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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叁1~5 ...

  •   1.

      “你的房间,食堂,都不是这条路吧。”

      初始刀声音沉得令人心里发憷。

      “我就是循着主人的气味来的。”小狐丸毫无拐弯抹角的意思。

      “……”

      山姥切眸光一冷。

      他是知道近侍刀对小狐丸这种含蓄的坦白有多么厌恶的。

      以前觉得长谷部那针对同伴的恶意来得莫名其妙,而今对上这张脸,分明笑意款款,却怎么看都藏着挑衅的味道,他似乎稍稍能够理解了。

      被溺爱到、如何得寸进尺都不会被惩罚的家伙,真的有点碍眼。

      他不由得面露愠色:

      “那算什么……他传唤了你吗?”

      “主人他--”

      “没没没……!”青年心如鹿撞,忙不迭截下了小狐丸的话头,“我有在寝区等你的,但一直没等到,还以为你把我忙忘了……”

      山姥切皱了皱眉。田里成熟过度的作物太多,好像确实是多花了些时间……但青年这人,平常总热衷于逗人生气,一旦发现自己有真要生气的迹象,又变得战战兢兢,实在是个怪人。

      他盯着御主涨红的脸,不禁发出疑问:

      “你慌什么?”

      青年嗫嚅道:“我怕你以为我不守约,生我的气……”

      ——国广君要是生气了,指不定会出说什么“既然不想跟仿品一起行动就到别的地方住”之类的话。

      “我说会来接你,就一定会来接你。”错过了多跑一趟而已,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还说什么自己会把他忘记……联想到几日来受到的误解,山姥切莫名不爽起来,“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吗?”

      “主人不是这个意思。”小狐丸并未因被打断而懊恼,他撤掉了虚拢的怀抱,开始为逃开自己臂弯的青年辩解。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或是同伴帮衬的态度让山姥切感到抵触,他竟前所未有地呛起声来。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主人,而是对小狐丸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藏在斗篷兜帽下的碧色眼睛:

      “……跟你有什么关系。”

      甚至不等小狐丸反应,又补了一句:

      “特地霸占他跟别人约定的时间,就这么想要炫耀跟主人的亲密吗。”

      他声线本身偏低,又带着点鼻音,字字句句听到人耳中,便有种不愉快的意味,这总让青年误以为他在生闷气——虽然现在确实如此,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习惯以这种方式维护自己“不受欢迎”的形象,现下又一次让青年为此慌乱,他反倒真的郁闷起来。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知道。

      自化形起就带着的个性,随着战力积攒,也是时候作出改变了。

      他非得大刀阔斧地修炼一番不可。这不是近来才有的想法,而是早有预谋。

      ……试炼对象当然不能是青年。跟那家伙拌嘴,他能活活把自己气折过去。

      瞥了小狐丸一眼,山姥切眸光隐隐。

      他同二队的刀没什么交集,但也正因为没什么交集,互相伤害起来可以说是毫无心理障碍。

      ——他可还记着上回客人造访,小狐丸把弄醒主人的麻烦事儿推过来的欠揍表情呢,是以,这回可不算故意找茬,一报还一报罢了。

      “……随便你怎么想。”小狐丸懵了一会儿,总算是察觉出同伴情绪也不对头了。为什么主人回来以后大家都变得怪怪的?他虽心生疑惑,却没忘记反击,“主人一直都很爱惜我,如果你认为这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算是炫耀的话……”

      这是他平日里专门用来膈应长谷部的说辞,每每都能惹得对方炸毛。可山姥切怒点却并不如长谷部那样明显,经他如此试探,竟巍然不动,甚至还露出了兴致缺缺的模样。

      特有的内敛气质,叫人猜不透这人到底是处于上风,还是落了下风。

      小狐丸表情逐渐深沉起来。

      最了解主人的刀,长谷部敢说第一,便没人愿意明着跟他争夺魁首;可要说最能拿捏青年情绪的……

      ……除了面前这家伙,本丸似乎找不出随便一两个音节便能惹得昔日的青年气急嗔骂的刀了。

      还是那种,事后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主人放下架子,主动蹭回来和好的刀。

      山姥切言辞冷淡:

      “不管你是否被爱惜,他一直在等的只有我。”

      “……”小狐丸皱了皱鼻子。

      ……这家伙,以前脾气有这么差么?

