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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憶二 世上的唯一 ...

  •   1914 年 3月,倫敦,深夜。
      滂沱大雨。

      一輛雙輪出租馬車輾過泥濘的路,濺起污黑的水花。
      街道上人影絕跡,沒有頭腦正常的人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還停留在戶外。
      豆大的雨粒,伴著狂風刮打在喬納森身側的玻璃窗上,密集地啲咑作響。
      醫生開始覺得冷,決定踏上這趟突發的旅程時,他並沒有機會在出發之前找件厚實的大衣披上。
      深棕色的牛皮醫生包放在他座位旁邊,而醫生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提包的抽手。
      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喬納森知道自己在為難馬伕,暗自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他不能讓馬伕停車避雨,反而他覺得現在的行車進程太慢了,他甚至差點忍不住想吆喝馬伕再快一點。
      馬車外,沒有戴防風鏡的馬伕,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眼。
      馬路上雖然沒有行人,但能見度很低,煤氣街燈昏暗的光線僅僅能讓人看出街道的形狀和走向。
      路旁的住宅區也沒有幾家還亮著燈。這種時段,大部分倫敦市民都已經安歇了。

      只除了某一戶。那是一幢門飾、窗框都雪白簇新,連上地下室一共有三層的獨棟私人建築。從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那棟私人住宅無論是樓上還是樓下都依然燈火通明。
      載著醫生的馬車停在這一戶前面。

      喬納森付了馬伕兩個弗羅林,一手將醫生包擱在外套下,另一手捏緊外套的領子,跳下車。上了幾級石階,停在住宅正門前的門廊下面。握住門上掛著的銅質門錘,用力地敲了幾下門。

      沒人應門,身後,馬車已經駛離。雨依然下得很大,醫生覺得他的敲門聲也許被雨聲掩蓋了。

      喬納森再次敲了敲門。這次門開了,那是迪倫的管家。喬納森並不記得他的姓氏。但醫生的失禮沒有被察覺,管家率先開口。

      “里德先生!真是太好了。小主人的情況不太樂觀……MiLord 今天早上回來過,又開著車出去找醫生,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夫人非常焦慮。”管家一邊説一邊引領喬納森進到門廳裡面,幫里德脫下外套,遞上乾爽的布巾,讓他擦去頭臉上的水滴。

      “喬納森!”瑪麗出現在樓梯上面,她穿著米黃色的高領蕾絲長袖襯衫和一襲深紫色的高腰緞面裙。
      “感謝上帝!”她急促地跑下樓梯,撞入喬納森的懷裡,給予她哥哥一個迅速的擁抱。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喬納森注意到瑪麗雖然衣著整齊,但佈滿了血絲的眼珠子下有深灰的眼圈,眼角泛紅。上挽的髪髻已經有些鬆散,幾綹髮絲垂在額側。“湯瑪士已經發燒三天了。”瑪麗一把抓過喬納森的手腕,拉著他上樓。

      “剛開始時還能吃得下奶糊,但昨天中午之後,無論餵他甚麼,他都一直吐出來。不停哭,也睡不好覺,每次哄他合上眼睛去睡,不到一會兒他就會哭著醒過來。今天早上開始,他連哭都沒有力氣了。”
      瑪麗強忍著哭腔將這番話說完。兩人已經進到小湯瑪士的嬰兒房。

      木搖床中,躺了個幼小的嬰兒,那是迪倫和瑪麗的兒子,才十九個月大。
      看護房中有嘔吐出的奶味,寶寶的臉頰泛著一片不自然的紅暈。嬰兒連體衣都被汗水沾濕了。

      喬納森用最快的速度拆下自己的袖扣袖口,捲起襯衫的長袖,將之固定在袖箍下面。打開醫生包,取出了幾樣工具。又用熱水泡了雙手,才去觸碰他的小外甥。
      先是用聽診器聽過小湯瑪士的心跳,用水銀探熱針量了寶寶的體溫,又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按壓嬰孩的腹腔,留意裡面的蠕動反應。

