峙的两队人马短暂照亮:
一队人马是负责今夜宵禁的金吾卫,领头的是右街使,丁大江。
被拦下的人马则数量寥寥,只一辆马车,五名护卫,领头的人身份特殊,乃是北衙羽林军中郎将,北辰。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北将军这是打算硬闯?”
丁大江厉声警告,“大楚律令早有规定,宵禁之后,除了青鸾卫,非有通行文牒者,不得街头夜行,否则官民同罪!”
北辰策马上前两步,一拨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干练的脸来,道:“北某奉公子之令办事,素来无需通行文牒,右街使何故不肯放行?”
丁大江已经将手按上刀柄,坚持道:“放行不难,还请北将军出示通行文牒,我只认大楚律令!”
那就是不放了。
双方交换了一个杀意凛然的眼神,同时向对方发难。
夜雨没有稍歇之意,很快便与血水交混。
马车内,一道身影靠在车壁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雷鸣,杀喊,努力从黄沙弥漫的遥远梦境中清醒。
待眼前完全清明,他伸手取过旁边小几上的汤药,一口灌进嘴里。
马车外,北辰所带只有四人,但面对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也是实力不让分毫,甚至还有碾压之势。
如果换作白日,金吾卫就会发现,这四名护卫哪是一般的护卫?分明是从北境战场下来,一直跟随那位的亲卫。
不过侥是北辰和四名护卫身手再不凡,一队金吾卫拖住他们也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他们还要护着身后马车。
战况一时陷入焦灼。
丁大江看了眼被金吾卫绊住脚的北辰,不屑地笑了下,心想,那位曾在北境战场上战无不胜,如今回到帝都,还不是虎落平阳,寸步难行?
“何人阻路?”
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穿过雨幕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众人手中刀刃皆是一顿。
丁大江不敢置信地望向马车,正好看到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露出里面光景。
只见一盏灯火朦胧间,今夜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那位正坐在马车内!
他并没立马看过来,而是低头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刀,眉眼恰好二分开,八分闭,自带一种悲悯感。
典型的观音面美人,却一点都不显得女气。
此番坐在漫天雷雨的马车内,被暖黄的烛火相照,活像一尊玉菩萨。
但当他抬头看过来,完全露出那双眼睛时,凌厉的杀气便展露无遗,让人陡然遍体生寒,忐忑不安。
这时哪还有半分玉菩萨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走出索命的杀神!
不待众人反应,这尊杀神已经倏地出了马车,只闻锵的一声,宝刀出鞘,众人仅能看到一道残影。
顷刻,那刀便已经横在了丁大江脖颈上。
丁大江低头看到刀身上的“惊鹤”二字时,一身冷汗倏地便下来了。
惊鹤刀,前镇远军主帅,今羽林军大将军,青鸾卫指挥同知,时亭的佩刀,曾在北境战场斩下无数北狄人的头颅,随其主创下无数奇功,故而在大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惊鹤刀出鞘,就意味着时亭本人到了。
“时将军……下官只是……”
丁大江的舌头都开始打结。
时亭没看丁大江一眼,直接手腕一翻,刀身顺势而下,砍下他整条臂膀,随即抬脚将人踢开,丁大江抱着断臂滚出去,发出不似人的嚎叫,竟是比漫天的雷雨声还响亮。
在场的诸人无不脊骨泛寒。
“还有人要拦吗?”
