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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皮法梅加(下) ...

  •   捧起大力神杯后的游行花车上,皮克和普约尔抓住小法把巴萨球衣套到他身上的那个在哄闹和玩笑下无数暗流涌动的时刻,加迪尔正在大巴下沉式的狭窄卫生间里孤单地呕吐,没人注意到他不见了。肌肉的压力让眼睛也在充血,视野变得暗淡,姜黄色的墙壁好像一大块会蠕动的地毯,上面闪烁着无数的黑点。加迪尔把颤抖的手撑在滑腻的墙上努力保持平衡,因为空腹喝酒的缘故,他其实吐不出什么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干呕苦涩的胆汁。被灌酒后这么难受显然是无妄之灾,但加迪尔没生气,毕竟四年一回的事情,夺得世界杯冠军更是近乎神迹降临的狂欢时刻,平时没人会高兴成这样,也没人想过会有人因为香槟就能在这儿吐得昏天黑地。

      尽管神志还清醒,情绪也稳定,可身体上这么痛苦还是让加迪尔难得感到了一种脆弱和迷茫。上一次他近乎昏厥还要回到十六岁时候被传染上了流感然后躺在宿舍发高烧,当时皮克还没去曼联,训练三分钟还没找到加迪尔后就逃训冲进了宿舍内寻人,大惊小怪地把他背上了车送去医院。这家医院他家里约莫是有股份的,所以他在里面格外颐指气使,实习的男护士扎了加迪尔三针还没能成功吊上生理盐水时他生气地差点和对方打起来,换上了熟练工来才终于了事。加迪尔无力地又吐掉点口水,在天旋地转的滋味里模糊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仿佛回到了那个躺在床上抬起手,发现上面有一大片淤青和三块创口贴的时刻。当时皮克尖叫着像捏一只公主鞋一样两只手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把他的手平平地提了起来,放到了冰袋上不准他乱动,表情既惊恐又忧心忡忡,仿佛他遭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摧残。加迪尔在他的碎碎念里睡着了,毕竟发烧时候头实在是很痛,像是脑门上被绑了三十斤铁块,和现在喝酒喝吐了的这种拉扯痛各有特色,共同点在于都十分考验患者的神经承受能力。醒来后梅西已经带着他妈妈做的鱼片粥来看他了,俯下身拥抱他,身上带着米的香气。

      能享有健康真是一种太深刻、太偶然的幸运啊,他想。

      拥有朋友也是,他想。

      胃再一次尖锐地暴风般刺痛,他低下头,感觉自己几乎要把心脏都倒出来,因为已经实在没有东西可吐。加迪尔毫不怀疑这是又一次得去挂生理盐水的状况,他勉强打开水龙头撩点水起来抹了抹嘴,脚软得已经快要站不住。得出去喝点水才行……他这么安排着,却连门把手到底在哪都摸不到。在打不开门的晕眩中他蜷缩着身子跪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抵抗又一波疼痛,脸贴着的门倒是在震动,固体传声真的很响,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声音透过木头传递到加迪尔的身体里,大脑几乎无法对语言做出拆解和反应,就是纯粹的声音进/入/了/他,像溺水时强势涌入人口鼻的海浪。

      “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你看谁当真了?”

      “开玩笑?全世界都可以是在开玩笑,但你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

      法布雷加斯的呼吸比刚完赛的马还急促,加迪尔无力地垂着眼睛靠在门板上,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尽了全部的力气敲敲门板,试图让外面的两个人听到他在这里。可是他们的情绪都太高涨,注意力完全在彼此身上,声音也越来越大,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内可能还有别人:

      “就算我在想,我就是想要你回来,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要你回来,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在害怕别人议论你,你不是在害怕他们觉得你不衷心,你是在害怕你已经在动摇了,你明明也想的——”

      “都说了我还没有想好——”

      “可我想好了,想好很多很多年了!换成我是你我一点都不会犹豫。我会回到家里,回到朋友身边,回到一只六冠王球队里去。你知道我们有多么无所不能。所有的奖杯,欧洲杯,世界杯,我们都拿到了,可你在伦敦能拥有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塞斯克?你到底在留恋什么、留恋谁?”

      “就算我没拿到太多冠军,我的青春难道就全虚度了吗?我在阿森纳和你在曼联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怎么就是不能懂我,Geri——”

      “所以你现在是在嫌弃我在英超踢不出来,不懂你痛苦争冠的快乐吗?”

      加迪尔失去意识了。

      这次醒过来的时候显然不会再有梅西来送粥,对方正在不知道哪座岛上度假呢。尽管很担心加迪尔,发了一大串的短信、打了很多电话,但他显然不可能就为了糊涂喝醉的朋友抛下家人提前回西班牙看他。皮克甚至也不在,陪着他的是法布雷加斯。对方看起来糟糕极了,胡子拉碴头发乱七八糟眼里全是血丝,捂着脸犯困,一点都不像个昨天还在花车前段挥手,前天还在电视里在几亿人注目下和竹马一起捧着金杯亲吻它的人生赢家。加迪尔都动了好几下了他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抹着脸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嘴巴里苦不苦医生说可以含一点蜂蜜,说着他就要去拿勺子,被哭笑不得的加迪尔扯住了衣袖。呕吐很伤嗓子,加迪尔有点说不出话来,法布雷加斯按了铃让医生来确认一下他的情况,顺便请她告知加迪尔他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情况倒也不严重,注意修养、下次不要空腹喝太多酒就行。

      尽管医生又没有批评的意思,法布雷加斯还是忍不住为加迪尔辩解:“他不是自己想喝的,是被人灌的。也都怪我昨晚没注意到他不舒服,拖得久了才这么难受……”

      医生合上病历卡:“那就请您下次也多注意点朋友,照顾好他。”

      她只是说无心的客套话,可正好戳中了听者的痛处,加迪尔感觉法布雷加斯身上的愧疚泡泡都快溢出了。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不难想象对方应该是和皮克吵到一半被门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开门又开不开,直到匆忙找来工作人员,才发现了“可怜的加迪尔”呈尸体状脸色惨白地躺在地板上……尽管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加迪尔还是感到了一丝搞笑,感觉如果从上帝视角来看,这些动来动去、乱成一团的小人一定是在演幽默片。他哑着嗓子描述给法布雷加斯问他情形是不是这样时,被对方又想笑又恼火地按回被子里叮嘱他别说话了,不然他就偷偷把他家外面养的花都拔掉。他们默契地绕过了门前的那段争吵,加迪尔没有提自己听没听到,法布雷加斯也没问。他太愧疚于自己靠在门上都没发现朋友在里面求助,熬了一整夜一直在照顾他,现在加迪尔状态不错,他立刻就要睁不开眼了。

      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睡着前他才讲了一下皮克应该是在外面等。毕竟他生气归生气,还是不想让加迪尔觉得皮克不关心他:“是我不想看到他,所以他一直没进来……”

      皮克不敢进来,但加迪尔可以出去嘛。他穿着病号服游荡到了庭院里,这种高档私立医院修建得和五星级度假酒店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幽静奢华,毕竟再吝啬的有钱人生病时也会吓破胆,恨不得拿出一个亿保住性命。病房旁就是个典雅的小人工湖,湖边高大的紫藤树还在开花,层层叠叠的枝叶垂到水面上一点点的位置,美到像把整个夏天都装进了这个瞬间。树下的躺椅上也落满了浅紫色的花瓣,法布雷加斯搞错了,皮克没在这里等。

