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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金玲 ...

  •   歌舞又起,燕宣帝熏熏然欲醉,他今日快活,十分快活。

      两国之间你来我往、明枪暗箭,总有这般或那般的顾虑,怎比得上这样干干脆脆地打一场,不损国体、不耗民生。更何况,世子还赢了,赢得这般漂亮。便是平素最矜持稳重的文臣,也要多饮一杯。

      唯陈伴伴却看得出来,燕宣帝今天是真的开心,以至有些失态地喝到了五分醉。

      自潜邸时,他就伴随今上,眼着燕宣帝从一个藩王走到今日至尊之位,也看着他七子皆丧,孤家寡人半生。见过天家的无情、皇帝的雷霆之怒,但也看到过他最后的温情。

      永光三十六年,燕宣帝打到奉天府,夺得王位,为保正统,将过了三年的“泰文”年号改为其父的“永光”。也是这一年,宫乱中,泰文帝的三子被射杀,泰文帝不知所踪。

      一月后,泰文帝余孽蓄势反扑,趁着大典前混入宫中。彼时燕宣帝七子皆在,太子并其余三位年长的皇子在掩护父亲离开时被刺死,一子在混乱中被踩踏致死,最小的那一个被摔死在地上,还有一个受得刺激太大犯了癔症,过了一月后也亡故了。

      朱明皇室都养供奉,永光帝手下的一部分人传给了泰文,但具体有多少并不知晓。燕宣帝夺位不正,虽也聚拢了一批能人义士,但当日混入皇宫的泰文余孽却足足有十六名顶尖高手。当大军到来之时,一切已成定局,似乎是故意要让燕宣帝尝尝“丧子之痛”一般。七子皆亡,燕宣帝受了一掌,保住了性命。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掌竟带着塞外奇毒“寒冰绵”,阴煞侵体,虽有高手续命,却也子嗣有碍、不能根治,需要日服成行人参活命。经此一事,燕宣帝恨泰文入骨,对其亲信更加残酷,先有“瓜蔓抄”、又有“诛十族”,到最后不仅杀、更要辱。至于怎么辱?莫过于“淫人妻女”,故凡“奸恶”之女眷尽数充为官妓,永世不赦。

      就这样浩浩荡荡杀了半年,雨水也冲洗不干净奉天府街口被血染红的砖,人人自危,才算终了。
      次年,帝改年号为“燕宣”,迁都北平,从此北平府易名为顺天府。而朱其原就是燕宣元年在顺天府诞生的孩子,不出意外,他也许就是此生燕宣帝血脉最近的子侄了。

      燕宣帝曾有一段时间认为,朱其原就是他儿子的转世,于是事无巨细,皆要过问。简王与他哥哥正相反,出生时就有弱症,长大后也是养成一副温顺脾性,知哥哥丧子之痛,故而就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退了整整十六年。直到去年元宵,在燕宣帝提出要过继朱其原为太子时,简王拒绝了,没人知道这一对兄弟关起门来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出来后,皇帝一下仿佛老了十岁,不久便招了三名宗室子入京。

      燕宣帝对朱其原所寄予的厚望,陈伴伴是最清楚的。

      燕宣十六年来,大明没有太子,但顺天府却有唯一的世子。朱其原自幼聪颖,皇帝为他配齐三师,教他能文允武,早已有了立他为储的打算。即便近两年世子一心追着“江湖梦”,叛逆胡闹,做出不少荒唐事,皇上也始终把控着大节。朱其原几次三番请旨出京闯荡江湖,都被皇上以各种理由压下,只等着他自己想通。但不知为何,元宵与简王谈话后,皇帝却仿佛被弟弟说动,不再提及此事,似乎真的有意从世子所愿,让他做一个逍遥王爷。

      然是夜,燕宣帝又是独自一人宿在乾清宫。梳洗过后,他卧躺下来,室内灯火通明,宫人守卫立在不近不远处,但近身守夜的唯有陈伴伴。

      “朕知道,朕就知道……”

      燕宣帝双目微阖,一坨醉红胭色晕在眼尾,陈伴伴试过醒酒汤后,辄奉于上,燕宣帝囫囵着一口饮下,再也按捺不下心中的欢欣快慰。

      “朕就知道,宗室里谁还能比其原更好!”

      陈伴伴含笑:“万岁说的是。”
      ……

      而红墙之外,宫宴散后,各回各家。马儿颠颠晃晃地就往前走。朱其原正是春风得意,学了快一年的功夫,今日总算得以施展,赢得这样惊险又精彩,更得了皇伯父素来珍爱的匕首。他将其取出,好钢好刃,让朱其原几乎爱不释手,于是连最后一丝后悔也散去了。

      只是儿子玩得起劲,老子却是翻肠搅肚。简王只消想到比试过后,那三世子各自诡异的脸色,就不由头大,定定瞧了一会朱其原,忽然道:“其原,你为何要上去?”