      聽診器微涼的低溫壓到寶寶的肚子上時,寶寶又哭了起來,微弱地掙動著手腳抗議。瑪麗連帶著小棉被將寶寶抱起來安慰。
      這邊喬納森已經摘下了聽診器,在自己的醫生包裡面翻找另外幾樣東西。最後,他取出了兩個約 250 毫升的金屬蓋透明玻璃瓶;一捆捲成圓圈的細長橡膠軟管;還有一個長方形的錫盒。

      瑪麗心痛地搖著寶寶,帶著詢問的眼神看向喬納森。
      “湯瑪士已經有些脫水了。雖然我不能馬上確定是什麼原因導致他發燒,但他必須儘快補充水份和糖份,並且要將體溫降下來,如果再任由這種高熱持續下去,很可能會損害他的大腦。”
      瑪麗聽著閉上了眼睛,嘴角抽動了幾下,彷彿下一秒又要哭出來,但她忍住了。“那該怎麼辦?”“我要幫他輸生理鹽水。他需要恢復正常體溫,腸胃功能才能重新運作,屆時我才能在鹽水中兌些葡萄糖溶液,讓他吸收。但前提是他的高熱必須被控制住,不然的話……”

      瑪麗呆滯地注視著喬納森,後者正忙碌地進行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組裝輸液工具。當喬納森打開錫皮盒時,盒子裡的金屬注射針管,顯然讓抱著孩子的母親受到了驚嚇。

      喬納森正在尋找可以掛玻璃液瓶的位置,嬰兒床上方有支撐帷蓬的木支架,上面原本掛著可以轉動的吊飾玩具。喬納森將玩具拆了下來,試著換上玻璃液瓶。然而,液瓶尾端的金屬掛圈太細,而木架的掛勾太粗。附近也沒有合適的吊勾,他只好找了根細繩將兩者綁在一起。

      “要把這麼大的針頭戳進湯瑪士的身體裡嗎?”
      當醫生聽到妹妹的詢問時,他知道他即將提出的方案對一個母親來說,並不是那麼容易地被接受。他明白瑪麗雖然還不至於神經錯亂,但他感覺到妹妹的理智已經非常脆弱,像根緊繃的弦,隨時可能會斷裂。
      但他必須要說服瑪麗。

      “這些鹽水的溫度對湯瑪士來說偏低,如果我在湯瑪士的手或者腳下針的話,長時間的低溫很可能會造成他的肢體因為溫度過低而僵硬。”“所以呢?”
      “頭部則不同,人類身體的循環系統會優先保證頭部的熱量供應,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經常會覺得四肢冰冷,但卻幾乎從來不會覺得頭冷。”

      似乎聽明白了喬納森暗示的治療手段,瑪麗不自覺地搖著頭。
      喬納森放下了手上的工具,雙手扶著瑪麗的肩膀,正視著他妹妹,等待她也正視他。
      漸漸地,瑪麗穩定下來,平靜地注視著她哥哥的眼睛。
      “瑪麗,我要在湯瑪士的頭部下針。”喬納森緩慢而慎重地宣告。
      “甚麼?”瑪麗低頭看向寶寶,抬手撫摸兒子的髮頂。“你的意思是,你要將這麼粗壯的鐵針捅進湯瑪士的頭頂?”
      醫生沒有說話,他耐心地等待,期望瑪麗理解。
      “不,我不允許!”瑪麗再次大幅度地搖頭,抱著兒子,企圖從喬納森的臂彎裡掙脫出來。
      但喬納森沒有讓她成功,他緊緊攥住妹妹細小的肩膀。理智的醫生和失魂落魄的孩子母親拉扯了將近半分鐘。

      “湯瑪士會活著的!”喬納森吼道。
      瑪麗被震住了,失神的眼睛再度聚焦,重新看向面前的高大男人,她的哥哥,她感受到她兄長溫暖有力的手正穩定著自己顫抖的身體。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喬納森稍稍提高了聲線,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承諾。“你現在只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

      * * *

      湯瑪士被重新放回到搖床上,他上額稍高的位置被插入了輸液管。瑪麗在喬納森下針的時候,按住了兒子的手腳,嬰兒在針頭戳進頭頂的時候尖聲地哭叫了一下,然後又只能低低地抽泣。