      他偷瞄一眼自家主人——毕竟擅自离开约定场所的是青年自己,而非受他怂恿,他虽是有心来找,却也挺冤枉的。可青年那阵紧张来得快去的也快,前一秒还慌得像个被妻子抓奸在床的丈夫,现下有他帮衬应和,已经连眼神都吝得给了,丝毫没有体谅他委屈的样子。

      早知道就不替主人圆场了。小狐丸如此想道。主人这个小差开得真的非常非常没有良心。

      青年的确未曾注意到两名下属气氛的微妙——他有更在意的事情,从山姥切将注意力放在小狐丸身上那一刻,他便兀自开始捻着袖子嗅来嗅去:

      自己一向没什么体味啊,出了点汗而已,至于臭到能让小狐丸“循着气味”追踪的程度吗?

      只是没尴尬多久,动作便遭到了初始刀声音的打断。

      “喂……”山姥切拎着从小狐丸脚边捡起的木屐与袜子,朝御主唤道,“走了。”

      “……诶?”

      “你不打算泡个澡?”

      “啊、泡的!当然要去!”青年唔囔应声,他隐约还以为这俩人聊得正起劲呢,没想到结束得这样快,“——但是小狐先生……”

      “那我晚一点再去找主人吧。”总觉得最近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小狐丸谨慎地服了软。

      “ha……”半个“好”字还未出口,接收到初始刀冷淡眼波的青年话音陡转,“……还是别了!”

      小狐丸笑意一僵。

      “毕竟是国广君他们的寝室……”青年满怀歉意、又不容置喙地说道,“等得空了,我亲自带着梳子去找你吧。”

      2.

      依附刀剑部屋的大型汤泊是少见的颜色温泉,与熊之汤异曲同工,总是闪耀着琉璃般的矾绿。山姥切将三套相同款式的红色运动服叠放在干燥的岩块上,委身进入竹枝架起的白色油布帘子里,准备冲洗身体。

      现在将近晚饭时间,山伏还没有结束当番的工作,是以,偌大的汤泊暂时只为他与他的审神者服务。

      他们兄弟二人通常习惯用过晚餐之后再净身洗漱,只是青年借住这几日总热衷于玩雪,不弄得一身湿淋淋回来,便不罢休,顾虑着人之子的身体,山姥切不得不随山伏一起,放弃了跟大部队堂食的机会。

      不过,这倒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体验。恰巧青年似乎想要避开热闹的共浴,算是歪打正着;也多亏了青年的福——这几日送到房间的佐茶点心是独一份的好,馅料里满满都是某长船太刀的私心。

      挂好浴巾,要回身拉上帘子时,山姥切才发现跟在身后的小尾巴。

      他与一脸茫然的御主相顾无言。

      “怎么了……你想一起洗?”山姥切严肃地考量了一阵。这是独间浴室,好像不太行。

      他的声音像是某种针对性的闹铃,青年很快便回过神来:“……咦?”

      “……你到底在想什么?”发现对方只是暂时丢了魂,山姥切有点尴尬,又有点羞耻,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动不动就神游天外,他的主人难道是个不得了的哲学家吗?

      “啊。”不得了的哲学家像是刚刚梦醒,“我怎么差点就跟着你进去了?”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都怪国广君一路太沉默了。”青年半开玩笑地说道,往浴池对面的隔断看了一眼,“我也得冲一下身体……我的袜子呢?”