      加迪尔倒是并不意外,尽管在出来前的一瞬间他好像也思考了一下万一皮克真的在等的话他该怎么办。在夜里望着窗户合衣躺在露天椅子上可不是皮克能忍受的事,整个人生里他做过最类似的也不过是为了等法布雷加斯而在豪华轿车里没有暖气凑活了一晚,那个夜晚也快逼近他爱和牺牲的极限了,到现在他说起来还会对细节记忆犹新,像贴一块表彰自己真情的奖章一样贴在胸前展示给人看。而且他那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法布雷加斯会心软;他不在这儿喝晨露做苦情的忠诚好友则是因为他知道加迪尔不会为了他离开休息而生气。

      加迪尔确实没有办法生气和委屈,他就是天生在意不起来这些小事嘛。在友情里也要打破头争夺一个第一名对他来说是可理解但没必要的。他打了个哈欠走进阳光中,在柔软而芬芳的花瓣坐垫上轻轻坐了下来。湖水潋滟,巴塞罗那的天气太美了,云朵像花般一层层绽开。如果人可以主动挑选自己死亡的季节的话,加迪尔会选择让生命结束在夏天里,这样感觉很温暖。

      直到法布雷加斯傍晚陪着加迪尔吃完饭回家休息后,皮克才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冒了出来。比起往常把法布雷加斯惹生气时的心虚和不安,他这次显然理直气壮得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在等着对方给自己道歉。加迪尔有点无奈自己变成了皮克让法布雷加斯感到愧疚的工具,所以难得很明确地表达了不赞同。

      “我不舒服和塞斯克又没关系。”加迪尔一边推开皮克试图喂他的手自己吃他带来的温热小甜点,一边和他说:“你为什么也这么想他?明明你也没注意到我。”

      “生我的气了吗?”皮克巴巴地凑过来道歉:“对不起嘛。可还是塞斯克更过分点,他就靠在门上都没听见,换成我才不会这样。”

      还是不承认。

      “没生气。”加迪尔舔了舔勺子:“我是说你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别欺负他了。”

      皮克一下子向后仰去背靠在椅子上,抱起胳膊蛮不高兴地说:“你偏心。我怎么欺负他了?你明明知道一直是他在折腾我——”

      问题都是别人的,还靠发脾气和装委屈来转移话题。

      加迪尔完全不为所动,垂下睫毛安静地挖掉最后几口点心。皮克鼓着脸,过一会儿后无奈地泄了气,接过他手里的碟子和小勺子默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加迪尔面前演戏显然是没意义的,他把人往床里面推着坐,自己也躺了上来压在了被子上,就像是青训时热衷去加迪尔狭窄的宿舍小床上挤他一样。只是豪华病房的床当然和那时不一样宽,再躺下两个他也够用,皮克把手交叠着垫在脑袋后面,腿也叠了起来。加迪尔摸了摸他的头发,皮克闭上眼睛把额头贴在他柔软的手心里,轻轻说:

      “我只是想要塞斯克回来。他回来了我才能真的开心、真的感觉到生活很完美、很开心,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人生就好像是拼拼图,没人会想要自己的某块拼图掉在外面。而且巴萨现在成绩这么好,是我们的家,回家来对他来说难道不是好事情吗?他在伦敦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比赛怎么踢都赢不了,管理层有点好球员就卖了换钱,球迷还三天两头给他摆脸色,队友里好多烂泥巴扶不上墙的,甚至连他新追的那个姐都不愿意待在那儿……这么样的地方,除了温格那个老头子,有什么让他不好意思走的呢?”

      “范佩西也不错。”加迪尔是认真回答的:“塞斯克很喜欢和他搭档。”

      皮克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他算什么东西?他也七岁就认识他、天天早上给他带牛奶喝吗?”

      “为什么不算呢?你也不再每天和他见面,和他一起训练、吃饭、比赛了啊。”加迪尔轻声说:“塞斯克已经在伦敦七年了,你不能把这七年都看成是无关紧要的,只有你最要紧。也不能看成只有巴萨是世界上最好的俱乐部,别的球队都只是暂时的跳板……”

      “可我当然是最要紧的,巴萨当然是最好的,这些什么温格、阿森纳、范佩西或者什么别的什么,他舍不得他们也是正常的,但这些人终究是过客不是吗?他们会把他当成家人、当成最重要的人,当成同胞,永远对他好吗?他们不会的,他们也觉得他是个外乡人罢了,现在能维持感情,是因为他球还踢得好。等到他再踢五年状态下滑了,他迟早会被嫌弃被赶走的,到那时候他想回家也回不来了,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像在拉玛西亚梦想的那样成为一个巴萨球员。”皮克用力握住加迪尔的手,睁开眼睛仰起头看他:“我认识的塞斯克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所以他的犹豫让我感到好陌生。我不喜欢他这样,他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可是巴塞罗那虽然是家,也不是一个温情的地方,这里现在根本没有合适的位置,衰老后一样面临退役或甩卖的结局,球迷一样刻薄,与旁队无二,皮克明明知道这一点。对于法布雷加斯来说真正近似家的只有皮克身边,于是皮克才这么无情又狡诈地奋力驱赶着他。加迪尔从没有过这么明确地感受到皮克到底是个多么残酷的人。他一边说着“我不喜欢他感情太丰富”,一边非常清晰地在利用法布雷加斯的情绪去向他施加压力,利用愧疚、爱和压力让他回来。理性和感性都在威逼,他巴不得法布雷加斯没法平静思考,被催得受不了自然就会随波逐流。他甚至不是有意识地在组织和实施这种利用,这就只是他呼吸般的本能罢了。加迪尔不会说这种本能里就没有爱,没有占有欲,没有利他主义的自我奉献,但他很明确它们和法布雷加斯误会的真情从来都不是一种东西。在皮克小的时候,这种差别可能还不明显,但现在他越发成熟、手腕越发多、胃口越发大,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就像加迪尔在很多年前就感受到的一样,它们只是看起来很像,可真的弄混了会很心碎的。

      他思索了太久,皮克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就像试图唤起一只小猫的注意力:“你在想什么呢?”

      加迪尔诚实地说:“在想你真挺坏的,我管不了你。”

      皮克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手盖在眼睛上。他最近开始试着蓄胡须,西班牙人都相信有把漂亮胡子才是男人的样子,这么挡住上半张脸笑时,就很像一个开嘴猕猴桃。加迪尔坐得腰不舒服,扯出被子的空间躺了下来,皮克翻身侧过来看他,摸了摸他的耳朵,摸到一半时迟疑着松开了,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依然把手静静搭在发丝上,感觉像抚摸一小段华美的丝绸。

      “讨厌坏蛋了吗?”皮克小声问。

      “没有。”加迪尔安静地看着他:“你一直就是这样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皮克眨了眨眼睛:“不得了,你爱上我了吗?听起来好像情话。”

      加迪尔不想和他打岔,抓起被子在皮克的尖叫声中把他抖了下去。

      加迪尔没有讨厌皮克,他知道法布雷加斯也不会,哪怕他注定会在这种柔软中受伤和碎裂。可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不会讨厌皮克的,因为皮克对于他来说毕竟是不一样的,永远是不一样的,就算皮克不再像现在这样对他好,也还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感情不是建立在皮克单方面的紧贴下,法布雷加斯在情感深处从来都很依赖他,在过于漫长的童年—青少年—青年人的岁月里,皮克都综合替代了他父母朋友爱人的角色,扮演着一个“永远在身边”的人。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可以知道对方是个自私的混球,可以知道他不安好心,可以知道他的感情有夸大和表演的成分,可以知道他不值得信任,但他不会厌恶他,永远不会。因为他没法忘记和否认皮克真切又漫长地偏爱过他。不管这种偏爱是出于什么纯粹不纯粹的本能、动机,那都是法布雷加斯生命最初里得到过最纯粹、最温暖和最重要的感情,太过重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远改变了他的性格和生命。哪怕有一天他忘记皮克,和他成为陌路人,对方依然已经参与打造了他人生的基石,永远在他的生命里留存着。所以法布雷加斯不可能把自己的生命挖出去一块,就算是死亡,他的人生故事也永远会有漫长的一段和皮克捆绑在一起。人一生里能遇到的人是有限的,能漫长相伴互相影响的更是寥寥无几。选择朋友就像是亲手选择一种命运一样,可7岁那年对着皮克热情的招呼时不知所措地微笑了一下的法布雷加斯怎么能够望穿后面的事情呢?