      醫生細心地調整輸液管上那個特製銀夾子的鬆緊,控制鹽水輸送的流量和速度。
      完成一切之後,他將手保持在湯瑪士的腦袋上幾分鐘。確保溫度沒有驟然下降太多。

      瑪麗在一旁來回走動,一隻手不停地轉動脖子上戴著的複圈白珍珠項鍊。
      過了不久,寶寶安靜下來,順利地睡著了。

      筋疲力盡的瑪麗也倒在房間內的有翼扶手椅上,頭靠在一側昏睡過去。喬納森察覺到時,輕柔地為她披上了毛毯。
      然後,醫生在嬰兒床旁的木凳上坐下,檢查自己的懷錶。每隔半小時,他就用水銀針測量寶寶的體溫,檢查寶寶的心跳,觀察寶寶的呼吸。並且,用鋼筆在隨身攜帶的口袋筆記簿上,記錄下幼兒的生理數字。陪護的間隙,他解下領帶,鬆開了喉結下的衣扣。漫漫長夜,他儘可能讓自己坐得稍為舒服一點。

      * * *

      差不多在天亮時,250 毫升的鹽水快用完了,喬納森換上了另一瓶新的,這次他將液瓶掛上之前,用針筒在裡面添加了適量的葡萄糖溶液。

      管家在不久之後也起床了。打開了看護房的門,為喬納森送上了熱茶。

      按照醫生冊子上的紀錄,寶寶的體溫的確成功地逐漸降低。下一步,如果寶寶能夠順利地排尿,那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恢復餵食。
      一夜的大雨沒有持續到天亮,在晨光照射到扶手椅上時,瑪麗也醒過來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寶寶。湯瑪士的尿布濕了。
      為寶寶擦洗過,重新換上乾淨的連體衣之後,迪倫也回到家中,一身狼狽。原來昨天他的車在尋找兒科醫生的路上拋錨了。

      迪倫換過衣服之後去看兒子,彼時瑪麗正抱著湯瑪士餵奶瓶,湯瑪士的體溫雖然還略高,但已經不像昨夜那麼燙人。而且他的胃口也恢復了,正努力地啜飲著奶瓶。

      當喬納森在樓下吃完早餐後上樓,在看護房門外見到的,就是那樣一副景象:他的妹夫抱著他外甥,而他妹妹正放鬆地依靠在丈夫的肩膀上,開心地和丈夫説話。

      此時,自打他在茅徹斯特收到來自艾弗利轉駁電話的那一刻算起,僅僅過去了三十個鐘頭。喬納森在這段時間內都沒有合過眼。
      接下來,里德醫生繼續留在迪倫家陪護他外甥,下午的時候,他將寶寶頭上的輸液針拆了下來,並細心地包好了那個小創口。
      雖然湯瑪士仍然持續著長時間的睡眠,但他的臉色明顯比喬納森來之前健康了不少。
      再一天,小湯瑪士就在自己的嬰兒床上站起了身,雙手搖著床框,想讓別人放他出去爬。看來又變回那個必須要大家都順著他意的小魔王了,這是後話。

      湯瑪士的病情有了起色,整個宅子樓上樓下的人又可以再次回復到平時正常的工作作息。

      迪倫家這個兩層高的住宅,處於倫敦繁華地段。不同於鄉郊的那些房舍,擁有多余的空間。

      地下室那層是廚房、盥洗間,以及管家、佣人們的睡房。地面層包括了起居室、飯廳,和一個有會客功能的小型圖書室。再上一層,就是迪倫夫婦的主臥和小湯瑪士的嬰兒房,以及另一間睡房。但那間睡房為迪倫住在鄉間的母親保留。一應陳設和老太太的私人物品都長期擺放在房間內,預留給老太太隨時來倫敦探訪時居住。

      換而言之,迪倫家並沒有多余的客房可以提供給喬納森休息。

      起居室是個開放的空間,樓下的人經常需要在附近來回走動。而小型圖書室則是個帶門的房間,關上門就是個隱閉空間。
      當喬納森進到圖書室時,愉快地發現了一張法式女士躺椅。雖然躺椅對他的身高而言有點短。但旁邊還有個差不多高的軟腳墩。把腳墩子拼在躺椅下面,就可以舒服地躺下。