      “我放到袜筒里了。”山姥切道。现下正在洗衣池里泡着洗剂,临回去搓个两下晾到部屋后面就可以。他想起青年脏兮兮的足袋,这家伙肯定又不穿鞋在雪地里乱跑了,想彻底洗干净真的很麻烦。

      奇怪的是,除了药研,竟没有任何人借此对青年进行说教。

      甚至、就连山姥切本人也没有过想让青年改正的想法——他仅仅只是觉得搓洗起来略花时间而已。

      他不愿将这种行为称作纵容,而是下意识地归类于对主人的绝对服从。

      青年面露窘迫:“跟你的一起洗?这怎么行……”

      “分开的。”山姥切自嘲般笑了一声,“即使是袜子,也该有仿品的自知之明。”

      青年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不是不是!……你看,因为我的很脏、还想要是洗不干净就扔掉好了……”

      “比起穿完就扔,你就不知道把鞋子穿上吗?”山姥切略感汗颜。从药研那边听说主人脚受伤的事情之后,他便同一队的诸位花了很长时间择购无齿屐覆,关照到青年习惯,还特地都选了皮子底的,可以说是相当好走了,可青年却无论如何也不爱穿,他实在感到不理解。

      ……明明以前是很会穿木屐的啊。

      在某些方面,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清洗难不难无所谓,但深冬寒气重,这样很容易会生病。听狐之助汇报,青年苏醒后从未抱恙过,但一回到本丸,反而三天两头有小毛病,好像这儿使他水土不服似的。

      “木屐又不跟脚,走得我脚趾缝疼。”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当时是让你们买鞋来着,没想到你们放着又酷又轻便的运动鞋不买,居然跑去万屋定做雪驮……”——还是贵到人心里发慌的那种。青年想起来就钱包疼,这群日常除了战斗就是农活的家伙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么多高定店家的?他不无遗憾地叹道,“还不如穿一双草鞋呢。”

      “你想要草鞋?”

      “……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好。”山姥切点了点头。

      “……?”这回换青年感到不理解了,“作为还没发月俸的下属的你,居然要给审神者的我买鞋吗?”

      山姥切唇角隐秘地勾了勾:“那种简单的事情,不需要特地跑去万屋。”

      青年盯了自家付丧神好一会儿,发现对方不似在开玩笑,不禁瞪圆了眼:“你居然会编织?”

      山姥切突然红了脸,微微的,不止是害羞,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自得,很隐晦,但青年看出来了。

      他们离得太近,青年甚至能够辨识对方皮肤的纹理。

      “……不是一开始就会的。”

      山姥切将目光瞥到一边。

      因为某个契机而已。

      他看着珍珠白的浴帘油布,企图让这色块侵吞掉自己多余的视线。

      “这也太厉害了!”青年十分捧场,肃然起敬的样子不知是哪里学来的,颇有几分小年轻追星的神髓。上得了战场绣得了花,他家初始刀究竟是什么品种的杰作?他热切地注视着付丧神,看起来几乎就要忍不住越过两人之间无形的间隔,抓住对方的手赞美一番了——好在他并未真的这么做——淋浴间的狭窄阻止了他。

      “我没什么关系好的同事……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会很羡慕我。”居然能享受到这种温馨如家人一般的待遇,青年眼里闪着晶莹剔透的光,他神情松快地问道,“你还记得我的鞋码吗?”

      当然记得。山姥切想。才量过不久的。但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有点忘记了,回去为你重新量过吧。”他听见自己平稳而干涩的声音。

      ……不想用长谷部量的鞋码给主人做草鞋。

      青年没有察觉出端倪,他将毛巾搭在肩上,开心地应好:“那我先去那边冲澡啰。”

      “哪里?”山姥切却忽然警觉起来。

      青年不明就里地指了指温泉对面,另一座竹子隔断里被树荫遮蔽的地方。

      那是五间宽逾十尺的大淋浴间,旁侧的卵石道是不需要穿越洗濯屋就能离开浴场的捷径。

      “那是太刀和大太的淋浴间。”山姥切道。

      “噢。……比这边的宽敞多了。”青年看起来似乎在“反正我是主人”和“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之间纠结。

