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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皮法梅加(上) ...

  •   *非典型恋爱向,标题不代表感情线,只是标注主要人物

      *皮法感情线预警

      因为小了一岁的缘故,加迪尔大部分时候不会被媒体算在“拉玛西亚87三杰”里面。但实际上他确实和这三个人关系挺好的,他们四个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友谊紧密的小团体,最起码加迪尔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除了他以外每个人似乎都有不同的意见。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对于彼此来说显然要更特别,而梅西则是从头到尾都觉得他更局外人——另外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加泰罗尼亚人。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和加迪尔灵魂更靠近的细节,是加迪尔的家境也不富裕,而且也和他一样是都过了十岁才从别的学校转到拉玛西亚来的。在这之前他家里连青训的这点花费都舍不得付,直到俱乐部在球探的强烈推荐下免掉了他的住宿学杂费,还补贴了点奖金。

      所以这个看起来是小团体的四人组合其实在剩下三个人心里都是裂成泾渭分明两半的,一边是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另一边是加迪尔和梅西。加迪尔不这么想倒不是因为他迟钝到发现不了,而是因为他是个心很宽,不把小事往心里放的人。这里这个小事的定义是生死以外的所有事。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加迪尔确实是在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自己那独成一派的宽容和松弛的老爷爷气质,每天在情绪快速变化的小孩子中莫名淡定。面对压力、失败、穷困家境、垃圾父母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都很豁达,很看得开。大部分人想要获得这种心境只能靠着艰苦的俗世修行,他倒是生下来就少走了几十年弯路。这种松弛感让他在球队里的位置一路向后移,因为教练们普遍觉得他斗争心不够强——直到挪动到门将的位置上为止。

      总算对味喽!

      小小年纪,不急不躁能抗压,身体素质好,还有相当漂亮的出球功力,真是天生的门神苗子——可惜矮了点。大人们的评价很一致。加迪尔在饮食上得到了额外的优待,为了补充蛋白质,他盘子里的肉总是比别人多,这让同龄人经常感到一种无法去申诉、但又确实在意的不公平。倒不是大家馋这两口吃的,而是敏感于这种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偏爱。不够拼搏热血的加迪尔偏偏是天赋出众的,平淡地训练也稳稳有个位置,时常还能得到夸奖,吃饭都有教练替他操心,就像来自阿根廷的穷鬼小矮子一样。这种残酷的现实足以让很多小心眼的加泰男泪洒被窝,不懂上帝怎么这么残忍,要把足球魔法赐给根本“不配”的人。

      加迪尔无意辩解自己其实训练比赛很认真很专心,毕竟被人误会也是小事,他不在乎。天赋和成绩像是天然的标签,会自动地把同一类的人贴在一起。从在场上接到皮克忽然给他来的一脚回传开始,他就自然到像是呼吸般在一吸一吐间就进入了这个小团体。团结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是竹马竹马深厚的情谊,团结他们四个的不是。让他们自然而然待在一起的是优越性,他们正好从前锋到中场到后卫到门将组了一套中轴线。这套中轴线的阵容对于他们的对手来说有点豪华过头,经常哭着被进20个球,自己却被加迪尔扑到绝望,一个都进不了。青春期男生的群体真的很像狗群,在欢笑皮闹的外壳下,流动着默默形成的、模糊却也泾渭分明的等级。

      在他们的小团体内部微妙的等级也一直存在着。说等级有点用词过度,准确来讲应该是强弱关系。皮克一直很爱逗弄梅西和加迪尔玩,尽管他也很爱保护他们,为他们出头。这是一种介于柔软亲昵和恶意霸凌之间的心理,就好像大狗爱仗着绝对的力量优势去叼小狗的毛一样,没有真想攻击的坏心,但也不够尊重。法布雷加斯会带着头疼和溺爱去半推半就地阻止,以防皮克太过火改变游戏性质,皮克总是会听他话的。他天生不像皮克天生就爱满肚子倒腾坏水,对梅西和加迪尔这种“可怜男孩”有种淳朴善良的同情,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成是怜爱——但他毕竟是个普通的男生而不是大圣人,所以这怜爱的份量与他对皮克的偏爱是完全不能比的。

      他的善良行为很多时候有种难以描述的青春期少男少女打情骂俏感,反而越发明确地在他和皮克两人与全世界之间划出沟壑来。这种沟壑并没有随着他们一起长大到十五六岁而变得浅淡,反而越来越深。青春期同性朋友之间的友情有时真的很像一种爱情代餐,或者说恋爱排练。女孩们会刻意地去寻找“世界上只有我们俩最好”的甜蜜感,写信抄歌词买一样的衣服吃醋做关于一生的约定,男生其实也一样。在这么小的年纪人就已经懂得被另一个人坚定地选择和偏爱着是一种值得追求和炫耀的幸福了,于是出于本能或模仿的意愿,更努力地维系着这种特殊感。

      让梅西这么敏感的人感受不到这些东西是不现实的,但痛苦在于年幼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和描述在看起来很和谐的关系中到底是哪里有细小到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缝隙,哪里忽然就会让他感到不安与局促,于是只能选择压抑和遗忘自己的不自在。他选择了默默接受,把不懂的地方理解为是自己太内向或太土鳖,不懂怎么和有钱家庭长大的加泰男孩交朋友,就像他听不懂游戏机的型号和电影主角的绰号一样。反正只要回到球场上的时候,他会专注到完全忘记这些事情,享受胜利带来的纯粹的安全感和获得感。皮克在欺负他时他也会有点迟钝,或者把这种捉弄解读为示好和善意,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一个人是不会既在球场上怒发冲冠为了他和别人打架,又在场下故意对他使坏的。他的纯粹让他天生无法理解皮克这样的人,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这会让他心碎很多次。

      加迪尔和梅西的状态不一样,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在他眼里就和别人一样,并没有被任何神秘迷雾笼罩。他们也一样的不完美,一样的有瑕疵,一样的鲜活。加迪尔对这种瑕疵接受良好,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也不觉得有亲疏小心思的友谊就不是好的友谊、不是真正的友谊了,他没有这种烈性,也没有完美主义倾向。很多时候友情里出现失衡——皮克在嫉妒法布雷加斯今天一直在和他黏在一起练定位球啊,法布雷加斯表情怪怪地问昨晚上皮克和他单独去散步说了什么啊,或者是梅西因为他没有等他一起吃饭就和另外两个人先走了而有点委屈……这类事情时,他是绝不会不耐烦或觉得不公的,而是做个好好先生把朋友们哄好,即使同样的问题发生在他身上时压根没人会注意到。加迪尔是个需求度很低的朋友,有时候就连皮克这么自我中心的人都会感到一点惊讶,他是不会不好意思的,只是奇怪怎么真的会有好像无欲无求的人存在。

      “我有的啊。”加迪尔倒不是这么想的,他懒洋洋地躺在皮克的腿边和他说话,眯着眼睛试图逆着光看他,只能看到毛茸茸的边缘和蓝色眼珠一点幽深的反光,于是干脆闭上了。巴塞罗那的春日实在是美极了,太阳像蜂蜜一样融化在肌肤里,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欢欣和甜蜜。加迪尔不是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得很宽容,很宽容平和地与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的世界相处着。这一会儿他躺在皮克的大腿边被对方拨弄金发玩,心情也还是很好:“我有欲求的啊——比如我喜欢像这样躺着,晒太阳,还有你陪我说话,感觉很自在。这个月给完我爸钱还能剩下一点的话,我还想再吃一个冰淇淋。”

      皮克被他寒酸而真诚的心愿给逗笑了,多扯了一缕头发出来,难得豪爽地说:“你不早讲。我请你一天吃一个,吃到我们毕业。”

