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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象牙囚笼(上) ...

  •   纳弭希丝.以彼铎刻的照片无遮无拦地投屏在会议室的幕墙上。

      身形瘦削锋利,肩膀平直,长腿笔直,行走在秋雨的沉沉烟霭里,如利刃撕裂迷雾。

      圆桌上坐满了人:宫廷内务主管,王室对外形象管理副部长,宣传部委员长……甚至纳弭希丝的个人造型师也出席了。此时他们都正色敛容,全神贯注地校检着纳弭希丝在圣保罗大道上短短五分钟内的照片,不时低下头,于是电子笔记上又出现一段长长的文字。

      纳弭希丝本人也在,接受这场针对她本人的公开处刑。她感到耻辱,如果可以,她真想掉头就走。而这或许正是其他人所期待的。

      纳弭希丝的下颚绷紧了一些,她始终不置一词,显得颇为平静。

      “恐惧是思维的杀手。”

      她仿佛听到一道声音。分不出年龄。沙哑古怪。但很亲切。是一个认识的人的声音经过记忆的外力作用,形变而成的扭曲状貌。恐惧是思维的杀手。那个臆想中的人对她说。

      恐惧是思维的杀手。她在心中默念,恐惧……

      我并不恐惧。她望向影像中自己的身影。暗中问那道混沌昏沉的声音,她问你是谁。

      恐惧是思维的杀手。那道声音又一次重复。消失了。

      纳弭希丝发现自己真正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自宫中而来的女官手持诏书授予她骑士长的任命,其他人则以极高的效率制定了她的出访计划,设计了她的形象,安排了她的事务,明确了她的职责。

      “慰问遭遇不幸的星球,为贡献杰出的公民授勋,代表帝国出访联邦……”宣传部委员长带上眼镜,一字一句,死气沉沉地宣读着。

      “对外展示的形象是理智,宽仁,保守,忠诚,奉献。恕我直言,阁下,您应该多加练习微笑,培养风度。”王室对外发言首席执行官看向爱丽丝和纳弭希丝的造型师,“我想我们将会有很长时间的愉快的合作,不是吗?”

      副会长点头表示赞同。

      造型师琳达看向爱丽丝,爱丽丝看向纳弭希丝,纳弭希丝没有看她,于是爱丽丝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但愿。琳达低下了头,默默地接收了王室对外发言首席执行官传来的文件。

      “我们需要您的配合,阁下。”

      宫廷内务主管,满头银发的布勒斯夫人,带着和蔼的微笑播放完了幻灯片,结束了这场漫长残忍的酷刑,她一一批评了纳弭希丝举动的不合理,不适宜,可她只是在大道上散步罢了。“显然,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纳弭希丝看向她。布勒斯夫人,国王帕里斯十二世的保姆,她代表了谁的意志?

      “我想,”纳弭希丝谨慎地说,“对于一个当时一无所知的人,您不能指望她按照自己的期待行事。”

      布勒斯夫人额头上的皱纹不那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纳弭希丝自信除了她没人能看出这一点,虽然这未能给她什么安慰感。紧接着,她看到布勒斯夫人用更大的笑容掩盖了这一丝情绪。

      “的确,”布勒斯夫人轻柔地说,“我们没时间为你讲清这些。穆丽尔太心急了。”她竟直呼王后的教名。

      “在下不敢有对王后殿下任何不敬的意思。”纳弭希丝淡淡回应。作为对布勒斯夫人的僭越的反击。

      布勒斯夫人似乎有被她的反应娱乐到,或者仅仅是因为逗弄十字剑大大满足了她的趣味,她轻声笑起来,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笑声。

      “请见谅,”布勒斯夫人矫揉地掩唇道,“看到我们未来国王对待王室的忠诚,这令像我这样的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太婆多么欣慰啊!”