      “去这间。”山姥切敲了敲手边的木制挡板。

      “好吧。”刚尝到付丧神示好的甜头,青年可谓是百依百顺,登时便爽快地放弃了最初的选择。撩开初始刀隔壁的布帘,他回过头来说,“国广君是对的,不先招呼就随意使用确实不好。”

      山姥切不置可否,横竖目的已经达到,故此也无所谓青年怎么去想。

      他严格地恪守“千万别让主人离视线太远”的终极信条——借人留宿的第一夜,在见证青年起夜放水后满走廊找他的房间,最终惊醒整个第二层的付丧神的时候,他便与兄弟一起,深刻地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就一条回廊的殿宇,出口只分南溜与北溜,对现代人而言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吗?

      虽然不知道这警告最早是出自谁人之口(八成是长谷部或烛台切),那一夜之后,他们都决定慎重地听取并履行。

      凝神休息的午夜突然受到数十位同伴的造访与瞩目,这种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隔壁开始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山姥切敏锐地捕捉到一道微弱的抽气声。

      “喂……有没有事?”他问道,“调冷是在右边。”

      两间小浴室的旋钮是反过来的、现在告知青年似乎已经迟了。他有些懊悔,聊着天的缘故,竟未曾注意到青年这几日用的都是自己这一间……

      好在身旁很快就传来了青年的声音:

      “没关系,我已经发现了!”

      不颤抖也不压抑,看样子确实没事。山姥切便也打开了自己的,流水从发旋顺着发丝淌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眯着眼将瓷白的面部扬起,前发被捋到头顶,露出额头,叫暖流冲去一天劳作留下的尘灰。

      挤浴液的时候,隔壁已经传来了打泡泡的声音。

      青年头发又多又长,却洗得极快,不一会儿,伴随着一个小小的喷嚏,山姥切听见隔壁似乎将水开大了一些,应当是准备作最后的冲洗了。

      他有些难为情似的抿了抿唇。

      兴许是浴池人少,太安静,换做平常,自己绝不会像今天这样频频注意隔壁弄出的动静。

      青年洗得很潦草,他猜测可能是急于泡汤的原因。来浴池的路上,那家伙就已经有些不太自在了,总是暗搓搓闻闻这里,嗅嗅那里,还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全然忽略了付丧神天生敏锐的洞察力。

      脑袋里装的琐事多,手上动作便容易缓下来,隔壁水声已经止住,他还在这儿慢腾腾地往头上抹洗发剂,正搓着泡沫呢,青年的声音从油布帘前方传来:“国广君,你好慢啊。”

      山姥切沉默着搓了两把头发,他敢肯定青年绝对没有把自己洗干净。

      如果是其他的刀,现在一定会自告奋勇给主人重新擦洗一遍吧。可他只不过是仿品,可以被主人使用,却不能主动提出要使用主人。

      即便是献殷勤,他也懂得分寸。

      青年的声音又传过来了、这回离得有些远:“国广君,我先泡了。”

      “嗯。”水珠乱七八糟地从眉骨处滴落下来,一部分蓄在唇缝的沟壑中,他本不太想开口,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不要走太远。”

      洗剂的味道又苦又涩。青年的应答隔着水声,显得很朦胧。

      他不知道自家审神者迷路的毛病是先天还是后天,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似乎没有痊愈的可能了。

      青年这借宿来得突然,他未曾了解过同御主共事需要关心哪些细节琐事,以前的青年也没有过这样需要人关照的时候——距离使人产生想象,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的主人是与狐之助同样的物种。偶然得知对方会迷路的时候,他居然诡异地感受到了宽慰。

