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69、第二十三章 李代桃僵（3）

　　那东西卧倒在右首的角落里，光和影在它身上碎成无数诡异的斑块，却又相谐相融，这使它乍看上去没有完整的实体，在本就令人眼花的绿光下很不显眼。
　　方嫤容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发现是一截笨重的石头柱子，不知是从哪里断裂下来的，两端截面丑陋得像是硬生生拗断的甘蔗。
　　这柱子饱经风霜，甚至有两棵细长坚韧的小树从隐裂的石头缝里挤出茎杆来，突兀地支棱其上。方嫤容手痒，折下几片叶子。那叶子上湿漉漉的，还残留着入夜后阳气凝结的水珠。
　　她丢开叶子，再靠近那柱子些，才逐渐看清柱子上无比精湛的石雕，仙娥玉童，兰芝琼木，仙台云宫，一应俱有，虽然绕柱排布得满满当当，但疏密有致，饱含韵律，想必于行家来说，是回回品回回都能寻出新趣味。
　　好东西！
　　方嫤容眼睛发亮，苦于搬不动它，否则带出去换一笔钱两定不成问题。她手上使劲，将它滚了半圈，被压在底下的题刻便转到上方来了。
　　原来炼灵洞和子母潭孕育法术的纪历在这里。法术的名字，何时成术，都有清晰详细的记叙，何时诞出百悔婴蛛和百苦虫，二者司职，亦皆在录。
　　方嫤容不禁心想：百悔婴蛛竟能弥补甚至扭转后悔之失，怪不得姜如据会放它出来抓我弥补己错，如此说来，那个叫弛兰的小妖逃跑都不忘带走它，怕是因为……
　　慢着，她忽然注意到，柱子上这些刻字是有新旧之分的，旧刻痕记录到百悔母潭枯竭、炼灵洞因自保而封闭为止，新刻痕紧接其后，赫然宣告了一件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大意是百苦子潭枯竭，炼灵洞灵自觉末路在即，遂重启炼灵，欲举全力孕成亡妖百章。
　　也就是说，它想吞噬支撑画中仙内世界的所有灵力。
　　怪不得之前进来的时候还是无底的深渊和无边的黑暗，今日进来，却是另一番天地。敢情这便是炼灵洞活过来的样子啊。
　　方嫤容莫名有种大难临头的惊惧感，心道白鸾筠他们所知一切，有一部分应是从这柱子上的纪历而来，可见这柱子本该在炼灵洞外某处，离得近，便先遭了殃，被吞了进来，大概这炼灵洞重开尚需要些时间，威力得慢慢显现，否则这里恐怕早就被外头的东西塞满了。
　　正想着，她朦胧听到一阵古怪空灵的歌声，头皮一麻，忙问栖言簪：“你听到吗，有人在唱歌。”
　　栖言簪给予干脆的回应：“咕唧！”
　　方嫤容既松了口气又寒毛倒竖，松了口气是因为不是自己幻听，寒毛倒竖则是还不如幻听。有什么比在这种地方听到歌声更骇人的？
　　她做好了照面就磕头求饶的准备，并怀着这样复杂煎熬的心情循声走去。出了拱门，歌声陡然响亮，在脑后排山倒海似的盖过来，她一下子明白了，扭头看向那镜子一般的石壁。
　　所有的脸孔都微颤着嘴唇，似闭似合，那诡异的歌声正是他们所发。
　　“咕唧！咕唧！咕唧咕唧！”
　　栖言簪不知何时离开了她的头发，独个留在石室内，此刻不知遇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在里面尖声大叫，凄惨犹如杀猪。
　　方嫤容跳将起来，折回石室，就见那簪子亢奋地在半空上下飞窜，仿佛在追逐某个看不见的鬼魂，又仿佛在急迫地示意她什么。
　　石室顶上有异样。这个念头一起，方嫤容不作他想，挥起掌风削下一只蜡烛，插向室顶。她凝目速览，顿时手脚冰凉：像有只无形的手执着无形的笔，合着那咒语一般的歌声，将那亡妖百章戛然而止的残章往下续刻。
　　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探到有新的灵力被吸入炼灵洞，是以哪来的养分供予亡妖百章？
　　栖言簪落到她手腕上，她翻掌将其握住。
　　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个泪流满面的大哈欠。
　　“小栖啊，”半晌，她抖着声儿道，“你、你困吗？我说我怎么如此困呢，哈哈哈，你知道吗，它、它、它……这该死的玩意儿，它这是在偷偷炼我的妖灵啊。”
　　“怎么办……怎么办呢……”
　　她连手也开始控制不出地颤抖起来。她必须要尽快逃离此地，但眼看着亡妖百章成术在即，心里又万般不舍，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保小命且全心愿，有没有，有没有？
　　自从明白过来一身疲惫因何而起，她便觉得身上一刻比一刻困乏。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灵力从体内被大把大把地抽走。这样拖下去不行，她的心智还不足以支撑她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淡定地往火中取栗。