      所以加迪尔没有办法去认为法布雷加斯的选择是没想明白。恰恰相反,他实在是太能理解他了,理解到能捕捉对方每一点犹豫和每一点坚定里那些细微又坚韧到如同蜘蛛丝的情绪和心理踪迹。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没有缺席过,他太懂得外人看起来错误的抉择其实是法布雷加斯注定要走的路。大家都以为他站在交叉路口,可实际上站在当事人角度看自己的人生大雾弥漫,于是迫切地想要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他太明白他在阿森纳那些无法描述和解决的内耗和疲倦,太明白他对胜利的渴望,太明白他在世界杯夺冠后被家乡的小政府授勋、站在上万同胞面前被他们围着欢呼时的那种动容,太明白他心底深处的不甘、躁动、逃避和休憩的欲望。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在一个常见的艳阳天接到电话的,对方在那头告诉他自己已经彻底决定好了,拜托他提前帮忙在家旁边看看房子。这个电话距离他比赛结束才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前阿森纳在联赛杯决赛最后一分钟因为后场球员失误而被目前联赛排名倒数的保级队伯明翰绝杀,丢掉了这个可能是五六年以来第一次几乎就要捧到手里的冠军奖杯。命运无数根线把法布雷加斯牵到了路口,这场窝囊到极点的失败成为了最后一个推力,他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像落着雨:“帮我转告里奥好吗?我手机快没电了。”

      比起皮克的狂欢和加迪尔的冷静,梅西显然是最忧心忡忡的一个。他当然很高兴法布雷加斯要回来,但是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为对方担心:队伍里显然没有好的位置,他是取代哈维还是伊涅斯塔还是布斯克茨呢?显然都困难重重。比起现在,如果三年后再回来接班哈维显然稳妥得多。可是时间不等人,而且梅西到死也不会是那种对着别人的决定指手画脚的家伙,所以他只能强压着焦虑向法布雷加斯表达了欢喜。只有和加迪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敢谈论自己真实的想法。

      加迪尔当然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法布雷加斯只是看起来耐心谨慎,可实际上他敲定主意时没人能拦住他往哪个方向走,不管是外在的评价还是他内在的担忧都不能,他实际上有种撞了南墙也不后悔的倔劲,现在显然是劲头在发作。而且全世界都在鼓励他这么干,这里的全世界主要是指皮克,巴萨高层,当然还有主帅瓜迪奥拉。如果没有瓜迪奥拉的真诚邀约,法布雷加斯也不会像当年答应温格一样认真许诺上自己的未来。问题在于瓜迪奥拉对他的看好不是假的,在队伍里腾不出位置来给他也不是假的;他对法布雷加斯的邀请是出于真心和高层的压力,他希望法布雷加斯能明白里面的风险,但他自己不可能成为那个提醒人。

      加迪尔感觉巴萨高层只是有点囤积癖发作,或者说像个做错了决定的商人发现自己贱卖了明珠一样心里不爽,觉得自己肥水流了外人田……所以才非要把法布雷加斯弄回来不可。这笔引援并不迫切,只是一种傲慢的掠夺,故而巴萨并不着急,每一次谈论起这个问题时都在哭穷,三天两头炒作要买另一个拉玛西亚出产的现埃弗顿四号球员——阿尔特塔来作为“廉价代替品”,于是压力给到了法布雷加斯这一边。事情发展到这里他已经像个祭品一样被摆上了桌,必须得割肉放血来证明自己的虔诚和决心才行。帮忙压价?理所应当。自降工资不拿签字费?再好不过。决定了要转会回家后法布雷加斯显然有点破罐子破摔,毕竟这对于阿森纳来说是种什么样的重创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和愧疚,他就显得格外绝情。压转会金、自掏腰包付违约款,仿佛只要做了真小人就可以忘怀昔日旧情,就可以像是从没离开过一样回到家乡去,回到他“应有”的生活正轨上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在球迷的泪水和标牌里,在队友温热的手掌中无数次感到后悔动摇,无数次站在镜子前看着手臂上的队长袖标时他都会感觉自己被烫到。当然最糟糕的是面对温格教练。在他公开宣称自己想要回到巴萨,事情发酵了两个星期后温格第一次把他叫进办公室时,他几乎要在对方那双总是温柔、现在却含着眼泪的苍老眼睛中心碎到跪下忏悔请求原谅,不想要看见这双眼睛中流露出失望和痛苦的神情。可现实却只是他低着头向温格说了自己不后悔。

      然后他走出了这扇无数次进入的门,走出了这间容纳了他无数欢笑、眼泪、梦想和青涩语言的小小的温馨房间,走出了一个爱他如山沉的老人的目光,就像永远走出了自己的青春。

      加迪尔觉得他最好的位置是去皇马,去为穆里尼奥踢球,去替代卡卡,而不是回巴萨。但这怎么可能呢?把小法杀了他也做不到。所以说人生只是看起来选择很多,实际上当事人只能推开一扇注定的门。让人感觉是自己在选择自己的路,到底是命运的残忍,还是命运的慈悲呢?

      时隔整整八年,他们四个人再次同队,第一顿聚餐安排在了皮克的房子里。他快乐得像是每根头发丝和眼睫毛都在发光,加迪尔得到了特制的草莓香草籽冰淇淋,捧着小碗和梅西一起趴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一边看他和法布雷加斯玩FIFA,一边晒太阳。法布雷加斯还有点不习惯巴塞罗那夏季的光线,坐在地板上好几次放下手柄,被刺得在那儿揉眼睛,直到加迪尔把遮光帘拉下大半他才好受许多。皮克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柜台后一边炒菜一边探出头来嘲笑他:

      “别拉窗帘,塞斯克在等外面下雨呢。”

      法布雷加斯差点把手柄抓起来扔他锅里去,这让他操纵的C罗在游戏里的ai加迪尔面前来了一脚超级滑稽的射门,逗得真正的加迪尔趴在沙发上笑了起来:“要是他现实里也这样就好了,上次踢国家德比我好累。”

      梅西自己用自己熟练地攻破了卡西利亚斯的五指关:“你累不怪你,都怪Geri跑到前场去忙着助攻了。”

      皮克偷听到自己被批评了,马上跳起来无耻申诉:“我不是留了卡莱斯保护加迪尔吗?哎,他老了动作慢了也不怪我啊……”

      梅西笑了起来:“你说队长老?你完蛋了,开训我就告诉他。”