      ——确实是人类。太好了。

      但福兮祸所伏,心理上的亲近并不能使他们在现实中也变得融洽,反而让他首先着眼了人类的虚伪与卑劣。山姥切忆起往日无数次的冷战,又想到青年今早睡乱头发的迷糊模样,在矛盾的回忆交戈中,他忽然觉得,这家伙将从前忘光,似乎也没那有么糟糕。

      ……最起码,个性退化得如此柔软。

      他不觉得人类矜贵有什么不妥,毋宁说,他甚至是有点迁怒从前过于疏离、甚至近乎冷淡的主人的。

      作为仿品,说出这种话或许会被讥讽大言不惭,但他确实有想象过自己同长谷部一般,被主人独一份地依赖的模样。

      他想了解更多主人不擅长的事。

      从近侍之位撤离的心情,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于初心者大厅被召醒,看着青年越过其他刀剑,最终坚定指向自己的那份悸动,他一直都记得。

      究竟是何时发现的呢?自以为是的远离,竟还不如与那人苦苦纠缠来得安心。

      ……明明,从一开始,在那人身边的刀就应该是自己才对。

      被支使着,总比被忘记要好。

      用到他的地方多了,他反而感到充实。

      但青年好像不太习惯被如此照拂——尽管他是如此迫切地需要被保护。

      山姥切暂时还弄不清这个人的「底线」在哪里,他既没有小狐丸得寸进尺的特权,亦不如长谷部般知悉青年的一切,只能通过这短暂的共处时光去揣摩。

      但是,如此足矣。

      他不需要依赖任何人……想了解谁,本来就是自己的事。

      对肌肤的擦洗只是日复一日雷同的机械性动作,他就这样任由青年的身影塞满脑海,直到身上再无一丝可称为淤垢的事物存在。

      田里带来的泥污被洗净,为腰间浴巾系上结,山姥切撩开油布帘,雾气朦胧中一片花白,赫然是家主年轻劲瘦的背脊。

      他的主人正屈膝蹲在卵石地上,腰间同样地围着一条毛巾,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撩拨面前的泉水,光的折射让他在水里的手指看起来胖乎乎的。

      “你洗好啦。”

      青年听到了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山姥切走过去,狐疑看了池水一眼,又用足尖谨慎地试了试水温,热度正正好。

      他朝青年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曲起双腿,将身体浸入了水中。

      氤氲的蒸汽抚慰着身心,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偏过头看着仍在岸边蜷成一团的家伙。

      “还不下来吗?”他问道。

      青年侧过脸,与初始刀对视一瞬,又摇了摇头。

      他曲起的手臂将嘴唇遮住了,只留下古风浓郁的眉眼,眼尾微微上翘,本是很旖旎的凤形,瞳色浅淡的缘故,看起来却只让人觉冷情。

      这是一张略微有些落后于时代的脸。山姥切想道。出现在此方世界,反而和谐。

      “这样下去很容易感冒。”他提醒道。

      青年仰头,露出被胳臂遮住的嘴唇,朝他笑了一下。

      “马上。”

      像是为了弥补眉目过分的冷淡似的——那两瓣隐约勾起的藕荷色笑唇着实生得恰到好处。山姥切不由又想,若此人同他们混作一堆、被当作神子精怪,怕也是极为合适的。

      当然,他并没有要神隐主人的心思。他素来正直。

      他仅仅只是观察着属于自己的人类——或者说,拥有自己的人类;那个人撤开了在水面徘徊的指尖,由蹲姿改为坐姿,围着浴巾的臀部贴在地上,似乎嫌地表温度过高,不安分地左右动了动。

      很自然随性。

      这样就好。他隐秘地微笑。这样就好、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属于这个人的地方,是他们共有的栖身之所。而这个人是最不应该拘谨的那一位。

      青年将手掌垫在大腿下方——动作像做过千百次一样流利:

      “大池子的水也太烫了,还是再等等,让身体热起来吧。”

      山姥切沉默一会儿,有些可笑似的:

