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咒》于小鱼

3、人生若只如初见（3）

　　离京城还有些路程的时候，碧尘就听卫行之将京城风物夸得人间有一、天上无双，她到底年少，不由满心向往。可真个到了京城，卫行之自有无数琐务，只派了小厮三七陪她四处游玩。
　　碧尘面有嗔色：“不是早就说定了你陪我逛京城么？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言而无信？”
　　卫行之还未开口，三七便撇撇嘴道：“爷一回京，皇后娘娘立等召见呢。哪里有四处晃悠的功夫呢？”
　　“多嘴！”卫行之斥了一声，转头柔声向碧尘道，“我今日实在是抽不出身来，不如三七先带道长随意看看，待我今日办完事，明日一定亲自陪道长将京城好好逛过。”
　　碧尘扬了扬眉毛道：“一言为定。”
　　卫行之哈哈一笑：“岂敢反悔。”
　　只有三七在一旁嘟嘟囔囔地不高兴：“这一回来有多少恼人事情，爷现在应了一天办完，回头不知怎么拼命才得完事呢。”
　　“三七！你越发地没规矩了。”卫行之瞪了他一眼，“好生服侍碧尘道长，不可胡言乱语没上没下。若我听见一个不字，仔细你的骨头。”
　　三七苦着脸道：“是，是！碧尘道长住的这驿馆在护城河内皇城正南，不如就近先去皇城南面的朱雀桥走走……”
　　他正说着，门外一声细细长笑，走来一个眉目端秀的中年人，着内监服色。“奴婢四处寻大将军不着，原来是在这里。皇后娘娘摆下酒等着大将军哪。”
　　那太监进得屋来，眼光只在碧尘脸上一转，脸上笑容就不由一滞。
　　卫行之恍若不见，笑道：“这是我不周到，累张公公奔走。”一面说笑，一面同那太监走出门去，“这便去向娘娘谢罪。”
　　碧尘望着他们的背影，诧异道：“哪里有皇后娘娘召见大将军的？”
　　三七一面收拾东西，引着碧尘出门，一面说道：“当今圣上身体欠安，一应事情，娘娘都帮着打理些。”
　　“原来如此。”碧尘颔首应了，随着三七缓缓走在帝都的街道上。环顾四周，果然是繁华而不失整肃，比之她曾去逛过的炎州城，到底气象不同。
　　三七听了他主子吩咐，竟是将她服侍得无比周到殷勤，一路陪着她往京城里最最热闹的街道逛去。难得他一个小厮却也眼光不俗、见闻广博，不论是玉器古玩、首饰绸缎，还是古迹历史、坊间传说，他都能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碧尘初时只觉得眼花缭乱、满目琳琅，待逛到日暮时分，却渐渐腻烦起来，三七指给她看什么，她只草草扫一眼便作罢。
　　三七微笑道：“道长可是乏了？前面不远就是帝都鼎鼎大名的‘玉液居’了。那里酒菜好是没的说，难得还有几位姑娘的歌舞是极佳的。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我们便去那里晚膳。”
　　碧尘点点头：“依你说的。”她话音方落，忽有一股药香飘来鼻端。她不由精神一振：“这附近哪里有药店？”
　　三七怔了怔，答道：“街拐角便有一家济善堂，倒是老字号了。”
　　碧尘不等他说完，已快步走去。三七无奈，只得紧紧跟在她身后。
　　一跨进店门，碧尘望着那一排排抽屉，细看那抽屉上的标签，不由叹道：“到底是天子脚下，药材如此齐备。”柜上恰有一堆药材搁在纸上，碧尘禁不住凑近去，闭上眼睛，一面深深吸气，一面流水价地报出药名来：“山甲、红花、生地、乳香．．．．．．”
　　“道长好本事！竟是一丝不错。”三七赞叹。
　　碧尘睁开眼来，诧异道：“你也懂得药材？”
　　三七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原是崔御医家的小厮，后来才跟了我家爷的。自幼服侍崔老爷，不由我不懂些皮毛。”