      加迪尔笑得差点没被甜品呛到。

      对于这种威胁皮克的反应是尖叫着说你敢这么干我现在就把热豌豆倒你头上。

      法布雷加斯插不进话来。尽管在国家队时他感觉自己与巴萨的球员们毫无间隙,可此时此刻那种完全陌生的紧张感却浮现在了心头,他只能用哈哈大笑来掩饰。加迪尔给他投喂了一大口冰淇淋。法布雷加斯超讨厌香草籽,加迪尔不知道这件事,可皮克是知道的。知道这件事的皮克依然选择了往今日甜品里放这玩意,为什么呢?是他忘记了法布雷加斯的忌口还是因为他更照顾加迪尔的习惯?法布雷加斯把嘴里的香草籽强行咽下,尽量让自己的笑毫无破绽,亲昵地揉了揉加迪尔的头发说谢谢。

      他在巴萨的三年岁月就很像这一口冰淇淋,看起来是梦幻甜点,咽下去的苦却只有自己知道。他还不能把这种苦说出来,每天都得带笑,仿佛世界上没有比穿上红蓝色球衣更幸福的事,哪怕是穿着这身衣服冷板凳坐穿也是一种天大的荣幸。瓜迪奥拉亚历山大,高层相信他能用好法布雷加斯,法布雷加斯也只能相信主帅能创造奇迹,然而瓜迪奥拉就算真能站在场边施法也不可能创造个第12人的位置。他做了很多尝试,一度甚至把法布雷加斯推到了边锋或者伪9号的位置上,可这只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法布雷加斯不再是整个队伍的大脑和唯一的珍宝,他不能创造,他不能主宰,他变成了一块灰扑扑的砖头,哪里需要就去填补哪里,用尽全力成为一个狼狈的工具人。

      真正快乐的从头到尾大概只有皮克,他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和法布雷加斯在诺坎普的更衣室里拥有了一对靠在一起的柜子。他把当时在青训里的照片拿出来贴在了柜门后面,队伍中他搂着法布雷加斯灿烂咧嘴笑,梅西蹲在第一排,个子比旁边人都小一大圈,加迪尔正站在队伍左上角低头戴手套。相机只拍到他漂亮的长睫毛和稚气的脸颊,皮克拿记号笔把他圈了出来写上打趣的标注,防止别人看到了认不出这是他。不过没过两个星期他就感觉有点看腻了,于是又把照片拿回家收起来,法布雷加斯那天换衣服时候一抬头看见皮克柜门内侧的照片没了还愣了一下。除此以外,夏奇拉也搬到巴塞罗那来定居了,她去年刚官宣了和皮克的恋情,目前来看两人感情非常甜蜜稳定,正在进一步发展。他们俩是在去年世界杯拍摄时认识的,皮克毫不犹豫地甩掉了自己原本在谈的金发美女女友和新对象不知道第多少次坠入爱河。他把法布雷加斯哄回来时信誓旦旦说要过好兄弟天天一起玩的日子,事实上一年多里他大半的假期都飞在美国或度假岛来和夏奇拉会面。

      加迪尔预想过他们重逢后会遇到问题,但他觉得那最起码得是半年一年后的事,而不是如此飞快。法布雷加斯和皮克像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彼此相处,这倒不是说他们在一起会尴尬,会说不出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依然亲热,依然在球场上搂着肩膀哈哈大笑,可以熟稔而旁若无人地接上一个十年前的玩笑,头挨着头小动物一样蹭蹭对方……但他们中间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壁垒。仿佛他们只是在为了多少要扮演一点离别前的样子,而不是真正地在以现在的面貌去重新认识。最明显的就是所有彼此生命中重要的新角色其实都会让他们陌生。皮克经常会忘记法布雷加斯对现任姐姐爱得深沉,连带着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爸爸,经常回家陪伴养子养女,一说到这件事,尽管心里不以为然,表面上他最起码会绕开;法布雷加斯一开始还能和皮克开很多玩笑,问他和夏奇拉的关系怎么样,但在他们现在真的关系稳定甜蜜非凡时他反而开始避嫌,从来不说任何可能逾矩越线、造成歧义的话,以免让兄弟心里不舒服。

      如果让一百个人来评论这种变化,九十九个都会说这是他们成长了,成熟了,进步了,作为第一百个人的加迪尔会说这是很糟糕的破坏。因为他们的关系本来特殊就特殊在排外性,试着学普通人一样把太多人纳入这种友谊里,本来就是对这种特殊美好的摧毁。人怎么可能通过摧毁一段关系来留住它呢?法布雷加斯希望他们都做对方的第二名而不是第一位,这样他们就可以维系友谊,但关系不用那么累,也不会看起来那么像同性恋。可人心不是积木,不可以轻松地抓起来进行感情分配。他一脚习惯了皮克对他的偏爱,尽管他拒绝这种过界的关系,可不再成为对方第一位时最不适应的也是他自己,他不习惯他们的相处变得礼貌和有缝隙。

      法布雷加斯把房子选在加迪尔家而不是皮克家附近,多少是有点先见之明。不过他也没有整天和加迪尔待在一起就是了,只是一同开车上下班,剩下的时间就不好说了。因为他的恋人终于打完了离婚官司,又很喜欢巴塞罗那的天气,能够带上孩子高高兴兴地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了。在选对象这一点上法布雷加斯和皮克也有惊人的同步,他们都在和大自己十岁、十二岁的姐姐谈恋爱,姐姐都很性感美艳,而且都还有个破防和她们打官司的前夫/前男友,不得不说十分幽默。法布雷加斯和梅西的两个小家庭经常一起聚会,加迪尔一般不会加入。四个人团聚的第一年,加迪尔却第一次成为了另类,因为另外三个人都进入了很稳定的感情关系,在和恋人同居,而且还开始打算要孩子,就只有他还在过着安安静静的单身汉生活,家里连固定的保姆都不请,每周一次保洁就够。

      梅西依然是对此最愧疚的,尽管他知道没人做错什么,他也知道加迪尔并不需要朋友一直陪在身边,可他还是愧疚的。他会定期抽出时间尽量把大家叫到加迪尔家里一起玩,谁都不带女朋友,就只是他们四个一起,有时也会加入别的队友,只吃吃饭或者打打游戏这些。这种出来防风般的兄弟聚会当然是很有趣的,但在晚上该道别的时候,他总是最后走,和加迪尔拥抱后看着对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房子前冲他挥手,他又会被无法排遣的不舒服支配。他会很想很想关掉发动机下车告诉加迪尔自己今晚不走了,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我们一起去训练吧,就像小时候一样。可也就像无数次无数次一样,他知道加迪尔不需要他这么说,他知道加迪尔会微笑着拒绝,因为加迪尔喜欢小时候那样,却不需要别人陪着他像小时候一样。这种知道并不会让他释怀,只会让他更悲伤。他有时候会希望加迪尔幼稚些,不要这么懂事和体贴。他会希望对方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自己很孤单,希望对方向他索求些什么,陪伴或关注都可以,可这只是一种瞬间式的模糊的盼望,在理智回笼的下一刻就会消失。

      他的爱是很纯粹的东西,哪怕性质没有改变,只是分给某个重要的人的份量少了些,他都会想要找机会弥补。他就像个再婚后的爹一样忧心忡忡地挂念和前妻生的儿子,很担心加迪尔感受不到他依然很爱他。这个比喻固然是很奇葩的,但能比较准确地描述他的心理。这种心理就是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在两个人生阶段中都要紧的人整合到一起去。加迪尔感觉在更衣室里梅西会格外注意和他要好,就好像是在笨拙又真心地跨时空弥补当年在拉玛西亚时他没能做个靠谱哥哥的那种遗憾。但加迪尔并不需要梅西变成皮克式或者小罗式的人,他不需要他成为领袖,不需要他做人群的焦点,不需要他为自己出头……那是梅西心目中最好的朋友应该有的样子,他喜欢和感激大哥哥式的人物,所以自己也想要给加迪尔一个这样的人。但对于加迪尔来说,梅西是什么性格脾气都很好,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他要好也没关系,没有任何人和事是错误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要把邂逅误当拥有。他一直很明白,从无期待,自然也不会伤心。