      不需要用探熱針,喬納森都知道自己有些低熱。呼吸也比平時費力氣。
      他解開了馬甲的全部紐扣,找水沾濕了手帕,就脫下鞋在躺椅上放平身體。
      一手搭著濕帕子,蓋到額頭和眼瞼上,一手搭在胸前,感受自己不那麼平均的心跳。

      聽著瑪麗在門外走廊的電話上,向他們的母親報告湯瑪士病情的好消息、以及女士間沒完沒了的閑聊,喬納森漸漸墜入到睡眠中。
      夢境中,茅徹斯特研究院的院士指責他不辭而別地消失了幾日,宣布要取消他研究項目的經費資助。

      喬納森在驚懼中醒過來。
      他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原本照射在書房窗戶這一側的光線已經移位,日影西斜。書房變得有些昏暗。

      喬納森起身去摸放在旁邊矮桌上的懷錶。
      忽然,看到對面陰影中,坐了一個人。

      不能怪他剛才沒有注意到。那個剪影坐在書房的角落,面朝窗外,像石像般一動不動,在他伸手去摸懷錶時才轉過頭來看向他。
      喬納森略微被嚇了一跳。
      然後,他看出,那個剪影是瑪麗。

      瑪麗轉過頭來,眼睛泛紅,喬納森似乎還看到她面上有淚痕。
      看到喬納森轉醒,瑪麗迅速抬手在臉上擦了擦。

      “湯瑪士又出問題了嗎?”醫生擔憂地問。
      瑪麗彷佛不明白這個問題,呆了一下,才答道:“不。沒有。他很好,他已經不再發燒了。”

      瑪麗起身走到窗旁。雖然屋內昏喑,但窗外的風景仍然處在斜陽之下。
      從她站著的位置,可以看到鄰居家圍籬上種的植物。一朵初開的山茶花尤其顯眼。

      “那朵花真漂亮啊!開得比之前還要大,開得比昨天更乾淨了。”

      喬納森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也看到了那朵山茶花。山茶花掛著晶瑩的露水,的確是雪白動人。

      瑪麗回過身,彎腰拉下窗前書桌上檯燈的開關,點亮了書房一部份的空間。
      “但如果它昨天被雨水打落了,那麼它現在就只不過是地上的泥。”

      喬納森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妹妹的這句評語。
      他才發覺剛才頭上的布巾,已經不是自己原來的手帕,而是另一條更吸水的毛巾。
      他低下身去找自己放在躺椅旁邊的鞋穿上。
      鞋子變乾淨了。原本在鞋面上的水漬和泥印都消失了,甚至可以看出,鞋子被重新上了皮革油擦拭過。

      在他低頭綁鞋繩以及重新扣上馬甲鈕扣的時候,瑪麗拿起了鐵壺,往茶壺中注入溫熱的水。當喬納森接過瑪麗遞給他的熱茶時,他嗅到瑪麗手上隱約的皮革油氣味。

      瑪麗再次坐到他面前,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啜飲熱茶。喬納森感到胃裡舒服多了。

      “告訴我,你是怎樣知道湯瑪士生病的?”
      “艾弗利昨天早上給我的研究院打了個電話,研究院的人叫我去聽電話時,我還以為是母親的問題。艾弗利和我描述了湯瑪士的症狀後,我立即就去查了火車班次。一天只有一班回倫敦的火車,剛好就在半小時之後。我收拾好了醫生包就出發。說起來,還要多謝我的一位同事,他用他的摩托車將我送到了車站。我跑上月台時,火車都已經起動了。”

      喬納森笑了笑,“我是追著車門上車的。”

      瑪麗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但是,你為什麼不在電話裏告訴艾弗利你會回來?這樣迪倫就不用去找什麼撈雜子兒科醫生,他直接去皇十字車站接你就可以了。”
      “我決定來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得上。萬一我趕不上,那豈不是耽誤了你們這邊找醫生的時間了嗎。”

      瑪麗舒了口氣。“也是,如果迪倫去接你,然後車子再在回頭的路上拋錨,真是兩個都不用回來了。哼!那麼昂貴的新式汽車,到了關鍵時候卻派不上用場。所以你是在皇十字車站僱的馬車,對不對?”