      “你以前也这么怕烫吗?”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话虽如此,青年却侧目避开了来自初始刀的视线。

      “不止是泡澡,连料理都要挑剔入口的温度,不然就会受伤……人类还真是娇贵。”

      青年听出初始刀的言外之意,坦率地承认:“虽然对热乎的东西没办法,但我在别的地方可以表现得很好啊。”譬如音乐;譬如厨艺……其实这种程度的烫勉强一下也不是不能忍受……他不服气地眯起了眼,“人是很能适应环境的生物,说娇贵也太小瞧我们了。”

      察觉到付丧神的不置可否,青年稍作停顿,又加以解释:

      “而且,遇到在意的东西,忍不住冒进很正常,受伤也在情理之中,这一点,国广君与我并没有区别。你不也是追着「模仿者的假面」就杀过去了?我都让你别冲动了,还被剧情杀弄掉了三条命。”

      自前日与初始刀组队体验过新游戏之后,青年已经拿这事说了不止一次,每每再提都流露出不甘心的神色。

      「假面」是稀有怪兽,会幻化成各种boss的形象,通常要三个玩家合作才能打败,被少于三人的队伍攻击则会留下诅咒并逃走,下次再碰到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此时他已成功让半截小腿下了水,正沉浸在被蹿升的热意包裹的不适感之中,只分出不到一半的心思参与对话,故而没有注意到付丧神微变的脸色。

      ……在意的东西?

      山姥切抿了抿唇,不曾开口反驳,只有在水下逐渐收紧的手指能泄露一点情绪。

      他知自己曲解了青年的话,思维朝着不好的地方发散开了,但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又不愿将这些不良幻想回收。

      这不应该。但是……

      耳朵有些发烫,他默默垂首,借着头顶浴巾的遮挡,暗中侧目窥视青年小心翼翼适应水温的模样。

      水滴顺着那人的腰部曲线淌下来,消逝在水雾的隔挡中。

      过于纤细了,他想。

      这么单薄的身体,以至于仅仅是其主本身无意识的抓挠,都能留下浅浅的印痕,想来,这便是青年为何会对温度敏感的因由。

      山姥切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的视线,他如石雕般维持着刚入水的姿势,纹丝不动地倚着池缘。

      青年仍在努力适应水温,没有看向这边。

      山姥切欲盖弥彰地拨了拨因水汽与睫毛粘在一起的前发。

      他的主人到底是名男子,皮肤不似女子那般细腻柔滑,尚未入水之时,还泛着凝滞的、稍显羸弱的白,呈现一种曾被炊金馔玉饲育长大,又忽而断了供养的不幸状态;可待温度逐渐高了,让池水蒸上一会儿,却又转了模样,灯下看去,恍若朝霞映雪,甚至隐约可见淡青的血管,隔着纱帘似的雾,色气逼人。

      他对诗词歌赋不感兴趣,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觉得这人在翡翠色的池水里白晃晃的扎眼极了,让人想移开视线都困难。

      他与青年身量相仿,青年较他稍稍高出一些,但他知道自己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制服对方的——如摆弄一具人偶那般,甚至还要轻易一些。

      即使武装过全身、戴上最冷硬肃然的面具,切开以后,内里也像浆汁点心一样柔软四溢,这就是人类。

      倘使不好好保护,一转眼便会消亡……与无法真正「死去」的他们,截然不同的存在。

      不知何故,山姥切脑海中蓦地幻现了近侍刀的身姿——那振家主身旁唯一的护卫刀总是紧抱着换洗衣物,急匆匆穿越演武场后方的走廊,留一道残影同他们擦身而过。

      他曾一度为此深感不解。

      即使是近侍,何至于连主人净身都插手?

      视觉画面陡转到当下,他眸色渐深,莫名的探究心逐渐挣脱理性的禁锢,随着记忆碎片的哺育,开始野蛮生长。

      好像,有点明白那种感觉了。

      ——被近侍刀当作宝物供奉着的躯体,会美好到什么程度、会温暖到什么程度……

      会与其他人类有所不同吗?