      好笑的纠缠他七八年的同性恋谣言倒是终于停止了,不是因为媒体良心发现,也不是有图有真相系列失去了市场,而是火力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比起造谣加迪尔,不管是跟踪皮克与夏奇拉泳池接吻,还是每日一编辑“梅西与C罗到底谁更牛”显然都要更有热度。六冠王、世界杯冠军,这两年里巴萨有太多球员的身价和关注度在暴涨,就好像皮克三年前还只是在曼联踢不出成绩的愣头青后卫一枚,现在却已经敢在训练场上和瓜迪奥拉嘻嘻哈哈了;梅西三年前还在为了巴萨不放他去奥运会而彻夜难眠闹脾气,现在却是连拿三年金球奖的超级巨星。这三年他们的成绩实在是好到令人眩晕,单年度六冠王、三年两夺欧冠冠军,西甲联赛三连冠,两夺国王杯……梦之队再次建立了红蓝色王朝。然而对手们又不是死人,瓜迪奥拉也不是神仙,从来都没有无解的球队。伴随着无与伦比的聚光灯、放大镜和各式杂音,他们的统治力正在这个赛季骤降。没有谁会比加迪尔更迅速更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压力,对手们不再徒劳无功地被戏耍困顿在一次次传球里,他们会有各种方式来制造杀机。

      诺坎普仿佛在变热,加迪尔有时踩在草坪上被无数盏闪光灯照彻时会感觉它们正在黑夜中灼烧,球场内嘶哑呐喊声响震天的球迷也一样。谁又能说球场不是一种斗兽场。他在这种光芒中扑救,感觉一会儿整个世界都在背对他离开,一会儿又整个世界都在冲着他焦急地奔来,好像浪潮一样,每一波都用力,每一波都疯狂,而他独自一人面对着这种汹涌,一球又一球,一场又一场,专注到有时近乎会忘却周围的人和声音。

      他像圣徒走过大川大河,在最盛大的世界里最孤寂地做自己的俗世修行。

      “加迪尔状态火热,直指国家队一门宝座,”皮克在早餐会里大声朗读马卡报的头条:“毫无疑问,伊戈尔应该多花精力在球门前,而不是向热辣女友打队内小报告。”

      连马卡报都在这么直接地挖苦皇马球员的话,不难想象卡西利亚斯最近有多焦头烂额,大伙都快笑疯了,就连和他关系很好的普约尔以及哈维都在笑。加迪尔坐在热闹中心被皮克搂着脖子不为所动,还在举着巨大的草莓咬,被皮克刮了下脸颊肉笑话他:“我们加迪尔最多和甜品一起睡觉,面临的诱惑还是比伊戈尔小得多了!”

      笑声差点没掀翻屋顶,工作人员全都在探头看他们在讲什么。加迪尔好脾气得当做没听见,他莫名其妙非要万年单身这件事已经变成队内的梗了,连带着爱多吃两口甜的也是笑话。当然这种笑话没有什么恶意,毕竟全队失误到最后,还不是得靠着加迪尔给他们擦屁股?当门将就是这一点好,球场上被动扮演救世主,对方攻到门前的最后一刻大伙能祈祷的对象就只有上帝和门将了。所以年纪小也是爹,地位自带升级。加迪尔无所谓被多开两句玩笑,这样也有奇怪的好处,每次有甜点大家都会默认让他先挑,或者点他喜欢吃的东西。

      在这个大家都在笑的清晨,没人会觉得卡西利亚斯真的遇到了什么职业困境。尽管去年国王杯决赛后他和巴萨球员勾肩搭背互相说笑的事情据说大大激怒了穆里尼奥,可那毕竟只是据说。这么一个状态正佳的世界杯冠军门将,又正是好年纪,还在皇马奋战了多年、佩戴着队长袖标,和主帅之间捕风捉影的这些矛盾根本撼动不了他在俱乐部和国家队的位置。也许他自己也对这个事实太过确信,所以当他第一次被穆里尼奥强行按上替补席,当他在国家队里忽然被告知加迪尔将在“不重要的友谊赛”中出任首发门将时,他甚至第一反应不是愤怒和恐惧,而是全然的迷茫与错愕。仿佛早上醒来后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错位时空。

      然而人生大部分事情是一点一滴构建起来的,卡西的低谷是这样,加迪尔的上位是这样,生活有曲线,一个人的低谷和另一个人的高峰重叠时会显得特别残忍,仅此而已,并不代表着加迪尔就可以永远免除这样的境地,因为是个人都会老,都会遇到状态低迷的困境,看起来站上了舞台中心的他比谁都更清楚。和卡西一样迷茫的还有皇马的球员,他们在俱乐部里不知道该如何在关系很好的队长与雷霆手段的主帅间保持平衡,在国家队里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低着头坐在场边的卡西和身后永远看不出心情的加迪尔。这种更替太残忍,更残忍的是甚至说不清到底是谁做错了什么,于是也无法站队和解决,只能小心翼翼地尴尬着。幸好门将这个角色有其特殊性,所以他们的表现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这种没问题无疑对卡西来说是一种重创。在俱乐部里他暂时是无可替代的,穆里尼奥不用他那是自废武功,他们可以伤痕累累地互相对抗下去;在国家队则完全不一样。尽管没有人说,可他明显感觉到了大家都很乐意让加迪尔首发。他更年轻,他的状态更好,他的表现更稳定……更重要的是在他身前的十个人里有一半是来自巴萨的球员,他们的立场是毋庸置疑的。拉莫斯固然是全队最希望卡西回来的人,但他可不至于因此去故意坑加迪尔,也就只有皮克能干出这种事来。一向擅长说刻薄真话的哈维这一次倒是安慰了卡西,没有嘲笑他:“我还以为你两年前就该被替了呢,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卡西想吐血。

      加迪尔没想过这一届欧洲杯他能得到上场的机会,虽然这是因为两轮小组赛结束后卡西遇到了手指骨折旧伤复发的问题,但站到门线前加迪尔很确信就算欧洲杯结束前对方都不太会“痊愈”了。为了避免矛盾,他对卡西利亚斯保持了十二分的尊重,对方的气倒不是在他身上,只是自己心情很低落,似乎还是在和女朋友有什么纠葛,有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吃得好好的时他被接连到来的电话给打了出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怎么就一定是女朋友打的呢?”三个人齐聚加迪尔的房间里玩的时候,法布雷加斯反对了皮克的八卦内容,抱着头异想天开:“没准是弗洛伦蒂诺打电话,试图把他骂醒,听说他也不喜欢伊戈尔的女朋友。”

      皮克笑疯了:“怎么可能啊?那老头最多背后里嫌弃人,面子上能装呢。除非你往他家里装窃听器,不然听不到一句真话。”

      加迪尔趴在枕头上,在给梅西发短信。他现在倒是还留在巴塞罗那没走,尽管美洲杯去年刚办过,他今年本该享受两个月超长假期到处旅行的——但安东内拉现在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孕期反应依然有点严重,幸福又紧张的小情侣俩哪都不敢去,过上了在家休息和去医院检查的两点一线生活。梅西每天都有新的紧张会和加迪尔分享,比如今天的是院子里的蚊子啃了安东内拉两口,肿得好厉害,不知道有没有毒,已经约了家庭医生明天上午就来,但今晚送急诊看看会不会比较好?附赠两张他打死作案虫子后留下的照片。

      加迪尔哭笑不得,认真回复:“这种虫子没毒。你去买药膏就好了,我发名字给你……”

      打字打到一半他被皮克揪了耳朵:“加迪尔?加迪尔?你在和谁聊天?啊,里奥吗,让我看看——”

      加迪尔灵敏地翻了个身,在他开始阅读前滚着躲到法布雷加斯那边去,被后者大笑着保护在了胳膊下。皮克直呼冤枉:“天啊,他能看我不能看?你们三个排挤我!”