      这可不好,他不想成为皮克的特殊对待对象,那样另外两个人都会很紧张。

      “不要,天天吃反而就不喜欢了。”加迪尔懒洋洋地轻声嘟哝。大概是因为心态总是很平和的缘故,他睡眠质量也特别好,这么一会儿太阳一晒就睡着了,无忧无虑的样子,金发闪闪发亮,像是一点都不为自己糟糕的家庭和没有着落的未来发愁。他越长大越漂亮了,皮克仔细又新奇地看着他的眉眼和饱满的唇瓣,后知后觉地发现加迪尔这两年抽条得明显。梅西叼着酸奶瓶跟在法布雷加斯后面过来找他们的时候发现皮克在给加迪尔编小辫子,好无聊,但Geri玩得这么开心的话就说明这一定是件有奇怪乐趣的事情吧?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接着他看向了法布雷加斯,等着对方去制止皮克的行为,但今天法布雷加斯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个上面。他心事重重地把手里拿着的牛奶分给皮克一盒,然后坐立不安地小声和他说:“等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皮克松开加迪尔的头发,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他身上了:“你怎么了?你父母又?……还是哪个女孩又给你扔纸条——”

      法布雷加斯少见的没有在皮克揶揄的笑和勾肩搭背里发怒,也没有被对方玩笑下的关心打动。他的状态很奇怪,显得又有点心虚,但又不是那种不好的心虚,而是在压抑什么值得激动的大事。梅西低着头假装没在听他俩说话,专心地梳理加迪尔被弄乱的头发。他知道法布雷加斯反常的原因是什么,知道他要和皮克说什么——半小时前刚进入休息的时候他和法布雷加斯被教练带去办公室,对着梅西教练只是惯常夸了两句,给他看了家里送来的信,然后就和颜悦色地让他去玩了,留着法布雷加斯继续说话。梅西逛完一圈百无聊赖地回去等他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一点声音,都怪教练太激动,而拉玛西亚的房子隔音效果就没有好的:

      “温格教练要你!这可是天大的……考虑……”

      尽管立刻掉头就走,带着砰砰砰的心脏躲进拐角的墙后面,梅西还是被这音信砸得头都晕了。

      法布雷加斯显然是在这天晚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皮克,因为第二天他们就闹了有史以来,最起码是梅西和加迪尔记忆中最大的一次别扭。他们俩吃饭时拒绝和彼此坐在一起,仿佛看一眼对方的脸就能原地爆炸。皮克抓住加迪尔搂着不放,明明是勾肩搭背却整出了锁喉人质的气势,于是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梅西被法布雷加斯扯着脖子后面的衣服被拖走了。隔着热闹的人堆,梅西看见加迪尔正在脸色阴沉的皮克的钳制中满脸幸福地往嘴里塞牛排,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羡慕起了对方随遇而安的本事,也前所未有的羡慕起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法布雷加斯火气下去点之后就开始不好意思了,一边心烦意乱地戳着盘子里的番茄,一边小声和梅西说:“里奥,你听了别生气……阿森纳想要我,温格教练昨天和我通了电话。我还没想好,但现在一线队实在是没位置,过两年我们就成年了……”

      “你看我眼睛,塞斯克,我没有生气,我绝不可能生气。”梅西已经把这句话想了一晚上,很真诚、很小声也很温柔地回答,眼睛像是黑葡萄:“我为你感到高兴,高兴极了,只有这种心情。我当然舍不得你离开,可这是好事……所以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法布雷加斯说不出话来了,他抿着嘴,带着松了口气的惊讶和感动抬头望着朋友,眼睛闪亮亮的,但下一秒就因为鼻子酸而又低下了头。他匆忙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土豆,差点没被噎着,但这好歹帮助他忍住了眼泪。昨晚皮克难以置信的表情和生气的蓝眼睛伴随着月光一起晃动在脑子,像是有人在他眼里撒了盐。

      加迪尔是最后一个被告知了这个消息的人。尽管他只比他们小一岁,而且今年身高终于赶上了法布雷加斯的,但另外三个人还是习惯性把他当成弟弟看。他们三个分别告知他这个事时话术各不相同,态度却是很一致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把他这个小孩给吓出个好歹来。但他当然不可能惊恐或伤心或接受不了事实,他平静到仿佛只是在听今晚食堂的菜谱,哦了一声就是已阅。这种平静反而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真的受伤过度,法布雷加斯晚上甚至忍耐住了皮克的存在来加迪尔的宿舍敲门把他带了出去,趴在走廊栏杆上小声问他还好吗?

      “当然啦。”加迪尔坦荡地说:“我总不可能把你绑在这里嘛。”

      法布雷加斯微微笑了起来,终于有心情打趣他两句:“一点都不难过?完蛋了,我们加迪尔是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啊。”

      “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情。”加迪尔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了两下心跳,在法布雷加斯不自在前就松了开来。他和皮克都是金发蓝眼,但比起对方颜色要浅一个度,于是他看起来远没有皮克那么热烈和鲜艳。但这种时刻寡淡会显得无比温柔,温柔到像是和月光会融合在一起,而不是在月亮下燃烧:“你不要担心。”

      “加迪尔!你怎么还不进来?别在外面冻着!”皮克隔着门在屋里大声咳嗽。

      法布雷加斯还有点迷茫的表情变化了,刚刚他们在聊什么显然不重要了,他只顾着冲房门生气地瞪眼睛,向加迪尔抱怨了一句:“他个烦人精!”

      加迪尔知道他没理解,但因为早就预想到他不会理解,所以也没有失望或生气。皮克和法布雷加斯虽然都在和他说话,可其实关注点都在隔着门的彼此身上,他简直是他们双人关系中的play道具嘛。他感觉他们在一边体会互相伤害的痛苦,一边从这种痛苦和激烈中品味到甜蜜来,因为这代表着彼此是特殊的,是在意自己的。用嫉妒、不舍和占有的深度去丈量爱的深度是一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做法,加迪尔很理解这一点。尽管自己不会这么做,但他也没有阻拦皮克和法布雷加斯这么干。

      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法布雷加斯的完胜告终。皮克刚知道时生气大喊“所以你就要这么抛下巴萨?抛下我?你凭什么就这么走了?”“我不管!反正你不应该这么做!”,但在被对方真的不闻不问一星期后就彻底慌张了。他流了眼泪接受了事实道了歉服了软,和法布雷加斯重新拥抱在一起。拒绝大好前程是不可能的事,换成他,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们俩都对此心知肚明。强弱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现在心虚和愧疚的反而变成了法布雷加斯。他知道皮克的幼稚和霸道是出于“爱”:“我其实觉得很对不起他。我们明明说好了要一起进一线队的,是我先做错了。我却理直气壮的,假装他的不开心是无理取闹,逼他高高兴兴地接受……”

      加迪尔安静地听着,看着法布雷加斯的脸上浮现那种自己都不知道的苦涩和幸福,感觉他和皮克之间的天平在失衡。他在心底里越来越感激和依赖皮克了,但他意识不到——原本他才不会为了这种事感动的。不高兴了那肯定是皮克做错了什么,这对以前的法布雷加斯来说绝对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因为皮克是幼稚的那个,他才是更聪明、更有天赋、更有领导力的另一个,皮克本来就应该听他的话。可现在的他心肠却总在没必要地动摇,太轻易地感动和患得患失地品味着友情中那些在边缘滑动的细节。这是个悖论,加迪尔觉得如果他想要维系或者加深这种爱的话,偏偏恰好是继续做他自己、不要太爱皮克才好。但他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又认真地听着,在法布雷加斯失语时伸出手来拥抱了他。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也听不进去这种看法,他只是需要情绪有个出口——那么加迪尔就来当这个沉默可靠的出口好了,就像一只能轻松吞掉所有东西的星之卡比兽。

      法布雷加斯走的那天皮克像丢了魂一样,阴沉沉地放弃了假期,从自己的豪华家里飘回了狭窄的宿舍。梅西也不在,他一家人都从阿根廷飞来陪他,他短暂地忘掉了足球,像只归巢的小鸟一样快乐释放了。八人间里只剩下加迪尔一个人,安静地靠着床头的栏杆在吱吱呀呀转的老旧风扇下看漫画书。天热极了,他倒是只在鼻尖上冒了层薄薄的汗珠。蝙蝠侠被超人殴打到了墙上,撞出蜘蛛网般的裂缝,加迪尔慢悠悠地翻页,一只手指按在了蝙蝠侠的脸上,顿时让对方的尖耳变得像猫耳朵。他抬起头,皮克的脸离得近到能把长睫毛怼到他鼻梁上。对方就这么探着头倒过来看他在看什么,然后百无聊赖地把漫画书扯到了一边去。