      ……已经,被体验过了吗?

      他盯着青年手臂上数道青紫色淤痕,浅浅覆在不知是纹身还是伤口的红线般的印痕上面,那是他人手指的形状。

      ……刺眼。令人莫名不爽。

      “啊,你很在意这些印记吧?”

      “……!”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青年的声音轻飘飘地入耳。

      山姥切好像被什么刺到一般,局促地收回了视线。

      这一番探视,以青年突然的靠近为由,彻底结束。

      青年读不懂初始刀蒙着水雾的眼神,他一心一意地举起手掌,将手背延展着印痕的一面向对方展示:

      “国广君好奇心也很重啊。其实这是——”

      “咔-咔-咔-!”

      “——山伏先生!”尾音一转,青年立时抛下闲谈的话题,转头朝入口处笑声豪爽的僧人打了个招呼,“篱墙的缺口已经没问题了吗?”

      “修葺已经结束,拙僧的筋肉也通过流汗收获了欢喜!”山伏不知自己突然的出现拯救了即将因羞耻而窒息的兄弟,他将头巾取下搭在竹架上,露出与池水极和衬的花绿青短发,视线大喇喇地落到了御主的手臂上。

      “喔、主殿这,可是咒文?”

      “只是手术的纪念而已。”青年笑笑。

      他也不太明白人造身体的缝合方式,似乎所有受援者的印记都趋向一致——晃君也是一样的。从踝骨延伸到腿根,从无名延伸指到上臂,以及背后随着脊骨蜿蜒而下的瘦长十字,还有最后两处、截断的圆环般连接腹外斜肌与腰窝的「红线」……这些让人体看起来像科幻角色的装饰线,共同组成了「罹难者」们「再生」的证明。

      听加藤说女性则有所不同(那少女并非独属于他的看护,也同时照顾着其他数名被「援助」的审神者),他虽倍感好奇,却肯定是没有知悉真相的机会的。

      这样的印记,若是以柔软的女性为载体,一定很美,长在自己身上,却略显多余了。

      山伏看起来对此很感兴趣。他没有先去淋浴间那边,而是拎着汗湿的衣物走了过来,只是刚想畅谈一番,却意外捕捉到了某道不协调的伤痕。

      他蹲下来,指向御主露出水面的半截上臂:

      “那么,这淤青——”

      “淤、……哦!”青年先是一愣,随后不动声色地往池水里蹲深了些——他下意识与山姥切拉开了距离,只在空气中暴露出一截瘦削的肩膀:

      “……锻炼身体,不小心磕到的。”

      山伏向着自家审神者的眼神停顿一瞬,旋即露出了一贯的爽朗笑脸。

      左眼下方的疤痕也随眼角漾开的笑意动了起来:

      “嗯……此乃主殿修行的成果是也!

      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①,无论是以什么理由留下,每一道创痕,都是一种成熟,将引导您更上一层楼。”

      青年本来心虚得要命,被这笑意掷中隐衷,心跳霎时便漏了半拍,那惹人胸口坠痛的不安竟奇妙地塌缩成了平静的沉郁。

      “……惩罚性质的伤口、也能说是变好的征兆吗……”

      他试探般对上付丧神的目光——太刀眸色醇厚,炎炎朱绯之中,藏有迥深的渊博。

      “伤口总会有痊愈的一日。”

      山伏凝视着雾气中的御主。

      “您是磊落的人。”

      “拙僧相信,您鼓起勇气踏出的每一步,都有法喜在未来等候。”

      3.