      喬納森點頭。
      “等我下火車時,已經傾盆大雨了。幸好還有一輛馬車在客運站招攬生意。”

      茶杯空了,瑪麗又幫他斟滿。

      喬納森在醫生包內翻出一個茶色玻璃瓶,從裡面倒出了三顆藥丸。撕下了筆記本內空白的一頁。把藥丸用紙包了,交給瑪麗。

      “每隔六至八小時,給湯瑪士服下半片。你可以搗碎了,溶在水內給他喝。”
      “你要走了嗎?”
      “湯瑪士已經沒有大問題了。我會留下一瓶生理鹽水和輸液管。如果他之後再發燒,你可以去附近的醫院,找執業醫生幫他輸液。”
      “但是,你都沒有好好休息過。既然都回來了,你不回一趟家嗎?”
      “研究院那邊我沒有正式地請假,不能離開太久。我手上進行的一個項目,月底就要出結論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幫我叫一輛車去火車站嗎?”

      雖然很不樂意,但瑪麗依言吩咐了管家安德魯去找一輛馬車。

      等馬車來的時間,瑪麗又叫廚房煮了些麥片,和送上一些傭人買回來的烘焙品。
      在收拾矮桌時,她看了眼剛才喬納森冷敷用的毛巾。

      “你是不是也發燒了?”
      “沒有。現在已經好多。我只是太累了。”

      瑪麗似乎不相信醫生的話,按著她哥哥的頭貼上了自己的前額。妹妹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令喬納森有點不適應,畢竟瑪麗已經結婚了。確定了兩人的溫度沒有太大差別後,瑪麗才放開喬納森。

      送來的食物擺滿了圖書室的矮桌。喬納森無可避免地要再度在瑪麗的注視下進食,而後者一直用一副哀傷的眼神看著他。
      兩兄妹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像現在這樣地共處了。

      “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去茅徹斯特實習。如果你留在倫敦,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家裡。有你在附近,萬一發生了甚麼事,我也不至於這樣慌張。”
      “我有申請過這邊的醫院,他們沒有取錄我。茅徹斯特其實很好,那邊有很多工廠,也有龐大的勞動人口數量。對比倫敦這邊的上流階級,茅徹斯特那邊的勞工階層很多都對新式醫療抱有更開明的接受態度。他們的治療結果可以為臨床試驗提供更多有說服力的數據。”

      “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會免費為他們治療,還會自資提供藥品發放給他們享用,對不對?”瑪麗的這句質問,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他們都是些可憐的人。比如這樣的一塊鬆餅,你在店裡買回來的價錢,就抵得上他們一個星期的工資了。很多童工甚至是孤兒,根本沒有工資。他們只是用勞動力去換取棲身之所和果腹的吃食。”
      “我的好哥哥,你是去當醫生,不是去搞慈善的!我不用你來告訴我,我們這個國家的貧富差異。讓我來告訴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哥哥,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兒科醫生,像你昨晚這樣救了我兒子的性命,我整座房產都可以交給你作為報酬!你不明白,你不光是救了我兒子,你還挽救了我的婚姻!”

      聽到這裡,喬納森皺了一下眉。

      “迪倫他是不是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之間……”
      “不。我丈夫對我很好,他佷愛我。”瑪麗站起身,關上了書房的門。

      “是迪倫的母親。我知道她和其他的那些貴族太太在一起時是怎樣說我的。她們都覺得我高攀了迪倫。如果湯瑪士有個甚麼三長兩短,真不知道那個老女人又要怎樣興風作浪,她以前就一直想撮合迪倫和康威爾家的那個女孩。多麼可笑,不過是在幾代之前繼承了個虛銜,這幫對社會毫無建樹的人竟然真以為自己到現在還高人一等,覺得她們比我優秀。”瑪麗不屑的表情甚至讓她面目都變得有些怨毒猙獰。

      “更好笑的是,平日這種時間,我原本應該要和他們坐在一起,享用下午茶。聽著她們明地暗裏說著些攀比的話,而我會在心底裏腹誹、鄙視她們。你知道原因嗎?”