      “陪我说话。”皮克一边说,一边仰面躺下,床太窄了,还不够他上半身长,于是他的脑壳抵在了墙壁上,立刻蹭到了白色的灰。这种事平时都够他大呼小叫一场了,但现在他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一动不动地这么挺着,好像恨不得自己的头能把钢筋水泥顶出一个洞。要说话的人是他,这么死气沉沉躺着的也是他。加迪尔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来握了握皮克的手权做安慰。夏日灼热的阳光透过质量不佳的窗帘投进室内,皮克的手心汗津津的,加迪尔不太感兴趣地捏了下就想松开,但却被牢牢地抓住了。

      加迪尔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碰了碰他通红的颧骨。不知道是不是被晒得,皮肤异常柔软滚烫。

      “你要哭了吗,Geri?”他小声问。

      不问还好,一问皮克真控制不住眼泪了,像只沮丧又恼火不堪的大狗一样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让这哭腔变得更糟糕了,外面装修工地上工人磨木头的声音也不过如此。不过加迪尔不太会嫌弃别人,所以反而安安静静地也躺了下来窝在皮克旁边陪他,腿和脚垂在外面,他们俩看起来像两块晾在床上的漂亮鱼干。皮克用胳膊挡着眼睛哭,好半天才把心里的委屈、不安、焦虑和“落后塞斯克太多,像是一下子活在了两个世界里”的动荡自卑给发泄出去一点,勉强擦干了脸平复心情想告诉加迪尔他已经好了,才发现对方竟然又睡着了:……

      这也太过分了,谁能在朋友这么伤心的时候悠悠闲闲地睡过去啊?要是换平时皮克绝对怒发冲冠把加迪尔摇醒了,或者趁着这个机会在他脸上画乌龟;但今天他很虚弱,也难得在自己震动的感情中生出了同理心,或者说难得愿意倾听和顺从自己的同理心。他拽过枕头随意抹了抹自己的脸和脖子,想了一下后也勉强擦了擦加迪尔的额头,然后就嫌弃地把枕头丢到了对面人的床上去。天是真的热,家里有空调和游泳池他不待着,非要跑到火炉一样的宿舍里来受罪,冒了一身的汗,和加迪尔靠着的地方更是烫得像在烤火。可也是因为虚弱,这份滚烫和安静反而生出了奇怪的安全感和安慰感来。他试着拥抱了加迪尔,热得要命,但在这种闷热里,他却神奇地在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声音中也睡着了。

      加迪尔睡醒时候皮克已经在洗脸打理头发了,一边弄一边扭过头跟他说今天跟他回家去玩算了,他带他去吃冰淇淋。

      “没人给我批假条啊。”加迪尔打了个哈欠。

      皮克一边使劲把头发往两边分出发缝,一边自信地说:“我进来时候有人朝我要条子吗?”

      于是他俩就被门卫拦住了(门卫大惊:你小子怎么进去的,我怎么没看见),然后可怜巴巴地坐在警卫室里等着皮克的父母来捞他们。皮克的爸爸在问好的过程里忍不住对着加迪尔隐隐炫耀自己的新车;妈妈倒是一副心疼相抱着皮克的脑壳使劲亲,搞得皮克在加迪尔的注视中闹了个大红脸,用力挣开了母亲的怀抱,有点不耐烦和生气地强调自己已经大了她不能这样。

      加迪尔完全明白皮克为什么是这种性格了。

      这个晚上他们过得还是挺开心的,被父母带去餐厅吃了饭,在皮克家玩了游戏机,一起好好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趴在皮克的席梦思大床垫上边吹空调边看电影频道,手里捧着冰淇淋挖。法布雷加斯显然也是落地伦敦后一直忙到晚上才得空来了电话,加迪尔很懂事的在皮克面露犹豫的瞬间就爬起来去阳台上吹风看星星了。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屋里才说完话,皮克把已经快把碗底挖穿的加迪尔捞了进来,今天第一次在脸上露出笑容。

      “塞斯克真了不起。”关灯后他还在和加迪尔说:“赛季开始他就会是阿森纳的主力了。”

      加迪尔很赞成,认真地点了点头,在黑暗里像只小老鼠似的把枕头蹭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皮克很开心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脑壳跟他说睡吧,说完后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尽管躺在巴塞罗那无暇的夏夜中,他闭上眼睛时想象的却是从没去过的伦敦。

      法布雷加斯说那里正在下雨。

      法布雷加斯离开后他们的三人关系变得有点苦闷起来。这种苦闷主要是皮克带来的,他实在是经常打不起精神,对于接过了法布雷加斯球衣号和队长袖标的队友更是恶意满满,唯一快乐的时间就只有和法布雷加斯通完电话的短暂半小时,接着他就会陷入更深的孤独中去。而进入一线队无望的压力与日俱增,特别是在梅西和加迪尔的对比下:前者的天赋让所有人都默认他最起码会在一线队得到两三年的时间,后者有才能是一方面,命也足够好,巴萨的门将确实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原本重点培养的巴尔德斯因为搬家的缘故中断青训远走他乡了,后来巴萨尽了努力也没能把他召回来,几年里门将位都十分尴尬,现在有了加迪尔才终于有接茬的希望,毕竟市面上实在买不到好的。和法布雷加斯一样,皮克在巴萨一队实在是找不到哪怕半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他连去坐替补席的机会都没有。十七岁大概是所有青训球员神经最敏感的年纪,因为在这一年他们往往要么拿到生涯第一份职业合同,要么就得结束足球梦想了。

      接到弗格森爵士电话的那天,皮克毫无迟疑地几乎要当场就答应。他几乎感受到了这是命运的安排,安排他和法布雷加斯绝不会分离。阿森纳和曼联有多紧密地对抗着,仿佛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会继续多么紧密地关联在一起。他告诉梅西和加迪尔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快乐,眼睛亮闪闪宛如他名牌手表上镶嵌的珠宝,手表是父母为了祝贺他被英超豪门挑中而送给他的礼物。但加迪尔知道此时此刻皮克最大的快乐只来自于他马上就可以去英国和法布雷加斯汇合。

      这次他们彻底裂成了两半,空间意义上的,两个在英国,两个在西班牙。梅西和加迪尔在青训里朝夕相处,一个负责折磨对面的门将,另一个负责击垮对面的前锋,整个拉玛西亚最开心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人。梅西有时候会为这种快乐感到不安和愧疚——他发现自己喜欢只有加迪尔的世界。这不是说他有任何讨厌法布雷加斯和皮克,只是四个人的友谊有时太拥挤,当终于只有两个人时,他才忽然感觉可以呼吸的空气都在变得更多似的轻松自在了很多。十八岁的生日前梅西紧张而又认真地一笔一划,在印着巴萨队徽的职业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到薪水后的第一件事是租换了个更大的房子,方便家人居住,小心翼翼地在里面多留了一间客房。父亲问这间屋干嘛用时他假装随意地说单纯多了个房间,所以顺便就多买张床,其实心里在纠结的是可不可以邀请加迪尔来一起住。他希望能和对方一起离开永远嘈杂和摩擦的八人间,就像那些有父母开车接送的孩子一样。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他知道加迪尔会很平淡但也很真诚地拒绝。这种想象让他感到莫名的心碎。

      对于十六岁的加迪尔来说,生活和他对生活的感受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除了他今年继续在长高。他依然能乱七八糟的宿舍里很快就安静睡去,梦境里他也在安静地漂流,世界没有边际,他也并不害怕或者想要停下。起床,洗漱,吃饭,戴上手套开始一整天的训练或比赛……他的世界有时候就浓缩到不断向他飞来的足球那么大,专心致志地随着它颠倒宇宙。除去训练以外的时间他都和梅西待在一起,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加训,有时候是一起吃珍宝珠喝可乐,也有时候就只是一起在草坪上,这是没有皮克打扰的绿色纯享版晒太阳。每个月十五号他会惯例走出拉玛西亚沿着大路直走,到第三个路口左拐,站在银行自助机器前熟稔地操作,把刚进入他自己账户没多久的钱就转到父亲的账户上,很平淡地数还有多少个月他就能成年——还有十八个月。那么这就是倒数第十八次打钱了。倒数到第十三次时梅西也离开了他的生活,他正式被带去一线队参与训练。一开始他很不习惯,但没过两周就开心起来,告诉加迪尔他非常喜欢罗纳尔迪尼奥,对方也很照顾他。

