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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其一十七 光华·莲姬 ...

  •   众人随着主簿的回忆,缓缓回到了数月前,他来京的路上。

      那是河南道与山南东道(注一)交界的一个小驿站,收到上宪金水县令胡元翊请调信函后,一路马不停蹄赶赴京师的主簿终于暂缓行程,在驿吏的帮助下,放了行囊箱柜,拉车的疲惫不堪的马匹也被卸下套具,拉至马厩处享受嫩草、清水。

      主簿踱入驿馆内才刚坐定,便听闻此地县令到访,他暗暗纳罕正摸不着头脑,须臾后见了面,恍然想起那县令原是本家的远房穷表亲,只因幼时一处就学有些情分,但久未谋面倒是忘了这号亲戚的存在了,若细算起来,对方还是仰仗了本家活动,才混得这个下县令的官职。

      远亲热忱邀约,在食肆置下筵席,主簿大喜过望,早前囊中羞涩,他正愁着既能果腹,又不失世家体面的方法,这下听到有免费酒菜可吃,他脸上装模拿样假意推却一番,心里却巴不得能够脚下生风,即刻便飞到案桌前饱餐一顿。

      酒足饭饱之后,远亲县令似有难言的苦衷,主簿见状,一面剔牙,一面吹嘘道:“老哥哥有甚么话,但讲无妨。要知道我此番进京,可是得了当朝太子胡良娣的举荐,加之又与大公主府上有渊源,加官进爵完全不在话下。”

      他想着“蛛女”案件中与大公主之女郭玉霑有了交集,到京后走访疏通攀个情谊,到时即使他家大人铁面无私,右迁还是极有希望的。如此想着,他不禁有些飘飘然,嘴里说出的话愈发虚幻了。

      远亲不知其中缘故,听着主簿说得前程似锦,他忙堆起笑凑近了些,拍马道:“这么说来,我的心事交与弟弟最妥贴了。”那小县令顿了顿,接着道,“近日我收罗到一尊菩萨金像,这一人来高的金像制得巧夺天工。我那蒙荫升迁的官职卡在大公主那里迟迟不见批复,于是便想托个人代为疏通关节,巧的是正好见到进京的弟弟经过……”

      主簿见着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态度恭谨送上一杯美酒,他也报以一笑,心里盘算着由此可能得到的种种益处。不消说,主簿轻易允诺了这件肥差,远亲县令也不含糊,当场命了家仆将金佛像送到驿馆。

      夜间醉醺醺回到驿馆寝处,抬眼见到驿吏候在门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了口:“主簿大人,有句说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关于那尊金佛……”

      “嗯?金佛像争么了?要说很漂亮?那确实是神一般的手艺,哈哈哈哈……”主簿嘴里喷着酒气,言语混乱说道。

      “不,卑职要说的并非这个。主簿大人可能不知,那尊莲姬金像本为城中一个碾玉的男子所有,某日县令打听得这个事,便差人去买,不想对方心气傲一口回绝,县令面上下不来,当时双方僵持不下差点动起手脚,幸得男子之妻出来劝解才各自散了,可是……”驿吏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喃喃述说道,“是夜男子家里突起大火,因其家住得城郊,等到邻人发现赶来扑救时,早就烧成焦炭了,只留这尊金莲姬,不知争的到了县令手里,众人都说那把火是……”

      驿吏惶恐不安地看了看主簿,没有再往下说。金水主簿头脑昏呼,朦朦胧胧听到这句,他也没有细想便推开格门倒在胡床上睡着了。

      翌日天光大亮,主簿翻身上马扬鞭启程,等入了京,他回忆起驿吏忧心忡忡的话,顿觉菩萨金像来得蹊跷,但他仍旧依照计划送出金像,到头来却听闻远亲一家突然暴亡,及至家里出现血书,后又在院中见到头戴黄金面具的“修罗”,无怪他要怕得当场昏倒在地了。

      听到此处,杜灼皱起眉,怪责道:“赞府大人好糊涂,明知金像来历不详,却仍将其送往大公主府,如今牵扯出托国大相之事,追究起来恐怕就不是丢官这样简单了。”

      “是,大小姐教训的是,卑职如今也是懊恼不已,真恨不得再回到那日,将这棘手的佛像归还了事。可是这人也死了,卑职这下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主簿面露沮丧,头垂得极低,嗫嚅着认错道。