      布勒斯夫人抬手时,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散发着柔和的辉光,衬得那根正在枯朽的手指尤为可怖。

      是老妪的自不量力,还是宝石的自甘堕落?纳弭希丝不无讥嘲地想,想到她背后的指使者,自觉心底破了个针眼大小的洞,血珠缓慢地漏下去。

      她此行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纳弭希丝心想,傀儡帕里斯十二世背后的操纵者,正担心我分去权力。其实担心是多余的。

      纳弭希丝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说不上来是因为“未来国王”这个称呼——(别人是这样想我的吗?一个觊觎权柄的盗贼小人?)还是因为这老太婆身上的那股刨木屑的腐朽气味。那种对权力的贪婪,散发出特有的沼泽臭气,像最肥腴的花泥沤了不知多少年。她不愿意与其一同腐烂。

      开始思念塞缪尔了。他的气息凉且淡漠,带着点脆弱的透明质感,像晨霜覆在松枝上,夜露垂在针叶上。

      当布勒斯夫人宣布她不再能够私自离开首都,不再需要参加军事行动时,纳弭希丝走神了,她竟透过布勒斯夫人脸上的每一根险恶的线条看到塞缪尔光洁的额头,他的复杂更加精细,掩在雕琢完美的睫毛之下。
      那是在无数条框的限定中生长出来的,病态的优雅。

      她把自己放置在锁链交织的彼方换位思考。在权力的可怖压迫之下,有那么一张单薄的影子手执骨槌,日日夜夜敲打着铁索,侵蚀,腐蚀,直到将它据为己有。

      “我不会当国王。”纳弭希丝忽然说,在座的所有人无不侧目,或试探,或惊讶,或疑虑的目光围剿她。

      她坦然地环视他们,“‘我们环绕王座而生’。十字剑是骑士。”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孩子。”布勒斯夫人怜悯地看着她,“一切都还为时尚早。”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他而来。

      纳弭希丝暗中揣度塞缪尔的反应,会惊讶吗?还是了然?把这个名为利刃实则可怜的受俘者拿捏在手中会令他短暂喜悦一霎吗?太残酷了。她为自己的洞见而喜不自禁又悲不自胜。

      可是殿下,您并不是一个执剑的人。纳弭希丝另一方面又冷淡而嘲弄地想,用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去把持剑刃有什么好处呢?用名贵的珠宝去磋磨冷铁难道划算吗?

      她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错愕和几分甘美的荒唐,太可笑了。明知道头脑发热的alpha情愿为他的一个眼神突兀决定去死!——却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吗?我本就无意染指王权。

      “已经出口的话语,没有转圜的余地。”纳弭希丝说,冷眼旁观这满桌有名有姓的政要郑重其事地记下她的这番厥词。

      这是一场滑稽戏,排戏的人在柯伊奈勒宫孤单地作乐,她对此不置一词,因为她的脚本已经走完。

      她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带走了自己的秘书和造型师。所有人都默许她的离席,他们本是为了她的态度而来。

      纳弭希丝离开之后派系的分别变得明显。布勒斯夫人抬起下巴率领宫中的女官们离开。委员长的秘书在向首相发出会面邀请。执行官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考虑着接下来要先向“毛茛花”毕塔克还是“金盏花”玛瑞戈通风报信。

      很快这几番话即将成为公开的秘密。当然也会传到那个她希望能听到的人的耳朵里。

      不知能否令他满意呢?她不着边际地想着,走在长而曲折的走廊上,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柯伊奈勒宫的回廊也如此盘曲错综,只不过更加幽暗,并且陈设着古往今来的那些名噪一时或万古流芳的艺术精品,塞缪尔无数次从那里走过。

      她兜着纷繁的思绪回到独居的住所,毗邻三条街道和学校的公寓。她有许多房产,但在这里的时间最长。爱丽丝小姐把车停在楼下,好奇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个六十平米的蜗室。