      和阳光照耀的梅西与加迪尔不一样,待在英国的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关系就像那儿的天气一样时而迷雾重重,时而阴雨阵阵。法布雷加斯在阿森纳过得又艰苦又高亢,近乎一个少年英雄,每一周忙碌至极地为了胜利和荣誉奋战,所有英国人都已经深深地记住了这个身披红白战袍横扫赛场的西班牙天才,温格又一次挖到了宝藏,并精心擦拭着让他闪闪发光。皮克则是在曼联活成了一个蘑菇,天天在角落里淋雨,没有任何存在感可言。阿森纳和曼联的竞争倒是依然如火如荼,尽管才进入队伍一年多,但法布雷加斯已经融入了这种氛围,对曼联和弗格森爵士充满斗志。可惜这和皮克无关,除了穿着红色球衣以外,他确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对自我充满了怀疑,每到假期都开上几百公里的车去伦敦见法布雷加斯,给他做点美味的家乡饭解救一下味蕾,和他诉苦个没完,然后在对方的安慰或拷打中振作起来,继续回曼联去艰难适应生活。加迪尔和他俩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各给他买了个手机方便打电话,省得加迪尔要站在公共电话亭塞硬币。加迪尔打赌他们俩都不知道对方干了这种事。尽管距离拉开了,他隐形第三人的身份却越发稳固起来,因为皮克和法布雷加斯习惯了把秘密或心里话告诉他,他们知道他会轻松接受、然后完全保密的。

      同时做两个人、特别还是关系非常好的两个人共用的秘密罐头对于加迪尔来说是一场脑容量训练赛,他必须得非常精确地区分哪些事情是他可以知道的,哪些是他明明知道了也要若无其事地装作不知道的。比如他可以知道他们在比赛日的时候见面了,但不该知道往弗格森脸上丢了披萨的是法布雷加斯。他也可以知道皮克又开车去伦敦给他做了海鲜炒饭和伊比利亚火腿炸丸子,但不该知道他们因为法布雷加斯交女朋友而吵架了。

      “他明明说自己忙得要死没时间见我,所以我想着给他做好饭放着就走——结果他其实是在忙和女大学生谈恋爱!他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问他谈了多久也不说!我是能把他女朋友鲨了还是怎么的?”皮克几乎是在和加迪尔咆哮。

      她叫卡拉·加西亚,他们都谈了一年多了,塞斯克刚来伦敦没多久两人就好上的,他确实是不想让你知道,原话是“感觉Geri会一直拿这个事烦我”。加迪尔在心里默默回答,嘴里却说的是完全相反的话:“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对啊!塞斯克为什么要瞒着我?他瞒着全世界都不应该瞒着我。”皮克听起来要委屈死了。不过加迪尔没当真,也没怎么哄他,糊弄糊弄听他说完话心情平静了就把电话挂掉了。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点波折他们还嫌没意思呢。挂完电话他还没来得及去吃晚饭,就又接到了来自法布雷加斯的,这一个抱怨的是皮克不打招呼就冲上门,明明说好了不会过来的结果却忽然进了他家,把他女朋友吓了个半死。但这通抱怨背后隐藏着的是心虚,法布雷加斯低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了,我不该故意瞒着他的,可我就是这么做了。”

      女朋友事件只能是他们在英国无数摩擦和吵架的某个放大版,他们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事能闹,然后又和好,循环往复。加迪尔很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毕竟尽管他意识不到或者说故意不去意识到,可他和皮克的关系确实很接近情侣,除了他们不会打啵睡觉(没准他们已经神志不清干过这种事但忘了,加迪尔不会对此意外的)。哪有人敢让自己的男朋友和自己的女朋友高高兴兴会面、指望他们能和谐相处的,这可不是这个时代一夫一妻制的意思。但加迪尔又不能这么说,他只温柔又轻松地讲:“没关系,他会想通的。”

      皮克确实想通了,想不通也得被迫想通,他拿法布雷加斯的冷暴力从来都是没有办法的,对方不理他,他就迟早会丢盔弃甲、气馁投降。他们俩人的认知中间一直有道鸿沟,法布雷加斯会觉得皮克愿意妥协是因为他理解了自己,他们的心在贴得更加近,所以他既愧疚于对方总是在委屈巴巴地哄他求和好,又烦躁于为什么皮克下个月就好像忘记了上一次他们是为什么在生气,永远不会改变。但从始至终皮克都不是一个会去设身处地为别人思考的人。他只是在服从,服从让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和无能为力的人,说简单点来说就是认输。

      认输看起来很像是无条件的接纳,是可怜的“我不懂你,但我爱你”,可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皮克认输是因为他确实落于下风,仅此而已,不是为了爱向弱势方屈服。他没有这种独属于狗的忠诚。他只是身上长得像爱的东西太多了,又天生会玩感情游戏,谁要是真的把这些东西全看成热烈的爱并深受感动可是会倒霉的。皮克总是能很坦荡也很狡猾地示弱,三分委屈哭成七分,没有生气也会故意生气,不那么吃醋也要把嫉妒写得全世界都知道,来夸大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法布雷加斯的却总是敏感又骄傲地在伪装,十分的痛要若无其事地说成三分,百分之两百的在意要掩盖在镇静后面,不安定的心总是通过一次次试探去安放,他把柔软的自己架在了刚强的烈火上灼烧,每一点也许对皮克来说释放起来毫不费力的爱意落在他的心中都有千钧重。在皮克靠近时他忍不住要从每一个角落翻找对方并不是在爱他的蛛丝马迹;在皮克离开时候他又忍不住从每一个角落里确信对方其实爱他的证明。

      他的感情在让他变得软弱,而软弱总会滋养强势。可强势的皮克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法布雷加斯最熟悉的陌生人,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加迪尔一直能很清楚地看到这既定的未来,但他也不知道这段过程会多长,中间会经历怎么样的变化。在后面的很多年里,他依然还是这么安静地倾听和陪伴着。天平的左右高低交替是从皮克被瓜迪奥拉带回巴萨的那天开始的吗?是从戴着队长袖标的法布雷加斯在输球后忍不住把脸埋进皮克的怀里那个瞬间开始的吗?是从皮克对着全世界说“我尊重阿森纳,但我只想要塞斯克”时那明灭的闪光灯开始的吗?还是说从来都没有晃动的天平,只有命运的浮线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带着结局落下,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浮出水面呢。加迪尔有时会感觉这种陪伴让他们两个人的生命糅杂进了他的生命里,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和对大部分事情一样,他并没有拒绝。

      让他看自己的生活,他倒是觉得安稳到没什么可讲的。进入了一队,成为了首发门将,这种职业生涯的开端换给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会轻狂起来,但是人们一直不太能从加迪尔的脸上捕捉到平和以外的表情,举着奖杯被人搂进怀里狂亲时他也还只是随人折腾的样子。比赛时候他确实会变化点,变得更肃穆——看起来像是要成佛了。金光灿灿地往门前一站,衣服头发都塞得一丝不乱,眼睛垂下认认真真地检查手套,无悲无喜无惧无恐的一座美貌山峰。想要越过他总给前锋带来一种无法描述的渡劫感,很多人都表示讨厌和加迪尔目光对视,那样会感觉心脏被捏住了。里杰卡尔德第一次看加迪尔的比赛后就意识到了他的心理素质比他的身体能力还要特别和卓越,于是尽管他身高过了一米八就不怎么挪动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拍板,把这个全队年纪最小的家伙安放上了一门大爹的宝座,从此他就没下来过。