      喬納森沒有說話。他覺得瑪麗並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需要繼續扮演聆聽者的角色。

      “原因就是我知道: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比她們更優秀!因為,我是你的妹妹!我是喬納森.里德的妹妹!”

      醫生愣住了,過了幾秒鐘,苦笑了出來。

      “以前在三一學院時,很多同校生都是貴族子弟。你說得對,他們不少都自視高人一等,看不起我們這樣的中產階級。不過,他們都認得我,你知道他們背地裡是怎樣稱呼我的嗎?”喬納森平視對面妹妹好奇的雙眼。

      “他們都叫我做‘瑪麗的哥哥’,那個‘倫敦社交界最漂亮的名媛——瑪麗的哥哥’。”
      瑪麗咯咯地笑了起來。“我不相信你。”
      “是真的,不信你去問克倫斯。”
      克倫斯是喬納森的好友,也是當年三一學院的同學。

      “那些貴族子弟對課業未必很上心,但對社交界的潮流,他們絕對消息靈通。”
      瑪麗的臉頰升起了一小片嬌羞的紅暈。“不用奉承我,我還未數落完你呢!”
      但她還是忍不住掩嘴偷笑了一陣子,然後又吐了口氣,回復到正經的口吻。

      “我們真應該多一點像現在這樣坐下來好好地聊天。自從爸爸走了以後,你就變得不愛說話了,越來越沉默寡言。你也不寫信給我,有什麼難處也從來不開口。你不用否認,我知道銀行在為難你!”

      瑪麗說的是銀行將他們父親資產賬戶凍結的事。兄妹倆的父親奧貝里.里德,在兩年前出走,之後行蹤不明,由於失蹤未滿七年,法庭不能判為身故,他在銀行裡的存款就連他的妻子、兄妺倆的母親,埃梅林也沒有辦法提取出來。由於法律上並未身故,所以亦不能觸發子女繼承權。即使作為長男的喬納森,也根本沒有辦法支配父親的資產。而他們倆的母親埃梅林,自從在丈夫失蹤之後,漸漸有痴呆的症狀。有時候,兩兄妹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太清醒還是在犯糊塗。自此之後,除了艾弗利的工錢外,家中的一切洗費都由喬納森承擔。

      “我都不知道你這兩年過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你在茅徹斯特租住的究竟是怎樣破落的房子,為什麼會連個門牌號都沒有?我只看到的是,你的鞋底都已經磨成這樣,衣領都起球了,你卻仍然還穿著。這樣的天氣下,身上只有這麼單薄的外套。”
      “我只不過是來不及拿衣服罷了。”喬納森企圖辯解。
      “我不蠢!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瑪麗的情緒又高漲起來。

      窗外的日光終於完全消失,檯燈的光線不足以點亮整個圖書室空間。瑪麗打開天花板上的吊燈。一室都堂亮了。

      “哥哥,你有時真讓我心碎。”

      喬納森不明白妹妹的這句話,他終於從沉默的低頭中抬起頭,看向瑪麗。

      “你的心太大了。你一直都想照顧所有人,連路邊的孩子你都掛心。但是,誰來照顧你呢?你值得有個深愛你的人,去呵護你。”這次瑪麗沒有再流淚,她剛才已經哭過了。

      瑪麗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摸他腦袋側的髮鬢。

      “喬納森.里德。你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值得被珍愛。找個愛你的人吧!”

      * * *

      當晚,里德醫生告別了妹妹,登上管家安德魯為他安排的四輪馬車。前往火車站,返回茅徹斯特。那邊還有繁重的研究課業和實習事務等著他。

      當他看著石階上的妹妹抱著小湯瑪士,並搖著寶寶的手向他揮手說再見時,喬納森深深慶幸,自己花了大額金錢,從海德堡大學買來的輸液設備原型,派上了用場。

      這在後來也堅定了他在輸液學上、臨床應用方面的研究決心。

      他在風雨中來,在明朗的天色下離去。
      安坐到火車上時,喬納森決定,他以後要多給瑪麗寫信。

      很可惜,他並沒有這樣的機會。

      六月份,戰爭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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