　　她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和贪婪，全神贯注地寻找逃生的办法，然而仍有一缕思绪游荡在理智外，想多耗一刻是一刻，能多记下一个字是一个字。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她焦头烂额，使劲敲打脑袋，还真被她敲出了一个法子。
　　“小栖！”她忍不住大笑一声，将簪子插回发间，“这回是连老天都在帮我，世间果有两全法！”
　　石室内回荡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声，一下子将那喊魂似的歌声盖了过去。她在腿上重重捏了一记：“腿啊腿，你争点气，再忍忍就好了，不然我死了，你想痛都没地痛！”叮嘱完，她抽出软鞭，提气奔出拱门，随即聚灵于右臂，挥起鞭子重重打在石壁上。
　　她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拼上了所有修为，一下又一下，锲而不舍地鞭击石壁。壁内的人脸浑不怕她似的，一张张像凑热闹的街众，纷纷挤到了壁前。她一看便心里有了底，挥舞鞭子的手更加卖力，终于，石壁支持不住，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裂纹，随着裂纹的扩大，人脸们愈加躁动，相互拥挤推搡，试图撑大裂纹从里头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猛听得“咔嘣”一声碎石开山的巨响，方嫤容恍惚中以为自己站在决堤的坝口，洪水一般的灵力裹挟着无数白色的脸影，无情地向她压顶而来，身边的空气骤然散逸个精光，刹那间，她鼻腔喉头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混乱中，她不忘操纵软鞭往身侧一通绕缠，几次失手后，总算缠住一张擦身而过的人脸。在同类灵力汇聚成的急流洪滔中，那人脸的力道极大，软鞭才将它缠住，它便顺势带得方嫤容腾空而起，直冲入黑暗深处。
　　方嫤容的脸被疾风刮得稀里哗啦，好像挨了千百个巴掌，已感觉不到疼痛了。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头要被扇下颈项时，忽然胸腔里一凉，新鲜的空气呼啸着灌入，整个人如旱地逢甘霖，立刻清醒了不少，她激动不已，眼睛奋力地睁开一丝缝，还没瞧清处境，身体被灵力往上一甩，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的弧度，而后笔直往地上堕去。
　　噗通！
　　她被枝叶茂密的大树及时挡了一下，最后四脚朝天地掉入温泉之中。温泉不深，她入水后背脊硬生生与石头撞上，血从胃里窜出，经鼻子涌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和水相融。
　　尚未完全浸透的衣摆浮上水面，顶起一个个空囊，她挣扎着从水里探出脸，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狂跳的心才缓了下来。鼻孔还在汩汩冒着血泡，她双眼微张，仰面望着煌煌天穹。满布星子的夜空再次被热烈的光辉映亮。
　　亡妖百章已有的法诀全挂在天上，大大方方，任人攫取。
　　方嫤容手脚并用爬上岸，一身热水顿时降温，她此时有些虚弱，冷得连打三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脑袋清醒了不少，但腰腹肩背酸疼得不得了，便仰面往地上一趟，一面稍作喘息，一面抓紧功夫背下亡妖百章新续的篇章。新章比旧的艰深难懂得多，她记诵法诀向来喜欢边会意边记，于是便花了好些功夫，等背得差不多时，忽见天际有一道月牙形的白色影子冲开云朵，飞速远去。
　　它消失的瞬间，似有什么东西猛然受惊并睁开赤红的眼睛，一道血色光焰极快地起，又极快地灭，若非一直眼也不眨地盯着天空，方嫤容决计无法目睹到这一幕。
　　这是……
　　她心中一动，立刻躺不住了，扶着一旁的山石，摇摇晃晃地起身站直了，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前后两次亮如白昼，每次长达半个时辰，山下那四个人都瞎了吗？普通人也就罢了，他们个个都不是普通人，都早早地睡了，睡得那么死，可能吗？
　　头顶上一黑，山野重陷昏沉，时辰已然不早了，周遭比她来时更暗，明明身在野外，却更像是困在暗无天光的深井里。她越想越不对劲，忍住浑身不适，摸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