      和他宁静到宛如无风湖面一样的内心截然相反的是围绕他的一切,他基本就没脱离过舆论中心。年满十八拿到合同刚进队当二门的时候他就被曝出了父亲是个欠债无数的老赖赌鬼,报纸信誓旦旦地说有十几个债主围住巴萨训练基地的门让加迪尔替父还债。看报的加迪尔内心毫无波动,告诉大家媒体在说谎。毕竟其实被堵的是他刚租的房子,债主也远不止十几个。这事的热度还没过去,小报就又发现了新的惊天大秘密,那就是梅西和加迪尔可能是同性情侣!理由是很多他们在青训时勾肩搭背你侬我侬的视频,匿名同学的爆料,以及一沓子狗仔蹲点拍到的他在梅西家里留宿、共同开车上班的照片,有两张错位照相当暧昧,他们显得很像在车里接吻。这简直是连锁反应,加迪尔会跑去梅西家里住就是因为债主堵门。现在和爹的官司还没打完,又多出了新的绯闻,再加上这周末他在联赛里对阵马德里竞技时上演了超神四连扑救,周一大家惊讶地发现报纸上体育版社会版和绯闻版头条都是同一个人那张宛如端庄平和到近乎带着悲悯感的脸。

      这种反差极大地促进了人们购买和阅读的欲/望,于是狗仔们越发热爱围着加迪尔捕风捉影地拍图造谣,简直在编连续剧,时不时还加入新鲜角色和感情线进去,要点在于尽量挑帅的写,看得观众明知是假的依然欲罢不能,甚至可以说更加上头了。毕竟谁能拒绝花上七十五欧分来看当周火热出炉有图有真相的巴萨同人文呢?

      不过这么编显然太过火,被法务团队严肃警告多了后媒体们收敛了点,就开始使用春秋笔法。他们精心地在看起来平实的记叙中来两句暧昧不明的话,达到让读者自行脑补、深远意会的效果。加迪尔确确实实是养活了太多三流报纸,他的绯闻男友从俱乐部外延伸到了国家队,皮克和法布雷加斯也完全没能逃过,谁让他们私交密、方便造谣的照片多。加迪尔分别和两人保证了很多次自己真的没有在和另一个谈恋爱。花里胡哨的八卦和谣言止步于瓜迪奥拉接任帅位后对媒体和球队运营雷厉风行的监管,不过更主要的是梅西疑似恋情的曝光,女孩的身份狗仔们还没能确认,一会儿说她是金色头发,就和加迪尔一模一样;一会儿又信誓旦旦地保证她是个身高一米八的非裔女郎。加迪尔难得被新闻逗笑,尽管知道他们是在故意乱写博噱头,但这份想象力还是很惊人,记者们的脑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他看报的时候梅西正好走过来,加迪尔自然地把报纸叠起来往茶杯下放,结果被对方一下子就抽了出来。

      “别生气。”加迪尔提前开始安慰:“他们迟早会知道安东内拉是个多漂亮的姑娘的。”

      梅西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在关于他女朋友外貌的胡话旁就是对加迪尔新的编排,用语要尖锐恶毒得多。因为看他们的爱情连续剧已经看习惯了,很多人依然在心里保有“可是他们以前应该真的谈过吧!”这种不死心的感觉。现在发现梅西好像确实是直男,认真的同性恋质疑自然就落到了加迪尔的头上,谁让他长着这么一张帅脸却从来都没谈过女朋友,搜花边新闻出来含男量百分百,怀疑一下他实在是一点都不错。说起来足坛的氛围也一直是这样,直男们其实很热衷开同性玩笑,喜欢被夸赞自己和兄弟的友情比爱情还忠诚高尚。远有马拉多纳搂着卡尼吉亚吻一分钟的世纪之吻,近有伊斯坦布尔奇迹后杰拉德和阿隆索的浪漫一亲,全部被当成了美谈。但如果真的有同性恋嫌疑,哪怕他什么都没做,所有人依然立刻避之如蛇蝎。是真情还是犯罪的判定权并不在当事人手中,而在公众的唾沫里。而公众又喜欢教育人这世界上没有属于青春期发育过后两个人类间的纯洁友谊与亲密关系,一切都是和性缘挂钩的。就连女孩子上初中后依然手握着手玩耍、躺在床上搂着彼此入睡都会被认为古怪,何况一生要服阳刚役的男人。不爱异性的人要么x冷淡x无能,要么就是同/性/恋,反正都是“病”,社会的建议是要么“治好”,要么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一辈子不要让他人看了恶心。

      直接去死也不是不可以。

      尽管什么都没做错,梅西却还是感到了无法控制的痛苦。他觉得是自己对加迪尔习惯性的亲密给他们俩招来了这些巨大的麻烦,在青训中简单真诚、夸张点说简直是相依为命感的友情却被故意扭曲。现在他交了女朋友才脱离长舌夫的议论,可被留下的加迪尔更倒霉了。梅西感觉这不公平,却又对这套约束体系感到不知所措,因为他习惯了它是对的,自己只是被冤枉和误解了。他也会觉得同/性/恋虽然没错,但在球队里就是“很可怜”“很棘手”,所以比起对全世界呼唤“大家不要崆峒”,更现实的显然是让加迪尔也去找个女朋友。但他完全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方面是他不是这种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家伙,另一方面是这一瞬间他在想万一加迪尔真的是同性恋该怎么办呢。这个可能性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感到极度的眩晕和错乱,紧张到像是站在十二码前,下一秒就得踢个决定胜负的点球。

      他想告诉加迪尔:如果……如果你喜欢的是男生也没关系,我不会被吓跑的。可看着对方雪白无暇的脸和凝望着自己的专注神情,他就感觉这样的话简直像污水一样,这辈子都不该溅到加迪尔一点点。于是他把声音堵在了嗓子里,拿出了女朋友做挡箭牌:“嗯。下次别,别看这些了。我不喜欢他们说安东内拉。”

      舆论没有继续发酵下去,因为欧洲杯正式开赛了。在国家队赛事前,一切场下无关痛痒的小事都立刻失去了人们的注意力。这种集|合大练兵的情况下加迪尔反而难得获得了休息时光,因为他在一门争夺战中输给了卡西利亚斯。介于他们俩能力差不多,更有经验和资历、状态也正处在巅峰的卡西还是坐稳了主力宝座,毕竟西班牙队没有道理要为了一个20岁的年轻人罢免他们新晋上位的队长。加迪尔也没有任何不公平或遗憾的感觉,他对得失都是坦然的。反倒是卡西搞不清状况似的,对随时有可能替代掉自己的二门大发善心,生怕他委屈坏了。加迪尔坐在那里发呆,被他小心翼翼地摸摸头后略带迷茫地抬起脑袋,反应了一下才确认到对方大概是在展示善意和安慰。普约尔站在旁边微笑,像是很满意这幅画面。哈维则是不久后在背地嘲笑了卡西想太多:“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和加迪尔学学心无旁骛,两年后他就有本事把你挤了你信不信。”,结果被锁喉。

      唯一一个对此事有不同想法的大概只有皮克了。其实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去年夏天,因为这赛季的圣诞和新年假皮克没回来,在曼联的糟糕表现又完全不足以让他进入国家队。顺带一提圣诞节他在伦敦和小法一起过的,然后又冷战了整整三个月。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上半年都快得抑郁症的他被拯救了——瓜迪奥拉5月份上任后不久就透露了准备把皮克带回来的想法。尽管目前还没官宣,但这事基本已经确定了。国家队大名单出来时候他就兴冲冲给加迪尔打电话恭喜,恭喜完了又有点不满:“我觉得你已经有当一门的能力了,宝贝,你只是少一个机会。就因为你不是皇马人,所以根本没人给你说话。”

      加迪尔说:“不着急啊。”

      “为什么不着急?”皮克的笑中带着认真:“两年后你就22岁,四年后24岁,难道你要在生涯黄金期一直被人压一头、打不上国家队比赛吗?你可是巴萨的门将。”

      “六年后才能上场也没关系啊,又不靠这个生活。”加迪尔很平淡地说,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问他搬家的事情有没有准备好。皮克像是立刻忘记了刚刚在聊什么,烦恼地数起未做事项,抱怨自己有很多东西放在法布雷加斯那里,现在对方要去和他们一起踢欧洲杯了人不在,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包,对方要是和他一起回巴塞罗那该多好……