      面对他的抗议加迪尔无动于衷,缩在法布雷加斯胳膊怀里把话发完后就把手机锁屏了扔到床头柜上,完全断绝了皮克看看他们在讲什么的可能性。倒不是说他和梅西的聊天内容里有什么皮克不能知道的隐私和秘密,而是在于他不想在引起什么怀孕生孩子的话题,这太尴尬了,他都能想象到皮克对着法布雷加斯阴阳两句他不用生也已经有几个小孩的样子。国家队是个夏令营般脱离家庭,大家又待在一起整天相处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很难得,他不想他们俩吵起来。

      “没什么好看的。”加迪尔很从容地熄灭了皮克的好奇心:“里奥想问一个菜谱罢了。”

      皮克果然瞬间无趣地躺了回去:“菜谱应该来问我啊?是安东内拉要吃吗?你别多管闲事,要是孕妇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你可负责不起。”

      法布雷加斯沉默地拍了两下加迪尔的背,没有搭皮克的话茬,主动把话题饶了开来。但是皮克今晚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往这个上面讲,仿佛忽然对小孩又感兴趣了似的,大概是在聊等孩子生下来会叫什么名字,认谁做教父这类的。加迪尔说可能没有教父,要看家庭传统;如果一定要认的话,估计会选梅西或安东内拉的某个关系好的叔叔。

      皮克忽然扭头问他:“如果我以后有孩子了,你会给他当教父吗?”

      法布雷加斯拍着他背的手停了一瞬。加迪尔有点困了都,睁了睁眼睛说:“当然不行,因为我不信教,让我当不好。怎么问这个?我还以为你和塞斯克早就说好要当彼此孩子的教父了,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给将来的儿子女儿挑名字,你忘了吗?”

      尴尬的人变成了法布雷加斯,他咳嗽了一声:“现在其实已经不太流行给孩子找教父了……”

      皮克冷哼一下。

      他们又在闹脾气了,而且这一次很少见的是皮克在作,法布雷加斯在哄在让。哪怕再算一种情趣,经年累月下来也变成了小心翼翼的疲倦。加迪尔在心里叹了口气,闹脾气就闹脾气,怎么偏偏是他趴在中间的时候闹?他毫不怀疑要不是因为现在他们三个人同处一个空间,皮克和法布雷加斯早就把手机屏都划烂,发一百句话给他疯狂吐槽对方了,然后他们再按照加迪尔给的建议对彼此道歉,接着今晚过去矛盾翻篇,明天早上他们仨见面时又仿佛是亲亲热热无事发生的三个好兄弟。在这种过程里,加迪尔经常感觉是他自己在给自己发短信,然后他自己又哄好了自己,不是一般的怪异。他也不能放着这两人在他面前置气不理睬,只好爬了起来调解是非:“不当就不当嘛,教父有什么好的。你们俩和自己教父的关系都不好。”

      “想不想当是一回事,邀不邀请是另一回事。”皮克抱怨:“我感觉他女朋友不喜欢我。”

      法布雷加斯立刻否认:“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瞎了?你看不到吗?”皮克翻身坐了起来。

      加迪尔生怕他们俩恼着恼着能打起来,赶紧伸手把皮克又按了回去。接下来他才知道了这一通矛盾到底是从何而来。法布雷加斯忍着气试图和他沟通:“Geri,你不要乱闹。丹妮真的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她只是——”

      “她只是讨厌自己未来丈夫、未来的孩子爸爸有个关系太好的男性朋友是吧?”皮克扔下惊天巨雷。加迪尔呆呆地把目光移向了法布雷加斯,后者涨红了脸,有点慌张和恳求地握住他的手轻声解释:“都还没确定呢,所以我还没告诉你……”

      “你打算告诉谁?”皮克怒气冲天:“要不是我自己听见了,是不是等你小孩生下来婚礼请帖发给全世界了我们才能知道啊?”

      “都说了还没确定,我只是在考虑结婚,到底怀没怀孕也还要等丹妮这两天去检查。”法布雷加斯烦躁地说:“如果等都确定了我会瞒着你们吗?怎么可能?”

      “你当然会瞒,告诉全世界都不会告诉我,谁知道你在想什么。”皮克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找鞋子穿:“我以为好不容易——你愿意相信我一点了,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了,结果到头来还是这样。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以前是谈女朋友谈了一年了不让我知道,现在是想结婚生孩子了也不敢告诉我?真受够了。”

      他摔门的动静能把隔壁和对面三间房的人都弄醒出来看,加迪尔站在门前无辜地告诉大家没事,好像是楼上的动静。他关好门背靠着门板去看法布雷加斯,对方缩在他床上无声哭了,单薄脆弱的样子像是一个太大的孩子徒劳无功地蜷曲起身子却再也不可能回到子宫,回不到生命最初时永远安心和幸福的地方。加迪尔坐到他旁边去俯下身拥抱他,像一只大大的拥抱玩偶。

      “我知道你没有想瞒着我。”加迪尔轻声说,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不让它们都流到耳朵里去。

      “……对不起,我想等会儿告诉你的,不是孩子的事,是结婚。”法布雷加斯声音都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加迪尔知道他和皮克曾经约定过一起做不婚主义者——当然不是什么郑重其事在树上刻字的那种约定,只是当时他们俩都放荡又快乐又不懂事,觉得世界上最自由幸福的男人是不会结婚的。这份约定背后还隐藏着一种幼稚又深刻的情义,意思是他们有彼此做最好的朋友一起happy就够好了,才不需要组建什么家庭。显然随着人生的发展这个约定发生了变化,一方依然是这么想的,而另一方不是。如果变的人是皮克倒也罢了,他不会有太多纠结的,会很顺畅和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抛弃掉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的人和事,但滑稽的是偏偏是他没有变,变化的是法布雷加斯。所以法布雷加斯夹在这种旋涡里,都快要被撕裂开了。他没法做到平衡,怎么样都不行,对谁都问心有愧。而他也不可能完全抛下这种愧疚,如果他能抛得下,他就和皮克一模一样了。两个皮克才不会相爱,才不会成为挚友。

      加迪尔感觉他的泪水像世界上最小的滚烫溪流一样从自己的手背上滑过,陪着他哭完后他问法布雷加斯今晚要不要一起睡,对方大概是连走出这扇门的劲都没了,所以点了点头。他们俩同床共枕的次数是最少的,小时候都没一起睡过,长大了竟然裹一床被子,但是加迪尔并没有感到怪异。他伸出手来拥抱住对方,法布雷加斯洗完澡后冒着干燥而复杂的香气,大概是因为精疲力竭的缘故,他很快就睡着了。加迪尔难得成为清醒的那一个,这都要怪皮克一直在给他发信息。

      “你为什么不来追我?受伤了,你都不担心我吗。”

      “塞斯克怎么不在他的房间,他还在你那里?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抓狂emoji)”

      “为什么不回我话(大哭emoji)”

      “我真的生气了!”