      的确很简陋。没有客厅。没有厨房。冰箱放在起居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

      “是军队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吗?”爱丽丝斗胆猜测。

      “不。”纳弭希丝说。

      是因为我们生存的空间本来就如此逼仄。她在心里补充。

      她垂下眼睛,流露几分厌世的冷淡。琳达从副驾驶上转头窥着她的神情,疯狂向爱丽丝使眼色,爱丽丝不再说话了。

      但凡生存,总是要在某种程度上依赖内心的闭塞的。正如纳弭希丝,只有在人后独处时,真实的自我才可以伸展呼吸。

      “恐惧是思维的杀手。”她又想起这句话。她很长时间没有恐惧过了,但是这两天它发作得格外频繁。

      她脱下外套,把它挂到衣架上,外套也是塞缪尔的。想到他,纳弭希丝顿了一下,转身打量着她狭小的斗室,她从未允许过旁人踏足的私人空间。

      原本熟悉的环境蒙上一层陌生的既视感。那是一种映射,好像她进入过一个布局结构相似的房间。
      她绝对去过。

      就在最近,她去过一个类似的地方……纳弭希丝闭上眼睛回忆:或许有一些陈设,有一扇窗,一张长榻,还有高低不平的天花板——阁楼。
      塞缪尔的阁楼。

      纳弭希丝不由感到一丝哑然。如果小室在他们那里的意味相同,那么等于说是塞缪尔的内心倾向是对她不设防的。

      这么……信任吗?

      她短促地哼笑一声,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发呆。塞缪尔和她自己,塞缪尔敞开了内心世界却对一切野心紧抓不放,而她自己……她不在乎身外之物,也不介意自由受限,却依然在情感上有所保留……究竟哪一个更可笑更可怜。

      她不想再看她的房间了,但是打开终端,看到爱丽丝发来的文件当中的那些这也不许那也不让的条条框框又觉得满心烦躁,最令她感到安慰的居然是狐朋狗友们的留言。

      我去这什么?不会吧不会吧?新闻不会是真的吧?——艾伦

      饭否?香否?——兰斯

      ……还有其他充斥着“!”和“?”的私信。

      她不想逐一回复,何况这件事情解释起来也太麻烦,想了想干脆进到群里,正好看兰斯正呼朋引伴,准备组团去找刺激。

      往往他总是一呼百应,不知为何这次却应者寥寥,甚至刷起了“下次一定”,屏幕滚得飞快。

      再仔细一看——“平流层跳伞,是真alpha就不玩全息投影”,好家伙,还真就找刺激了,玩命可不就是刺激吗?

      于是二十四家族继承人们都看到一个气泡飘上聊天框。

      [十字路口]:好。

      [十字路口]:带我一个。

      [酒桶底盖]:哇失踪人口回归

      [月桂冠冕]:不愧是你

      [野兽女子图鉴]:也加我一个~

      [确认过眼神]:别拦我!爷今天也要当一回猛A!

      兰斯发了个定位,纳弭希丝收拾了一下就开着飞梭出发了。

      ……

      喊着要当猛A的那位爷终究还是没来。

      上飞行器之前兰斯和艾伦问她和“那位”发展得怎样。

      “那位登基在即,背地里的动作也很大,只是帝国没有未婚omega掌权的先例。”兰斯以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道,“只能怪你太优秀了纳弭希丝,不过起码他长得很漂亮。”

      “搞不懂你这种无节操的颜狗。”奈姬白他一眼,凑到纳弭希丝旁边撞了一下她的肩,“嗳,那位殿下是什么味道的?”