      和皮克的情况一样,见法布雷加斯也是去年夏天的事了,所以报道的第一天加迪尔就一直在等他。因为是从英国飞过来的缘故,他到得比别人迟一些,拖着箱子匆匆忙忙拿上房卡在工作人员叽哩哇啦的指导中头昏眼花搞不清今天到底有哪些活动时,就发现加迪尔正靠在不远处电梯口旁的墙上冲他挥手。法布雷加斯几乎是扑了过去,给了他一个漫长而紧密的拥抱。加迪尔轻轻把脸贴在他的耳朵上,闻到了雨水和树木混杂在一起的湿润香气。

      幸好今天没有随队媒体在拍,加迪尔想到,不然照片传出去应该会变成“异地情人国家队终相会”这类事。这个想象让他笑了出来,松开怀抱帮法布雷加斯理了理他的头发。他早就比哥哥长得高了,虽然没高太多,但也是高嘛。这让法布雷加斯很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甩了甩头毛拉开距离来掩饰尴尬:“都怪刚刚坐的大巴车垫子好奇怪,不小心蹭到了。”

      虽然已经做了七八年朋友,但加迪尔其实和法布雷加斯单独相处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情况下都会有个皮克在旁边的。一起进入一支没有皮克的队伍和一个没有皮克的空间对他们来说都是有点新奇的事情。起初法布雷加斯还有点束手束脚,但很快就安定了下来,再过了一会儿后他甚至因为皮克不在而松了口气——当然不是不想要他进国家队的意思,而是和加迪尔单独相处的感觉好极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安静地待在一起,安静到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可以放下一切伪装和思考,没有任何需要表现或表演的地方,就只是单纯地做自己,像小时候一样。

      像小时候一样。

      他在加迪尔屋子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哪怕几分钟前他还在看笔记本电脑里的邮件。加迪尔给他盖了毯子,蹲在他面前托着下巴看他眼下淡淡的青紫和冒出来的胡茬,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看起来完全是个顶天立地的队长了。不过再成熟也还是会有碎头发,加迪尔超级轻地帮他挑了回去。梅西前几天回阿根廷去了,今年没有美洲杯,不过他应该会很想去北京奥运会。加迪尔站在阳台上翻看对方发来的短信,看到脸上泛起微笑来。梅西碎碎叨叨地说了很多家人和朋友的事情,以及他窗户外面如何挂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屋子里法布雷加斯的手机在震动,只是因为深陷挂在门口的外套口袋中而没能吵醒主人,这是皮克的来电。他想问问对方今天一切顺利吗?都安顿好了吧?在飞机上有没有吃好饭,胃舒不舒服?但他打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得到回应。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啊,也许他们是在聚餐或者搞party,太吵闹了吧。当然更可能的是法布雷加斯只是单纯不想接他的电话。他怅然若失地坐在法布雷加斯位于伦敦的房子里,在低调静谧的小夜灯下一遍又一遍地看床头摆着的属于他们俩的照片。两个穿着宽松红蓝球衣和堆堆袜的小男孩,在灿烂的晴空下眯着眼睛抵抗太阳,露出傻笑。这是法布雷加斯来英国那年带的廖廖几件行礼中最重要的一件。

      他把照片倒扣了下去,防止这一面落灰。

      加迪尔喜欢08年的夏天,不比喜欢别的夏天多,也不比喜欢别的夏天少。因为在俱乐部里上位太早,他其实没怎么踢过国青队的比赛就被拔到国家队,这里几乎被皇萨的球员包了大半,彼此熟悉到好像不是外出比赛而是参加联谊夏令营。现在还不在皇萨内的球员马上可能也要在了,比如锋线明星大卫·比利亚,瓜迪奥拉已经表露过对他的欣赏,于是普约尔在球队里就对他很热络、很照顾。目前同在利物浦效力的托雷斯和哈维·阿隆索并不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马竞出身的托雷斯总是躲在拉莫斯后面,阿隆索则是有点像优雅的交际花,和谁都不是最亲热,但和谁都说得上话。加迪尔没事时很喜欢看他们,因为他们俩长得好看又有趣。法布雷加斯误以为是他想要交新朋友但紧张,于是很善意地支招:“你可以和他们问杰拉德——不是Geri,利物浦的杰拉德,他们都喜欢这个话题。但千万不要和他俩同时聊,不然他们会看着彼此不说话。”

      法布雷加斯一脸“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悲痛,这让他显得又幼稚又鲜活。加迪尔感觉他在国家队里明显变开心了。俱乐部的那些压力和愁苦逐渐离开了他,这里都是他的同胞,有那么多来自加泰罗尼亚来自巴塞罗那甚至来自拉玛西亚的人,尽管他从没在巴萨一线队待过一天,却天然像是和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年队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阵容和状态都好极了,一直在胜利,一直在胜利——对于运动员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赢球更万能的灵丹妙药了。赢能带走所有的痛苦、压力、质疑与不甘,在举起奖杯的那一刻法布雷加斯情难自禁地哭了,已经连续三年苦苦作战颗粒无收,他都快忘记成为冠军是什么样的滋味了。哭完亲奖杯,亲完又想去亲加迪尔,不过他被误以为他开心到精神失常的拉莫斯非常感动和善良地拉住脖子里晃了会儿脑袋后就失去了目标。加迪尔坐在替补席上收下了自己生涯的第一块国家队奖牌,特意去拥抱了卡西,毕竟抛去竞争对手身份的话这事就好像是对方负责干活他负责参与分奖金。梅西熬夜看了比赛直播,第一时间给加迪尔打了电话庆祝,那一头的他声音听起来像是正在原地蹦跳的小羊羔一样激动。皮克则是瞒着所有人来看了决赛现场作为surprise。他有门道弄到了内部通的牌子,加迪尔刚挂了电话挂着彩条和香槟沫,毫无防备地转过走廊的弯角时,就被忽然跳出来的、在大夏天穿黑卫衣的皮克给抱了个满怀,仿佛是撞进了绑匪怀里。他少有的被吓到了,逗得皮克哈哈大笑起来,但两秒后他就松开了手,因为法布雷加斯正被普约尔揽在胳膊里笑着走过来。他们两个人站在走廊的两端,在那一瞬间漫长而又极其快速地结束了对视。

      同时感觉到氛围古怪的加迪尔和普约尔默默地拉开了距离,往彼此那儿靠近了点。

      这一次就连加迪尔也不知道他们俩又怎么了。法布雷加斯原本说要回巴塞罗那过一段时间的,结果却在欧洲杯结束后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和他告别飞回伦敦去了,而且好几天都没给他打电话。皮克倒是已经彻底搬回来了,并且在七月十五号巴萨会给他办一个小型的签字会,庆祝新成员的到来,或者说庆祝又一个拉玛西亚小韭菜回家。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加迪尔都在陪着他收拾新房子、帮他选吊灯的款式和沙发的颜色。他也一个字都没提过法布雷加斯,直到那天送上门的快递打断了他们对窗帘长度的讨论,皮克困惑地打开箱子然后僵住了,加迪尔挪开视线——里面放着的全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私人物品。除了法布雷加斯他想不到谁还能用跨国特快给皮克寄这些东西。加迪尔感觉自己可能到了该撤退的时候,但皮克这次选择了告诉他实情:

      “我们圣诞节时候接吻了。”皮克跪在地上抱住这个箱子,充满疲倦和自暴自弃地趴在上面嘟哝:“那是个——是个意外。我只是想要他分手,最起码圣诞节的时候不要去女朋友家里过啊,我连家都不回就为了在伦敦陪他……他就问我哪有和朋友过圣诞不配女朋友的,我说……我说你女朋友和我比算个屁,你就那么想和她上|床,一周的假都忍不了吗?然后我就亲他……然后他给了我一耳光。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从头到尾都怪他要为了别人不理我,甚至是为了一个他没有那么喜欢的人。好,那我说我要走了,我要回巴萨了,我再也不烦他了,他选了女朋友还要我做什么?他和女朋友结婚过一辈子啊。结果他又……他又哭。”

      皮克眉头鼻子全都皱成了一团:“我烦死他哭了,每次哭的时候都出乎我意料,我明明没有欺负他,是他在欺负我。你说是不是他欺人太甚,他谈女朋友,他三天两头闹脾气,他把我关在自己家门外面,他还好意思哭,那我不是应该早去跳大西洋啊。我对塞斯克还不够好吗?我妈都说幸好他不是女孩子,不然我肯定十六岁就订婚十八岁结婚然后在死前一直被老婆揪耳朵。但是他总是这样,他好像觉得我当个倒霉蛋对他言听计从是理所当然的,我又不是他养的狗。好吧,虽然我好像连狗都不如,因为他不给我饭吃我都还是去找他。他把我从拉黑名单里放出来我就马上开车去找他了,在雨地里蹲了他一晚上,他妈的等到车里电都没了空调断了,你不知道伦敦那个鬼天气有多冷……就这样才和好了!好,那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吗?我们像以前一样做朋友不行吗?可是他还是要继续把我推开、又拉近;推开、又拉近,一会儿躲一会儿找,我们到底是在拔什么河?欧洲杯前明明还好好的,就因为我决赛去看你们他就受不了了。为什么?我在那儿就那么让他丢人吗?”