　　饶是他压低了声音，药店里那本在垂首捣药的老师傅还是“呀”了一声，张开一双浑浊的老眼，把三七上上下下打量着：“莫非是国丈爷家的小哥儿？”
　　“国丈？”碧尘瞪大了眼。
　　老师傅咂嘴道：“道长你不知道？崔御医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生身父亲呢。崔御医医术了得，是好人哪，可惜了，早早亡故了……”
　　三七沉默了一刻，乱以他语，胡乱说笑了一阵，引着碧尘走出这药店，来到玉液居，要了二楼临窗最好的位置。
　　他一面点菜，一面向碧尘细说玉液居的各色佳肴有何来历讲究。碧尘却是怔怔出神，似听非听，忽地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便该多带些银钱来。”
　　三七一呆，问道：“这却是为何？”
　　碧尘叹道：“往常我在栖桐山，药材时时短缺，更有些罕见的药物极难弄到。如今这里这样齐全，就该买了带些回去的。”
　　三七笑道：“原来如此。这却是我的不周了。”
　　他朝旁边一桌招了招手，那桌上的锦衣公子立时起身过来：“三哥儿。”
　　三七道：“去帝都最好的药铺，将各色药材都捡上好的买些，装妥了预备碧尘道长带回去。”
　　那锦衣公子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立刻下楼去了。
　　碧尘诧异道：“这是怎么说？”
　　三七道：“这二楼所有客人都是爷的手下。我们一路逛着，也有不少人暗中保护。”他见碧尘眉毛一挑，忙陪笑道，“碧尘道长，莫非忘了途中之事？道长此来非比寻常，自然小心为好。”
　　碧尘勉强点了点头，蹙眉道：“说是这样说，只是讨人厌得很。”
　　三七笑道：“道长只管吃菜饮酒，一会儿观舞赏曲，理他们作甚。”一面给碧尘斟酒一面说道，“这玉液居的酒是大大有名。只因这主人酷爱李义山的诗，所酿之酒都以他一句诗命名。道长这一壶酒便是叫做‘昨夜星辰昨夜风’。我家爷一向最爱喝的，不知合不合道长的口味。”
　　碧尘看了杯中清冽如水的酒一眼，淡淡道：“我不饮酒，多谢了。”
　　三七一怔，恰好此刻菜端了来，他便转而介绍起菜色来：“这是‘春波碧草’，这是‘踏雪寻梅’，这是‘胭脂泪’……”
　　碧尘听得头昏脑胀，举箸拨了拨那碗“春波碧草”，噗嗤笑道：“不过是荠菜豆腐汤罢了，何必起这些个不知所谓的名字。”
　　三七还未讲完的话顿时噎住，片刻又重整笑容道：“道长是返璞归真之人，佩服佩服。”
　　碧尘吃了些菜，转脸见窗外天色已暗，便起身道：“如此吃喝玩乐，实在无趣得很，我回去了。”
　　三七忙起身劝道：“一会儿琅嬛姑娘便出来抚琴了，那琴声真是天上仙曲一般，难得听到的，道长再略坐坐。”碧尘仍不见半点动容，他连珠似地道，“道长、道长、道长……哎，一会儿说不定爷要来呢。”
　　碧尘神色一动，慢慢坐回去，慢慢地道：“哦。那便坐会儿不妨。”
　　不久便有舞姬歌女轮番献技，四下里彩声阵阵，轰然不绝。碧尘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面前空杯，那通透的白玉杯在烛光下晕出一抹嫣红，让她想起她也曾见过那样的美人儿面庞微转时的娇羞妩媚。喏，师妹碧流就是的吧。而自己，总也不会是这样的。
　　碧尘正想出了神，忽然楼里一寂。她向楼下望去，未曾看见什么，先听得厅上那琉璃屏风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当先两个清秀童子抬出一张木几，接着便有一双女童自屏后转出，一持锦褥，一捧香炉。四人在屏风前布置已定，屏后方娉娉婷婷地走出一个抱琴少女。碧尘隔得远，也看不清她眉目如何，只见那一身淡红衣裙衬得她如一朵轻霞，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袅娜优雅。