      光是小心翼翼地绕过法布雷加斯拿起手机看看消息就已经够难的了,加迪尔实在不想因为回短信吵醒法布雷加斯,所以想了会儿还是把手机放下去,非常非常轻地探手关掉了床头的小夜灯,打算明天再和他说。反正皮克的生气得有八分是装的,放置一下也出不了大事,正好让他冷静冷静。他要折腾人是他自己的事,加迪尔才不可能和他一起孤立朋友。法布雷加斯睡眠质量不好,在他的蛄蛹中惊醒着抽气,加迪尔赶紧摸了摸他的胳膊以示安抚,对方喘了好几下后才迷茫地轻声说:“我怎么就睡着了。”

      “睡吧,睡吧。”加迪尔安静地拍拍他:“我在这里呢。”

      谁能想到皮克是真能闹,宁愿去和拉莫斯玩都死活不理自己的两个好朋友,搞得拉莫斯先是十分惊讶,后是怀疑人生,接着开始担惊受怕,最后简直有些精神失常。

      法布雷加斯试了好几次想道歉和好,皮克都没接他的台阶,加迪尔倒是一点都不慌,皮克不理他,他就把对方当空气人。球场上也影响不到他扑救专心致志旁若无人的心境,反正他偶尔指挥站位皮克也不可能不听。这是他们认识整整十年来前所未有的事情,到最后事情的重点早就不在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事儿上来,变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八卦。连加迪尔都不理人了?天啊,这事大发了。普约尔暴打了皮克的狗头让他跟人和好,结果皮克就是不听话。到最后就连家里蹲的梅西都通过媒体知道了他们在惊天动地地明牌闹矛盾,吓得打电话来劝他们和好。

      “我又没生气。”加迪尔感觉莫名其妙的:“是Geri不理我。”

      “他,肯定是他不好。”梅西都快哭了:“但是你别讨厌他……”

      加迪尔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我也没有讨厌他,我保证。”

      尽管所有人,包括皮克自己都觉得加迪尔平静的表面下一定是真的生气了,可他真的没有。他对朋友的爱不是假的,对他们的耐心付出不是假的,可从来没有离了他们就不能活也不是假的。朋友对于加迪尔来说是一种“我不需要你,可我还是喜欢你”的角色,如果对方不想要继续这种关系,他当然不会勉强。虽然他觉得皮克应该不会一夜之间讨厌他讨厌到想绝交吧,但这也不好说,反正皮克不理他是真的。为了避免是对方还没想好或是没做好准备,加迪尔也就没有主动去道歉——主要是他也没这个经验,在友情里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皮克也从来没有和他赌过气,所以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毕竟人与人的关系落实到每个具体事件上都是非常私人化的,不能一概而论,随便参考别人的可能会出大事,他觉得还是先把欧洲杯好好踢完,公事结束了再处理私人问题吧。

      这一拖就拖到了颁奖典礼。意大利队好像没有那么难赢,红了一个人下场后的10人队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没有两年前的荷兰队那么谨慎,没有四年前的德国队那么迅猛,又或许是西班牙队已经太习惯了掠夺胜利,不再怀有那种紧张到彻夜难眠的心,只不过这一次一整场力保球门不失的变成了加迪尔。但这场比赛的亮点绝不是他,而是对面在狂轰滥炸下被进了四个球的布冯,加迪尔没被冻感冒都要感谢意大利队没有放弃拼搏,以及今天天气实在不错。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时加迪尔恍如隔世,一瞬间觉得刺眼的灯光和山呼海啸都是在梦里,他习惯了坐在场下的位置焦灼着等待过漫长的整场时间,看着这里的卡西振臂怒吼冲向队友们狂欢庆祝,从座位上站起来,等待红黄色的浪潮卷到他们一起。可现在站在门线上的是他自己,这一场比赛也绝对算不上考验。他不知道自己从替补席上看起来是什么样,但在下意识扭头前他忍住了本能,他不想和卡西对上视线,对方一定也不想。而且下一秒他就被冲过来的不知道谁给撞了个趔趄,被卷着进入了庆祝的海浪。卷到一半的时候他被布冯给一把抓出,夹在胳肢窝里使劲揉了半天头发,加迪尔不懂意大利语和意大利风味英语,基本没搞懂他在讲什么,被对方抓着左右脸亲了三大口后就懵懵懂懂地又被新的人拽走。

      领奖台搭起,胜利时刻总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美丽和无情,金色的飘带又一次落下,落在谁的身上真的重要吗?无论是谁接住它们,都有一样的狂欢,一样的掌声,一样的蹦跳,一样的眼泪,一样的幸福和一样的苦尽甘来。不一样的可能只有皮克,拍照时候他还满脸兴奋喜悦的,等到撞到人转身发现是加迪尔时笑容就消失了。他们在人群中并肩,可是皮克不敢伸出手拥抱,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加迪尔金色的发旋就在他鼻尖下一点点的地方,小时候他好几次在模糊的睡梦里被这些头发的香气骗过,忍不住张嘴咬住,咀嚼两下后崩溃吐出,然后充满心虚地在加迪尔睡醒前毛手毛脚地跑下床去卫生间拿毛巾来帮他擦掉头发上的口水。草,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鬼东西,是回忆这种事情的时候吗?总之他应该做点什么,但在皮克迫切地想清楚前加迪尔已经转了过来,愣了一下后抬起头呆呆地和他对视上了。如果半决赛时皮克因为放铲而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滚到加迪尔脚边那次不算的话,这是两个多星期以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刻。

      加迪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着皮克忽然两只手拉起嘴巴对着他做了个超搞怪的鬼脸。

      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极其近而极其古怪地对视着。几秒后加迪尔没忍住笑了起来,周围人都诧异地在拥挤中扭过来听这陌生的笑声是哪里来的,在笑什么,但皮克已经一把把他抓过来捂在了怀里。

      这件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翻篇了。再一次提起它已经是六年后,在法布雷加斯的婚礼前。为了照顾到踢世界杯的队友们,他安排了两场婚礼,加迪尔要参加的正是第二场。上个星期法布雷加斯在最终确定的座位名单发给他看时他感觉像是在参加FIFA年度盛典。而得到了第一排第一个座位的皮克却不打算去,他当着加迪尔的面把那张请柬烧在了蜡烛盘里。

      “你当时吓死我了,我想我也没做什么啊,你怎么忽然就对我那样了,难道你和塞斯克睡了一觉忽然大彻大悟他是你生命里唯一的真爱所以你要为了他对抗全世界——”

      “说什么呢。”加迪尔打断他不着调的胡话,换了另一个颜色的西装外套对着镜子看看效果:“哪个庄重点?”