      加迪尔坐在他旁边,也趴到了箱子上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眼就闭上了。经验丰富的皮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让他不准睡。加迪尔刚开始犯困呢,这下可怜巴巴地被拎了起来,漂亮的嘴抿着,眼睛雾蒙蒙的,皮克立刻松开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和脖颈,心虚地讲:“你可别也哭啊,把你也弄哭了,那我真要去跳海了。”

      心虚完他又费解起来:“你就一点都不惊讶、不想听吗?怎么会这样的,两个男朋友亲嘴了都吓不到你,心真的大啊加迪尔。”

      加迪尔想听的,他只是听得太专注以至于困了嘛。但他确实是不惊讶的,皮克和法布雷加斯从来都没有变过,皮克完全自我为中心,别人对他的评价或看法属于是好的听听不好的当放屁,事情在他那里不存在公允的道德判断,只在于他自己怎么看,喜欢还是厌恶,获利还是损失;法布雷加斯却往往是在进行内在博弈的,他不是顺从和溺爱自己的类型。他还有种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的倾向,总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开心,每件事都能妥帖,但这是不可能的。比如当皮克和女朋友卡拉放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他确实更爱皮克些,可爱朋友胜过爱恋人是错的,这种爱里有模糊不清的悸动更是错上加错。法布雷加斯痛恨自己犯错,胜过痛恨所有人。

      这些东西没有优缺好坏可言,就只是每个人的性格,就像睫毛的长度和眼睛的颜色一样,客观存在的东西,所以怎么能改变呢,又为什么要改变呢。命运就是这样的,人生是单向度的旅程,你不能往回走,走回到小时候,走回到7岁或者12岁时遇到朋友的那天,换一个人牵住手,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没法重来,每一个选择都在影响着未来。加迪尔不奇怪这些事,也不感到悲伤,他尽量让自己专心地活在当下里,比如这个当下就是皮克把手压在他腿上,让他腿麻麻的,得拿下去才行;以及他该回话了。

      “惊讶的。”加迪尔慢吞吞说谎:“我都快被吓晕啦。”

      皮克恍然大悟感觉这才对嘛,于是父爱大发地把他搂怀里揉乱了头发。说出了憋在心底的秘密显然让他的精神状况变好了,他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看了一遍,然后又放了回去,屋里随便找了张纸片翻过来开始写字,内容无非是“不管你怎么生气也不准把我的东西都丢光,反正我就耍赖皮了,以后我还要去英国找你,虽然你生气了不讲理但我可是还爱你的”这个意思,加迪尔还帮他纠正了两个标点符号。写完他把纸片放进箱子里用胶带重新贴好,然后就打电话预约了明天来上门取件,把这个箱子再送回去。贴完没多久他又把箱子拆了开来,放了一张相框进去,里面放着法布雷加斯当时去英国前他们拍的最后一张合照,皮克在背后写:你走的那天我哭了一下午。

      “这样他总该心软了吧?”皮克嘟哝:“怎么越长大还越难伺候了呢。”

      加迪尔安静地看着这张照片没入黑暗,没入胶带的封锁,就像落入一个水潭,潭底封锁着漫长的青春与爱。他已经想象到了法布雷加斯举起它时掉落的眼泪,就和五年前的那个下午皮克的泪一样,含着酸楚,含着爱,含着思念和“无论如何我会原谅你,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的决心。可泪与泪不能跨时空重叠,人与人的感情也不能。今天的皮克显然不会再连吃饭时候都举着手机、一整晚等待一通来自伦敦的电话了,他只会站起来伸个懒腰,把加迪尔也拉起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来做。

      “想吃冰淇淋。”加迪尔轻轻说。

      皮克开始疯狂找车钥匙:“好的,你先睡睡,我马上就回来,买个冰淇淋机很快的。”

      加迪尔后来回想皮克刚回巴萨的头两年,会觉得这是他和法布雷加斯关系的某种回光返照,回光返照的原因是他们分开了。距离让所有不好的、激烈的事情都消失了,所有可能在看着他们的眼睛也都消失了,没有人需要去遮掩或逃避什么,只剩下了思念和纯粹的情感,爱被留足了安全地带。另一方面是皮克在新生活上投入了空前多的精力,所以没有那么多精神和情感投掷给法布雷加斯。坐过冷板凳的球员才会懂那种滋味,那种永远在看着别人跑动的双腿,永远挫败的滋味。他在球场上几乎像头狼一样对胜利如饥似渴,他在球场下要找回出国的日子里丢掉的、那种属于加泰人群体性的认同和情感。这种精力的转移被法布雷加斯解读为了皮克在成熟和小心翼翼。他对成熟的皮克就愿意多一点信任,试着恢复和重新塑造“正确”的朋友关系,而这种恢复又被皮克理解为了法布雷加斯在变回原来的那个他。距离蒙上了一层滤镜,让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认定对方在改变。法布雷加斯如痴如醉地追求美貌姐姐,和爱情长跑了八年的卡拉分手时皮克也没有再应激,反而在对卡拉幸灾乐祸。不过这是因为他原本就不在乎法布雷加斯找女朋友的,他不允许的是对方为了女朋友和他说谎或者把他丢到一边不管。爱情当然大于友情,朋友当然得识趣点为恋人让路,这对“正常人”来说可能是天经地义的,对皮克来说却荒诞无边。他对“最好的朋友”有空前的占有欲,天经地义地觉得在法布雷加斯的世界中自己应该排在所有人前面,因为他们一直都是对方的第一名。半路降临的女人或者男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配改变这种唯一性。

      加迪尔感觉时间像是回到了法布雷加斯刚去伦敦的那一年,又是皮克和他和梅西待在这边,塞斯克待在那边。但情况和那时又不完全相同,梅西正式公布了自己和安东内拉的恋情,对方也搬来了巴塞罗那居住,所以他的重心更多偏向于和恋人组成的半个小家庭,当然不可能再像十六岁时那样整天和加迪尔整天在一起。于是这一次和他更靠近的反而是皮克,加迪尔一个月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都睡在他家里,因为他们总是下训后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再一起玩,遇到不喜欢的场合加迪尔就去皮克家里帮他遛狗,大部分时候折腾完都晚了,自然就懒得回家。这种黏糊程度很快就让沉寂过一段时间的八卦小报和爱情绯闻再度重出江湖,于是没多久后加迪尔就被瓜迪奥拉第一次关了办公室,训话主题是“离你的男同事远点”。

      “啊,好的。”加迪尔点点头答应。

      这下反而换成瓜迪奥拉有点意外了,把目光从钢笔点着的字前移开,手撑在下巴上抬起头来看表情平和的加迪尔,感觉从来都猜不透低调小门将心里在想什么。光看他在俱乐部里的表现,主教练实在是无法想象他在场外怎么会有那么多花边新闻层出不穷。理论上来说面对这么无辜的当事人,媒体怎么也不至于那么能造谣吧。他头疼地放下手里的事揉了揉眉心,拉开椅子让加迪尔先坐下,准备仔细和他聊聊。从生活习惯问到友情问到皮克养的宠物狗再问到比较敏感的,他以前的那个家庭问题,最后比较不经意地落到了感情问题上:“怎么没想过谈个恋爱呢?今天保卫处也拆到好多送给你的情书。”

      “没遇到想爱的人。”加迪尔很自然地说:“有的话我就会恋爱了吧。”

      瓜迪奥拉笑了起来:“你搞反了,先试着谈谈,然后很快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爱了。”说完他又稍微有点后悔,毕竟要不是考虑舆论危机,主教练们平时才不可能劝球员“试试、玩玩”,都恨不得把他们阉了、谁不要出去鬼混才好。所以他又加了一句:“但是不准乱玩,这种事在我这里是绝对禁止的,可以理解吗?”