      如灼也不理会对方的嘟囔,她微侧了身,对崔俨说道:“记下主簿这位远亲的名讳,回去后好好打听一下详情。”

      崔俨点头应允。如灼看了他一眼,回想起金水主簿叙述过程中,偶尔提及“莲姬”二字时,对方似乎忘记了先前的惊讶失语之言。如灼彻底迷惑了,不解这张平静面孔的假象下隐藏着怎样的真实。

      正想深究,在旁端着一张脸的柳夫人突然伏下身,道:“我家夫君糊涂任事,罪责难免,但,若杜娘子不讲出来,应当还有几分转寰的余地。”

      杜家小姐轻声笑了起来,宽慰道:“柳夫人放心,杜灼适才不过是情急讲了句重话,现如今那尊金佛像与托国大相一案是否相关仍是个未知数,至于赞府大人会不会受到处罚,杜灼只能保证:在查案人员知晓前,绝不对他人透露此事。”

      她说着转向扯着薄被一角,怔怔出神的金水主簿,道:“赞府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也不好多言了,不过那个头戴金面具的修罗……”

      “大小姐机智聪明,相助解决了金水的‘蛛女’案件,可否……”

      如灼等的就是主簿这句拍马的话语,她面露笑意,就势说道:“赞府大人谬赞,实际上杜灼听闻这一系列事情亦心焦不已,若因为种种误会令赞府大人蒙受冤屈,朝中岂非就此缺了一员好官?”

      杜家小姐说得自己想笑,偷偷觑见金水主簿先是一愣,想了想后脸上慢慢浮现自得的笑,仿佛他真如对方所言,是个朝廷不可或缺的要员了。

      不等主簿说出感激的话语,杜灼话锋一转,轻声哀叹道:“然则杜灼有心相助,但查访不到实情,亦是有心而无力呢。”

      金水主簿略微放松的神经因为杜家小姐叹息的话语,又砰的绷紧了,他惴惴不安地抬头,复又垂下,抬头,再次垂下……

      如灼暗笑,语调又是一改:“不过想到事情关键在于理清托国大相一案,倘若查出此事与金像来源无关,赞府大人犯下的错误便可不了了之;反之,案件与金佛像不祥由来相关……”她停下话,扫了眼顿露紧张的主簿,继续说道,“只要查清托相一案,我杜灼总有办法为赞府大人遮掩过去的。”

      “小姐。”沉默不语的崔俨低语。如灼缓缓回首,见到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劝阻之意。明知自己话说得太满,莽撞了,她却不愿承认,轻轻撇撇嘴,杜灼不置可否回了句:“知道了。”

      主簿有了靠山,当下惊恐之色不见了,腰板也挺直了,他将保护自己多时的薄被推开,兴匆匆凑近了些,拜谢道:“卑职的清白,全仰仗大小姐的相助了。卑职这便起身沐浴更衣,大小姐略等等。”

      “赞府大人一会可是去胡元翊那里?”杜灼摆摆手止住对方的急切,明知故问说道。

      “正是,我家大人现下代着畿县令(注二)一职,托国大相钦萨的案子便是由他负责……”主簿讨好一笑,答道。

      如灼并不搭理,接着又问:“那么,是去府牙寻他么?”

      “不,我家大人此刻正在四方馆查案。”

      杜灼按耐住心里的激动,不露声色说道:“哎呀,真是麻烦,以杜府小姐的身份实在进不了四方馆,如此便查访不了案情,查访不到案情,要争样才能帮助赞府大人呀?”

      “这个不难,因卑职的任命还未下达,现下还是金水主簿的职位,故而胡大人有了口信,许我直接进入,一会卑职领着大小姐一道进去便可。”如灼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如此一来,黎奴及其背后的周王李恪汲的身份便不至暴露,她亦可随意进到四方馆实地察验案发当日的情形了。

      如此这般定好接下来的计划,主簿又开口邀请杜府小姐共进午膳,如灼看着柳夫人面露难色,暗想其家介于她的在场,恐怕又要靡费钱财置办华而不实隆重筵席了,她随口讲了个理由推脱邀请,言语间约定一个时辰后在四方馆前再见,她便与崔俨、惟明一道告辞离去。

      东市左侧的平康坊内有住户万余,除了达官显贵、寺院道观,名闻天下的要数该坊的歌、舞伎了。杜灼一行出了主簿府,在街角找了间食肆坐下,一面点了酒菜,如灼看着不远处的人来人往,轻声问:“黎奴,方才我见你听到‘莲姬’时露出困惑表情,莫非你认得这个莲姬?”