时亭侧身扫了眼金吾卫,淡淡开口,却是不怒自威。
金吾卫哪里还敢拦?当即快速撤开,让出路来。
何况,他们本就不欲掺和此事,无论是丁大江背后的丁家,还是与陛下亲临无甚区别的时亭,他们哪方都不想开罪。
片刻后,马车越过跪了一地的金吾卫,往长庆坊方向疾驰。
与此同时,一直隐在牌楼后的玄色身影走出来,隔着段距离跟上。
身轻如风,悄无声息。
待马车走出一段,北辰策马靠近,翻身落到马车上,掀开车帘查看时亭情况。
时亭已经换下淋湿的衣裳,正阖眼靠在车壁上,淡淡道:“死不了。”
北辰旁边空了的药碗,眉头紧蹙:“公子今日正好毒发,本不该出门的,何况还动手了。”
时亭笑了下:“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今天我不出面,没人能拦得住刑部。”
大楚凡遇大案,由三司联签会审,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理,但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空悬已久,御史台又是公认的空架子,所以三司看似平起平坐,实则刑部压制着其他两司,成了三司之首。
要想压制刑部,则需要青鸾卫。
青鸾卫是元景年间设立的宿卫机构,最开始与北衙羽林军一起负责皇宫安防,后来被冯太后不断赋权,使其成为独立于百官体系之外,拥有监察审讯之权,只对冯太后直接负责的谍报机构。
货真价实的朝廷鹰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后来冯太后在宫变中落败,青鸾卫却并未废止,职权也并未削弱,而是被登基的崇合帝几经肃清,成为一把握在帝王手中的利刃。
时亭回京后的三月间,崇合帝力排众议,不仅让他掌了北衙羽林军,也将这把利刃交给了他
——虽有丁党百般阻扰,时亭只得了青鸾卫指挥同知的位子,坐的是青鸾卫的第二把交椅,但青鸾卫的第一把交椅,任旧是做了几十年指挥使的何晰,而何晰是崇合帝的心腹,崇合帝信任时亭,所以时亭看似坐的第二把交椅,实则行事并不受阻碍。
“公子,葛大人家到了。”
北辰犹豫了下,还是叫醒了昏睡过去的时亭。
时亭嗯了声,迅速调整,敛去脸上倦色,抬脚下了马车,刚好和赶来的刑部碰上面。
刑部领队的是刑部侍郎蒋纯,在见到葛院里早就赶到的青鸾卫时,就已经很惊讶了,但一侧头看到时亭,就更惊讶了,当即露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但到底是久溺官场,蒋纯很快收好情绪,上前同时亭做礼打招呼:
“下官参见时将军,想必时将军也是收到葛大人遇害的消息,所以前来调查?”
时亭听到“遇害”二字,袖中的手已经攥紧。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得到的消息分明还是遇刺。
时亭面色不变,看向还想介入的蒋纯。
回京后,时亭不是没了解过这位刑部侍郎,此人虽是丞相丁道华的门生,但三十出头坐到这个位置,靠的却是自己过硬的实力,也正因如此,丁道华对他很是欣赏,早已收做心腹。
时亭不欲同他多言,只抱拳回了下礼,然后就抬手召来门口看守的青鸾卫,将自己腰牌丢过去,以表赋权,道:“青鸾卫办案,要介入就拿陛下批文来,不然格杀勿论。”
时亭说“杀”字的时候,明明没有咬重,但在场的人莫名有种千钧之重的感觉,不由心底发怵。
青鸾卫接过腰牌,迅速连成一道壁垒充当门神,时亭没多看一眼,转身往里走。
待时亭进了葛院,有刑部官员快步凑到蒋纯身边,疑惑:“蒋大人,不是说青鸾卫的消息被封锁了吗?”
蒋纯瞥他一眼,哼笑道:“蠢货,还没看出来我们中计了?时亭明显是将计就计,故意用北辰转移注意,让青鸾卫瞒过所有眼线,先一步赶到葛院,同时将自己混在北辰队伍里,在关键时候露脸以主持局面,我们都被耍了!”
问话的官员焦急道:“但丁尚书交代……”
“交代什么都没用,你敢跟青鸾卫抢人?敢跟时亭抢人?”
蒋纯有些烦躁地打断他,“行了,赶紧把消息递回刑部。”
话音刚落,有名金吾卫来禀:
“蒋大人,右街使那边失手,且受重伤!”
蒋纯皱眉:“人都到了,现在才来报信?丁大江那个酒囊饭袋果然靠不住。”
接着,又有一匹快马赶来,是丁府的人。
“蒋大人,丞相让小的告诉您,尚书大人在方才被陛下召进宫了。”
“陛下不是最近病得昏迷不醒吗?”
蒋纯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笑道,“真是好一出瞒天过海,两头联合,丞相还交代什么了?”
“丞相说,雁未归,让大人自己看着办。”
蒋纯闻言眉头皱得更深,看了眼被青鸾卫围成铁桶的葛院,吩咐左右:“分散了守在附近,有情况立马报过来!”
夜雨愈盛,雷霆长鸣。
不远处的屋檐下,那道随时亭马车跟过来的玄衣身影,正隐在暗处窥视,手中把玩着一枚金钱镖。
他的动作实在过于随意,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什么致命暗器,而是一枚闲来打发时间的棋子。
不多时,一个黑点在葛院的前堂屋檐上冒头,虽有夜雨遮掩,很难被注意到,但玄衣人还是一眼就发现了。
他举起金钱镖,透过方孔看着那个黑点小心而轻快地移动
——那黑点是一名着夜行衣的人,正往外撤退!
又是一道迅雷。
眨眼功夫,屋檐下便已人去无影,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