　　碧尘叹息道：“这便是你说的琅嬛姑娘了？也怪不得有这样的排场。”
　　三七微微一笑，摇头道：“道长不认得她。这是琅嬛姑娘的心腹侍女，胭脂姑娘。”
　　碧尘一怔，果然那胭脂在木几上将琴放定，轻声一笑，唤道：“姑娘。”
　　那屏风后，琅嬛终于走出。她一身素色衣裙，轻纱蒙面，装束竟是出人意料地简单。她向满楼宾客敛衽行礼，缓缓在琴前锦褥上坐了，抬手拨了拨炉里的香。这一串动作，虽然无声，却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节律，仿佛已然成曲。
　　那琅嬛轻轻拨着琴弦，一声声流水淙淙，她似是沉吟了片刻，微笑道：“诸位，我有一挚友今日归来，小女子心中喜悦，便奏这《高山》《流水》以酬知己，也不知他，是否会来听。”
　　她的声音柔软温润，令人暖洋洋的沉醉于其中。碧尘在随后响起的清澈琴声中忽然忘记了身在何处。栖桐山上的梧桐叶飘飘洒洒，四面纷飞，她独个儿在其间走着，走遍了这座山的每一个角落，始终不见一个人影，而那琴声还是跟梧桐叶子似的，无穷无尽地飘下去、飘下去。
　　那是……孤独么？
　　碧尘抚着拂尘，轻轻叹了口气。
　　一曲终了，琅嬛也是轻叹一声，仿佛有些失望。眼看她正要起身，碧尘忽然听到自己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喟道：“人生如此荒寂，又要到哪里去取一点暖来？琅嬛啊琅嬛……总有一日，没人敢听你抚琴了。”碧尘一惊，只见卫行之已不知何时坐在她身旁。
　　琅嬛在面纱后轻声笑道：“你既来听，就是给我的一点暖了。”她顿了顿，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声“多谢”，便站起身来，行礼而退。
　　碧尘转头打量着卫行之：“你便是她的那个挚友、知己？”
　　卫行之笑道：“怎么？在下看起来是一介武夫，听不懂琴的么？”
　　三七在旁笑道：“我家爷非但懂琴，还吹得好箫呢。”
　　卫行之微微自嘲：“道长可知道我出身贫寒，后来学这些风雅技艺，不过是为了融入那些达官贵人中去罢了。哈，想必又要叫道长笑话。”
　　碧尘却不曾笑，只紧紧盯着他：“你这样的人，又何必讨好他们、笼络他们？”
　　卫行之今晚像是有些醉意似的，仰着头笑了一笑，道：“人生于世，哪能不依附这个既成的世界呢？道长，不是我倚老卖老……”
　　碧尘嗤地一笑打断他：“你也把个‘老’字往自己身上用？”
　　卫行之望着她笑：“道长青春年少，怎不让我自叹老矣？”
　　碧尘从前在炎州城街道上也曾被少年调戏，经典的说辞便是一句“青春年少”，但此刻听卫行之嘴里说来，却无半点不适。“怎么今晚就有空出来了？”
　　卫行之笑而不答，伸手去拿酒壶，却被碧尘一把夺去了酒壶。“道长？”
　　碧尘道：“酒能伤身乱性，不饮为妙。”
　　她一副活医书的架势，卫行之不由大笑，拊掌道：“男儿欲醉，如之奈何？”
　　他这一番大笑，恣意纵情之至，原本平常的容颜泛着豪情。那种放肆张扬的气度实在灿烂夺目，碧尘一时只是望着他，竟忘了答话。
　　“好一个‘男儿欲醉’。”琅嬛击掌笑赞。碧尘武功不差，竟未察觉琅嬛何时上了楼来。
　　卫行之高声吟道：“男儿欲醉忘横行，美人恩重抛掷轻。”
　　琅嬛笑声清脆，即使隔着面纱也感觉到她眼波流转：“只恐山河三万里，犹有英雄未了情。”
　　卫行之转面对着碧尘，眼神却是散的。他想了想，道：“难道便没有女子能领略驰骋万里之乐么？”
　　碧尘记得这一夜，众人都醉了。满天的星斗，满地的灯光，和充盈了这秋夜的凉风一起呼呼掠过身边，都醉得迷离。唯有她在清醒里飞翔着，茫然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