      崔俨沉吟须臾,答道:“要说认得,我却从未见过,只因周王他整日抚着一个鎏金梳掌,喃喃自语‘莲姬,莲姬’,我又听闻……”他皱起眉,好似有些犹疑,良久才道,“莲姬是殿下行冠礼时的侍寝。”

      “侍寝的意思是……”杜灼喃喃重复,等到理解了其中之意不禁飞红了脸,看着崔俨略微颔首,又说:“这位莲姬,许是亡故了罢,我见殿下年节时,总要供上一炷香,但奇怪的是从未见过牌位神龛甚么的,平时只对着虚空拜祭。”

      “还有一位莲姬,是同一人还是……”如灼觉得脑中翻滚,浆糊一样混沌,对于所有事情没有半点头绪不说,现下又增添新的未知。行菜者端了菜肴上来,三人慌忙停下言语,只顾对付肚皮的饥饿了。

      品着京都特色的菜点,劳碌半日的三人吃得分外尽兴,一时忘记了刚才谈话内容的沉重。用膳过程一直有丝竹歌声相伴,等到吃了七、八分饱,行菜者端上木瓜浆水,如灼便一边饮啜,一边听起隔壁伎馆的曲音来。

      一阵急促的鼓点,听着呐喊叫好声:“好!六十七,六十八……一百!好!一百一十一,还有一百一十二……”暗暗猜测众人叫好的便是那著名的胡旋舞了,她心里很是好奇,不禁伸长了脖子往伎馆方向望去。

      “小姐莫非想要过去看热闹?”崔俨好笑,语带善意嘲讽,反问道。

      杜灼瞪了对方一眼,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把脸一别,仿若不在意地说:“哪里,我才不会去那等地方。”

      “如此,我也无需出言规劝了。”崔俨见着杜家小姐的眼又往伎馆方向瞟了瞟,他装作没有看见淡淡说道。

      “不用你管,多事!”如灼被人看穿,红了红脸,一面飞快收回视线,把脸埋入装着木瓜浆的大瓷碗里。

      三人无言,静静听着乐音又飘过来,刚才的喧闹声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弹拨尔的单调声音,苍凉而哀伤,仿佛是女子的低喃,缓缓述说一段悲伤的恋曲。

      “是依拉克木卡姆(注三),丝路上高昌回鹘代代传唱的情歌。”崔俨听了须臾,笑着解释。

      “情歌不该是欢快而热烈的么?为何这个曲子如此哀伤?”如灼歪着头想了半天,仍是不解所谓爱情中的痛苦。在她看来,传奇里描绘的爱情无不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即便结局不甚完美,也不会有这般哀恸婉转,不爱便是不爱了,各自放手,有聚有散,何来悲苦?

      崔俨听着杜家小姐的论断,不由得哑然失笑,看向那双因困惑不解而黯淡了的眼,他嗫嚅着又不知如何解释悲恋的、思念的苦。

      惟明留意着二人的对话,噗的一声没忍住,大笑了起来。崔俨被其笑得局促了神情,只得另说道:“正巧还剩下半个时辰时间,小姐若想听胡姬弹唱,只在边上的话……”

      “在边上听有甚么意思,既然许人听曲,不若进到格间,我戴上帷帽,旁人也不认识,不是更好?”杜灼说着笑了起来,自顾拿起帷帽戴上,一面走,一面说,“听闻胡姬馆可以任意点曲,我趁着这点间隙也见识见识。”

      崔俨苦劝不住,他与惟明互望一眼,只得跟上杜家小姐的步伐,进到叫他后悔的地方。

      注:

      一、唐时天下分十道,山南道辖今湖南、湖北、陕西,及四川部分地区。

      二、管理都城的县令称为畿县令,比一般的县令官阶大,为正五品上。(唐·李林甫《唐六典》卷三十三)

      三、此为新疆民歌,是十二木卡姆,即十二套大曲的其中一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其一十七 光华·莲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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