      为了让婚礼一切完美,法布雷加斯连几个亲密朋友的西服都是定了一样款式不同颜色寄给他们自选的,孩子们也有属于他们的统一白色小西服和小礼裙,这样到时候拍照出来会更漂亮。

      “老天,你现在在照镜子,能不能有点自我认知?你长成这副风流相,还他妈不带老婆去,怎么穿都庄重不了。”皮克百无聊赖地抱着胳膊,但过了一会儿后和加迪尔说:“深蓝色的更好。”

      这是法布雷加斯最喜欢的颜色之一,加迪尔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却脱掉了这件衣服换成了深灰色的:“让里奥选深蓝色好了……我穿这个。”

      皮克翻了个白眼。去年梅西婚礼前他赶时尚剃的那个平头到现在才刚长出以前一半的发量,显得不伦不类,加迪尔从镜子里看一眼就想发笑。见皮克一直盯着那套深蓝的衣服看,加迪尔问他:“你确定不去了吗?塞斯克坚持要把座位给你留着。”

      加迪尔知道法布雷加斯应该也给皮克寄了西装,但皮克估计直接退了回去。

      “不去了。”皮克淡淡地说:“我带着孩子去美国陪夏奇拉,她有演唱会。”

      “不想去就不想去,扯夏奇拉当借口干嘛,你是真的不怕媒体骂她。”

      加迪尔不以为然,把衣服收好挂了起来,和皮克一起从房间里出去,转去楼下喝茶。都十几年了他还住着刚出道时买的小房子,皮克在这里待习惯了倒也就不觉得小了,懒洋洋地往一楼落地窗前的长椅上一趟,在阳光中眯起眼睛,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和椅子一同小小地咯吱作响。

      “还是你会享福,找什么女朋友结什么婚啊,再也没个清净家了。”

      他最近老发表这种厌女言论,虽然说皮克从来素质都不高不错,可加迪尔还是听奇怪了:“你和夏奇拉怎么了,最近感情不好吗?”

      在经历了他和法布雷加斯二十多年来漫长的折腾后,加迪尔对于皮克的情感问题已经心如止水了,听到什么都不意外。对方的抱怨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平时忙事业,放假陪家庭,感觉没空间,巨星女友需要哄这一类的话,加迪尔一边煮茶一边觉得好笑,时间倒流回八年前,皮克也是躺在这里发表“夏奇拉是如何如何迷晕了我,我如何如何想跟她在一起”的主题讲话来着。他很真诚地问他:

      “那你为什么不和平分手?”

      “也没有闹到要分手的地步吧?又没出什么事,怎么可能分手啊。”皮克困惑地说:“就因为有点烦就主动提分手?夏奇拉才不可能接受我甩她,那她肯定会觉得我出轨了,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出轨了。那还不如真出轨了再分呢,好歹被骂得不亏。”

      这种烂人本色发言让加迪尔在心里批评起了自己多问这一句干嘛,他又不是不知道皮克是什么样的人。今天把他喊来只是想再确认一遍他真的不愿意去参加法布雷加斯婚礼的,结果现在对方赖在这儿不走了,喝完茶还不想动,叽叽歪歪地又谈起了旧事。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不理我呢?就算是偏心塞斯克,也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吧。我又不是对着你发脾气,你知道我当时是多伤心的,可结果你留着他睡觉,对着我冷脸了三个星期。我当时说的话很过分吗?你当时在讨厌我吗?”

      茶的热气把眼睛也蒸热了,加迪尔想了一会儿和他讲:“是你不理我。”

      皮克崩溃抱头:“不会吧,怎么真的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赌气啊。”

      “没有赌气,我的意思是,你一直是理我的——生气了会说话,高兴了会说话,怎么样都会说话。”加迪尔说:“忽然一下子你不和我说话,我又不懂为什么,我就等到你想和我说为止。”

      “什么逻辑。”皮克皱起眉头:“我要是被你一下子搞伤心了,真的就再也不想搭理你了呢?”

      这种结果当然是也是可以接受的,或者不如说大部分友谊的结果都是这样,极少数幸运儿才能从少到老,一生维系和一个人的关系,所以加迪尔才那么平静,他从来不觉得他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应当、不会失去的,不,这些都是人生的特权,而人不会永远享有特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加迪尔珍惜这些幸运,可他早就做好了随时会失去它们的准备,一直都准备着。他向皮克举了举杯子:“那我们现在就不会坐在一起喝茶啦。”

      就像皮克不会出席法布雷加斯的婚礼一样。

      加迪尔和梅西坐在一起,他们身边那个醒目又突兀的空位引起了很多小声的议论,但大家依然尽量装作一副“这很正常”的样子。法布雷加斯很多次把眼神放到这个位置上然后又移开,他是全场最得快乐的人,在所有镜头前都露出幸福和心满意足的笑来才行。苏亚雷斯和梅西抱着孩子和他的孩子们一起拍了很多合照,到了宝宝们被抱走,留下他们单独拍照时,苏亚雷斯有点无措地往边上站了站,刚把手搭梅西背上就又放了下来。尽管他们三家人的关系很好,他和加迪尔还有梅西在队伍里也是好朋友,但他还是决定不要出现在这张照片里了。于是他微笑着说:“我急着上厕所——你们三个先拍张单独的吧。”

      法布雷加斯站在中间,一左一右揽住梅西和加迪尔,他们一起对着镜头微笑。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变得异常寂静和艰难,加迪尔感受到法布雷加斯的手在发抖,于是他借称自己要整理一下袖扣叫停了拍摄,请摄影师去喝口水,捞出了点空隙。几乎是刚被他扶着转过身,法布雷加斯的眼里就塞满了泪,梅西的手帕已经握在了手里,第一时间递给他。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帮忙遮挡着,不让人发现这里的异常。

      “我没事。”法布雷加斯瓮声瓮气地试图让两个朋友相信,也试图让他自己相信:“我能理解,这很正常,我不伤心……”

      摄影师回来时他们已经若无其事地站在草坪上说笑话了,一张非常完美的照片定格在了镜头前,在今晚作为首图同时出现在了他们三个人的ins更新中,皮克点赞了梅西和加迪尔,偏偏绕过了法布雷加斯。这场婚礼是在小岛上举行的,有时间的人可以自己选择在岛上的度假酒店里再玩两天。加迪尔刷到皮克的赞后就没心情了,独自回房间里在落地窗边坐下往外面的海,塞斯克一定是特意给他选了这间屋,他想。神奇的是没过几分钟正主就来敲了门,胸口还别着仪式上用的白玫瑰忘了拿,坐到加迪尔面前的小茶几上叹着气解开西服外套的扣子。他们一起静静坐在窗边望了一会儿深蓝色的天空,法布雷加斯微微扯起嘴角说:“真奇怪,我今天总想起来我到伦敦的第一天,可那天和今天完全不一样,飞机没落地时外面就在下大雨了。我拎着箱子,淋着雨,和另一个人一起被俱乐部送到寄宿家庭里去暂时住一段时间,因为我们当时还没成年嘛……夜里已经很深了,那个倒霉箱子漏水,东西全湿了,我就坐在卫生间里拿暖气烘……大半夜的才把手机弄开……”

      他说不下去了,可加迪尔知道他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皮克。

      “我没有生气,也不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加迪尔。我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不管Geri怎么想,不管我们怎么生疏,我都还是很爱他、感激他,这不会改变。”法布雷加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小小的照片,加迪尔回想了一会儿才在模糊的记忆里捕捉到,这是十年前,2008年那个夏天皮克把自己的行李强行退回给法布雷加斯时额外塞入的那一张。照片保存得很好,很精心,一点都没有折角和褪色,外面显然是定期换了塑封,才会这么漂亮。加迪尔控制住指尖微微的颤抖,把照片翻转过来,看到皮克写过的那句话也依然清晰,连在纸张上划出的细微凹陷都没有变。幼稚的、用力的一笔一划,带着主人的埋怨和爱意展示:“你走的那天我哭了一下午。”

      “他哭了一下午的那天我哭了一晚上。”法布雷加斯想要微笑,嘴角却抬不起来。青春和爱的回忆太沉重,他坐在加迪尔面前,意识不到自己微微弯着腰,像是被这些东西的分量压得抬不起肩膀:“我想,我只是……我只是和那个时候一样,很想念他。”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也很想念……16岁的我自己。”

      “你得出去了,塞斯克。”加迪尔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又一下,难过地跳动。但他没法回应,只能轻声劝:“新郎不能消失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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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皮法梅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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