      “第一次听说主教练催人谈恋爱的——怎么这么不公平啊!佩普只警告我不准玩,让收收心。”皮克都快笑疯了,躺在地板上听着加迪尔的转述,被狗凑着脖子舔,一会儿就把它们推开一次。笑完后他一挑眉毛坐了起来,兴致勃勃地问加迪尔:“所以你怎么从来都不找对象呢宝贝?没有喜欢的人也总会想上|床吧,你是哪个修道院出来的神父啊这么能忍?还是性冷淡?是性冷淡吗?检查过没?”

      皮克绕开养胃这种可能性没谈,真是贴心啊。关于这件事情,加迪尔自己也很糊涂。他还真检查过是不是性冷淡,医生说不是,可能就是需求低吧,但他是不是也太低了点。反正加迪尔自己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荷尔蒙躁动的时刻。他这么诚实地和皮克讲了,对方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是喜欢男人呢。”

      读到了对方若无其事的表壳下扔过来的刺探的剑,加迪尔依然没紧张:“可能吧,不过暂时还没发现。”

      “怎么这样啊。”皮克笑了起来,像发现好玩的事情似的撑着下巴问:“那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试什么?”

      “接吻好了。”皮克往嘴里扔了片薄荷叶:“我感觉接个吻就知道了。但是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拜托别甩我耳光——”

      加迪尔以为亲吻会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因为这是文学作品中经常使用的表达,人们在口口相传时也喜欢这么说,附加上一些类似于电闪雷鸣烈火灼烧之类的描述,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就和他想象中一样,他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皮肤和呼吸,感受到了微微凉的温度,感受到了薄荷味的香气,这些感受就和听到风从窗外略过一样,真实丰富,可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没有引起身体或精神什么特别的连锁反应。他甚至主动动了动舌尖碰了碰皮克的牙齿,把对方惊得人都僵了,错乱地张了张嘴让渡位置生怕咬到他,但依然没有什么不同。

      哦,这样啊,原来真的只是交换口水……加迪尔平静地想着,然后就拉开了距离。皮克倒是脸已经红了,呼吸也沉,加迪尔都不用发表感言,他看着他的脸就够明确答案的了。这让皮克有种说不出是挫败还是松了口气的复杂心理,忍不住问:“真不是养胃吗?是也没关系啊,我不会嫌弃你的……哎呦,我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

      这个小小的越轨行为并没有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什么变化,因为对于皮克来说人生没有那么多限制,对于加迪尔来说这些限制不是什么思想钢印。既然不能一起玩防止被小报拍,被管束的皮克也有时间自己陪狗了,加迪尔就很顺畅地过上了单身年轻人的舒适生活。他会在晚上泡个热水澡,坐在客厅里读书或者看电影,然后早早就上床休息。梅西倒是误会成他和皮克是不是闹了什么隐形的矛盾,如临大敌又不知道该怎么介入,还一副很愧疚的样子,训练完把加迪尔小声地拉到旁边去请他晚上一起吃饭。加迪尔下意识地以为是要见见安东内拉,结果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梅西磕磕绊绊的安慰中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向他保证他和皮克的友情没有问题,只是在躲媒体。

      “啊……哦。对,对不起。”梅西没有忙着尴尬,反而大大地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快乐起来:“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别放心。”加迪尔小小地幽默了一下:“等会儿我们要是被拍到了明天肯定上头条,你提前想想怎么和安东内拉解释。”

      这个赛季他们的劲头强得奇怪,仿佛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能量,让他们就是不会在关键时刻输掉一样。拿下第一个冠军时简直欢喜得要发疯,拿下第二个冠军时感觉这个赛季已经成功到无以复加,第三个冠军到手时整个赛季的性质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陷入了一种“不敢去言说那个梦想,但心里却全在想”的情况,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但这也是现在就放在他们眼前的。加迪尔发现他们可能马上就要拿六冠王了,这事还蛮少见的。实力,他们固然是有的,但是这种宛如游戏通关时作者设定出的结局出现在一个新人教练和一只刚重塑的队伍面前,实在是有种命运的偶然性在里面。加迪尔不迷信,但他认可这种偶然性的存在,带着浑身草屑和摔打到麻木的身体站在普约尔身边看着他高高举起欧冠奖杯的那一刻,他体会到的是这种幸运的偏差现在也落在了他的身上,和很多别的好运一样,和别的厄运一样。

      就这么在千丝万缕的巧合中注定地降临了。不是人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人。

      加迪尔闭上眼睛感受金色的飘带落在脸上,感觉像是站在一场大雨里。有人在吻他的脸和耳朵和脖颈,嘴唇滚烫,带着香槟味。他没有睁开眼看是谁。

      随队摄影师在赛后拉着皮梅加拍了很多张合影,因为这是皮克回来后的第一个赛季,三个来自拉玛西亚的好朋友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赛季。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能激烈青训小甜菜的事情吗?在对着小小的镜头和闪光灯微笑的时候加迪尔就已经在想法布雷加斯看到这些照片后会多难受了,这让他在赛后第一时间就给对方主动发了短信。比起六年前他刚出走的时候,情况完全是另一个情况,那时候他是在奔赴英超豪门和顶级主帅,带着崭新的希望和梦想;现在的他却伤痕累累地、疲倦地站在泥潭里,不知道如何带领队伍在他们昂贵奢华、却也负债无数的新球场中获胜。他的足球魔法没有枯竭,他正在迎来自己生涯的巅峰,单个赛季他助攻和进球都上双,场均要造球一点二个,他入选了所有最佳阵容,所有人都说他是下一个震撼世界的中场大师,可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赢,他没有办法化身门将封堵住进球,他没法化身成后卫拦住攻击,他没法化身前锋接到自己传给自己的炮弹,他没法一个人踢好属于十一个人的足球,他不是马拉多纳,不是罗纳尔多,他没有像个超人一样终结对手的能力,他多么痛恨自己没有啊。所有所有的赞扬都只让他感受到更深刻更悲哀的无力。

      而且不会有比巴萨最终赢得冠军更让他快乐又剧痛的事情了,06年的决赛他们输了一次,一步之遥,梦碎巴黎。法布雷加斯以为那只是一场暴雨,停了就会过去,可往后的每个日子却仿佛都依然潮湿。今年他们又输了,四分之一淘汰赛就倒下,第一回合是法布雷加斯伤病四个月复出后的第一场欧冠比赛,然后他就又伤了,带着伤坚持到最后,依然于事无补。一瘸一拐走向皮克、把脸埋进他怀里的那个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抛下所有的责任、胜负、尊严和立场,变回一个7岁的孩子,只是因为输球本身、不为别的,就可以抱着朋友大哭一场。他想要回到拉玛西亚那片秃秃的草皮上,回到和梅西一起走向坐着咧嘴笑的皮克和躺着睡着的加迪尔身边的那个下午,他知道再来一次他也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但这一次他想要安静地坐下,像每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在阳光下伸腿伸脚,他想要在那里更久更久地停住,直到太阳落山为止。

      就像加迪尔想的一样,关掉电视的法布雷加斯确实很难过,他没有流泪的能量,只觉得虚弱和孤独,窗外经年不散的阴雨好像要把他的心脏都要吃掉了。他看着手机里的短信,加迪尔发的是:“很想你,塞斯克,世预赛前我可以去伦敦看你吗?”。皮克发的是:“很想你,塞斯克,你应该在我们身边的,穿着红蓝的球衣,我们一起赢,就像小时候一样。回来吧,回家吧,我的宝贝。”

      他把手机放到胸口,感觉它在和他一样,小小地,无力地发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皮法梅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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