      艾伦则委婉得多。
      “你好像并不太高兴……我的意思是……呃,春风得意?”艾伦小心翼翼地发问。

      “就那样吧。”纳弭希丝敷衍着,兰斯看她不愿多谈,便建议说上飞行器吧。

      舱门大开着,近真空的环境没有一丝风,纳弭希丝带好氧气补给设备,无聊地调试增压衣的各种参数,这已经是她的第三次调试了。

      终端振动了一下。

      我看了定位。你在做什么?——塞缪尔

      追求刺激。纳弭希丝手动回复,隐隐觉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攀上脊椎。发完信息她立即关了机。

      其他人对此毫无察觉。
      兰斯的脸在面罩后显得有些发白,倒不是因为怕,要怕不可能来发起这次活动,只是奈姬的一头碍事的长发卡住了塞不进头套,他好不容易帮忙解决了,艾伦又强迫症发作,拽着他检查了好几遍数据。

      再这样下去得磨蹭到什么时候。纳弭希丝走到艾伦身边,兰斯见她来了显然松了口气。

      “一切正常。”纳弭希丝说,“跳吧。”

      “好吧,”艾伦看了一眼脚下的星球,一个散射着淡淡蓝光的弧形曲面,“那我先做一下心理准备……”

      纳弭希丝又等了一会,“还没好?”她问。

      “好了!”然而迟迟不跳。

      纳弭希丝逐渐失去耐心:“三秒钟,要么你下去,要么我帮你下去。”

      艾伦麻溜地跳了。

      纳弭希丝:……

      纳弭希丝:“还有谁要帮忙?”

      “我!”奈姬大叫,“拜托!让一下我先跳啦!再不跳风头就被艾伦抢走了!”

      纳弭希丝给她腾了点空间,奈姬欢呼一声,跳了。

      纳弭希丝看向兰斯:“你呢?要不要也出个风头?”

      兰斯比了个请的手势,“身为一名靠谱的成年alpha……”

      话音未落纳弭希丝已不见踪影。

      刺激!40000米平流层!极限的环境压迫着神经,缺氧的窒息感裹挟心肺,血液濒临沸腾——物理意义上的沸腾——过低的气压引起沸点降低,而当其低于人体温度时,沸腾的血液将产生大量气泡,毛细血管,静脉和动脉依次破裂——死亡。

      而与死神共舞始终是勇者所能达成的最高成就。肾上腺素,多巴胺,还有内啡肽大量分泌,□□的速度急剧攀升,将灵魂远远甩在身后——大约在35秒的自由落体之后,速度已经达到音速——冲破音障!超音速!

      她的身边出现一道普朗特-格劳厄脱凝结云。

      刺激!
      恐惧是思维的杀手。她在千万米的高空想,我要击毙恐惧。

      六分钟后,大约1500米的高度时,降落伞自动弹开了,接下来的就是老一套了,对于纳弭希丝来说顶多只能算是放松休闲娱乐游戏,看看风景,调整一下呼吸罢了。

      所以最后纳弭希丝连心率都很正常,好像只是稍微运动了一番罢了。

      落地后她和狐朋狗友们先是换掉了增压衣,接着结伴去买酒精饮料。

      奈姬显摆着她新做的发型,粉红的齐耳短卷发,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彩虹色的大波浪。

      “我们猛A就是喜欢粉红色。”

      雨已经停了,可是天毕竟已经凉下来了,奈姬却只穿了一件oversize的黑衬衫,一只袖子还非要卷起一半,浑身散发着逼死强迫症的气质,衣服松松垮垮皱皱巴巴地荡在身上,黑底上印了一个相当立体主义的粉红色骷髅头,从颅骨到眼窝是正面像,从鼻子以下突变成了侧面像,颜色也变成了对比鲜明的红白两色,一副带指的掌骨咬在牙齿中间——走的是不知哪个流派的惊悚朋克风,看久了真有点伤眼睛,纳弭希丝漫不经意地转移了视线。

      那个人站在落叶的法梧下,自成一派与旁人无关的静谧氛围。他穿着焦糖色的斗篷式大衣,里面一件浅杏仁色的高领毛衣,枫红色的长围巾随意地搭着,更衬得脖颈白皙修长。

      他们对视了一眼。一片落叶悠悠飘在他右肩,他低下头捡起它,浅金色的长发从颈窝滑下来。

      是塞缪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象牙囚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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