      “我若不上去,难道还真要把这匕首送给那帖木儿国的王子么?”

      简王恨铁不成钢:“那你可知道你……”

      “父王,我知道,”朱其原蓦地正色,“正是知道,所以才上去。”

      他浓眉下的双目挟着一股坚定而摄人的力量,只是望过来的那一刻,简王就忽的被说服了。

      “他输得太难看了,”朱其原垂眸,想到平王世子输了就翻脸不认账的模样,就心生不屑。

      “一次是轻敌,二次求战却毫无斗志。二十一国使臣皆在,他将事情闹开,却收不住摊子,叫帖木儿国王子戏耍一般赢了过去,到最后还牢得皇伯父出手……只是输了就是输了,丢掉的脸面只有在台上才能拿回来,只是在座列席的都是名臣老将,不好上场和一个小辈比划。反正我年纪小,就算输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干脆我上去了。”

      他观察许久,自然看得出来自己与阿里的功夫在伯仲之间,对方胜在实战经验,他却有名师指点。上场去,就算未必能赢,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也叫那二十一国知道,大明不是没有高手在,也容不得那阿里猖狂。

      简王没料到他那素来任性妄为、小儿心性的儿子竟也有自己的思量。

      “你……”他叹一声,忽然就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其原,那你认真告诉为父,你有没有想过做太子?”

      那柄御赐的大马士革钢匕首还在他手上翩跹成舞,匕首轮转于两手之间,利刃与肌肤不过毫厘之间,但这些都不及简王那一句“做太子”来得吓人。

      “噌”的一声响,一线流光坠地,狠狠插进脚边的木板中。

      “父、父王……你在说什么?”
      朱其原瞠目结舌,太子……他从来都是世子啊……不,那入京的三个宗室子也有是世子的,朱子明就是平王的嫡长子。但他不一样,他是父王的独子啊。

      车内悄然一片。

      朱其原尤处于惊骇之中,但惊骇里又有一些莫名情绪。

      简王见他神态,便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于是摆摆手,含糊着道:“没什么,没什么,玩你的匕首去吧。”

      ……
      朱其原沉默地木板中拔出了匕首,收回铜鞘之中。地上被这花纹钢破开的那道口子终究留下了痕迹,而简王的话就像推开了一扇隐秘的门,将他的野心引向另一个世界。

      轮轴喧阗,扬尘相会,长街之上两辆马车交错而过,各自心事。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是个女声,只是泪湿未干,尤带涩意。

      “西域二十一国使团入京,陛下在宫中设宴款待,现在大概是宫宴结束了吧。”

      女子垂首默然,许久才开口问道:“我们去哪?”

      男子略一踟蹰,“再过两条街,便是春熙绸缎庄,那是我名下的铺子。甜儿,你先在那里暂住一段时间,待我……待我……与家中商量好,便迎你过门。”

      “你……这又是何苦?”金玲长叹一声,“我不再是忠义侯府的女儿了,甚至我连我的姓都不知道是什么?”

      金玲茫然若失,没人愿意与她多谈刘氏的事,更不会有人来告诉她,在被剥夺了阮姓之后,她究竟该姓什么?半年来,她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家族,只剩下“金玲”这个名字。

      邱鸣胸口一痛:“我既已经与你订下盟约,又怎会只因你身份的变化而毁诺。你是侯府千金还是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你是我认识的金玲罢了。”

      金玲动容,“但我又有何脸面再和你一处。你若是娶了我这个犯妇之女,一辈子都叫人瞧不起。”

      “何须旁人来说瞧得上、瞧不上。”邱鸣掷地有声,“待我明年金榜题名,谁能瞧不起我,到时八抬大轿迎你入门,我给你挣颜面。”

      二人目光一触,邱鸣眼中满是恳切的爱意。
      金玲呜咽一声,掩面道:“不,我不能留在京城,我若留在京城,母……阮夫人和阮小姐又该如何自处。”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你敬她、爱她,总有一天阮夫人会发现你的好。命运既然做了这样的安排,你欠那位阮小姐、阮家的,我会与你一道还的。”

      邱鸣握住她的柔荑,安抚一笑,“好歹我也是举人,前途无限,认她做义妹也不算辱没。再不济,我就去求母亲认她做义女,到时有定国公府、忠义侯府两家做她后盾,谁能欺辱她?若他们实在容不下你,我也可以和你一道出京,总之……”

      “总之,一切都能商量着来,”邱鸣望着她,目中充斥着后怕与怜爱:“金玲,答应我,你千万不要再这样一个人走了。”

      金玲埋在他颈窝,泪洇湿了一片。

      “好,我答应你。”
      是她意志不坚,是她背惠食言,但就像邱鸣说的,也许一切都能走到圆满。

      马哒哒哒地跑在石板路上,车轮滚滚,渐渐走向宿命的结局。祈愿都不能实现,圆满还要更远,天边有了熹微,大地却落满簌簌冰寒。
      这是第二年,冬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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