      “我本不能在主命之外的时间干扰你的禁闭,不过……”

      室内不曾点灯,白衣付丧神站在半开的障子门前,月色为他笼罩上一圈光晕。

      透过镜片,他居高临下地探视阴影中的室友。

      近侍刀很是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只担负圣带的肩膀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塌陷。

      圣带很长,尾部铺在地上,熨金十字满是褶皱。

      这是近侍刀唯一袒露在阴影之外的部分。

      “时之政的使者有话要对你说。”

      付丧神平淡地赘述。不知是否夜风作祟——他打量着那道代表爱与救赎的符号,月晕之下,承载十字的褶皱,似乎有一瞬的颤抖。

      4.

      龟甲熄掉行灯被山姥切领入屋内时,青年正肩披桐竹立涌褂子,坐在茶几旁读信。

      不知是写信的人又忍不住喝醉了还是怎么样,这封信可算得上是潦草,顿挫中有许多犹豫的痕迹,虽然言辞恭敬,字迹却抖得厉害,几乎难以辨识其中的内容。青年勉勉强强读完,抬头便见着小桌对面,龟甲与山姥切似是凝视似是发呆的两张俊脸。

      他笑着将信纸叠好,褂子随动作从右肩滑落:

      “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看你读得太专注。”山姥切顺势坐过来,把褂子重新给主人披上。

      龟甲将带来的包袱皮抻开,露出叠好的薄梅色襦袢与素袄。

      素袄是鹿仔纹,配蹀躞革带,柔软地躺在灰青色袴裤上面。

      “这是您明日的服着。”龟甲面上挂着顺服的微笑。

      语毕,又掏了掏袖兜。

      “还有,药。”

      他将药瓶呈上,形若赤豆的小丸子在容器内骈挤不堪,糖质层同玻璃相碰,发出了十分悦耳的声音。

      青年没有接。

      “暂时不吃了。”龟甲听见主人如此说道。

      他心领神会:“明日您要制作符纸吗?”

      “嗯……”青年瞅一眼正拿衣架为他挂起更替衣物的初始刀,稍微歪了歪头。

      倘若没有记错,他已经连续三日都着一身纯白了。

      倒也不是嫌弃龟甲择衣的品味——付丧神将胸纽与菊缀都选得衬贴,整体搭配起来素净而不寡淡,连烛台切看了都夸仙风清骨。他只是有点好奇,不知这位新刀先生到底钟爱白色到何种程度。

      “听太郎先生说,兵装符咒都用得差不多了,我明日回部屋补上一些,你同锻刀的部分也一并带去,给次郎先生。”提起次郎,青年话音一顿,“……顺带去阁楼取一瓶‘獭祭’,绀蓝绳结的,再嘱咐他别把日课落下。”

      “唔……”龟甲屈起食指,抵着下巴,“……既然明日便要工作、主人不如现在就回寝殿?”

      像是想让青年安心似的,他又说:“我会在外间守着您。三人挤一间房,总不如住您自己的房间舒适。”

      ……战力评级lv1的家伙在逞什么能啊。山姥切将衣柜合上,不住腹诽。

      青年的心却暗自揪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山伏先生对天葬的事很感兴趣、等他用餐回来……”

      “现在不是讲述那些逸话的时候吧。”

      山姥切转过身来。

      他注视着青年的脸。属于人类的秀目色彩依旧,在双眸柔软的色泽下方,托起眼球的眼睑处,灯光晕开了一小片疲惫的灰色阴影。

      “早想说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办公的地方,难不成有猛兽在吗。”

      为某件他不知道的事情,一天到晚走神,完全不将他这振初始刀放在眼里、偶尔兴起便逗弄两下,真的很可恶。

      “我们没有质问主人的权利。”镜片的反光给龟甲平添一丝严厉的气质。

      他觉得很生气。不止长谷部,这间本丸凡是有些资历的刀似乎都不怎么把主人的威严放在眼里,明明持有如此深厚的羁绊,却藏着一颗逆反的心。

      ——一定要快点变强才行。他如此想道。为了保护主人不再像那天一样被自己的刀欺辱,唯有尽快成长。

      “……”山姥切缄默了。

      青年干笑两声,他本该接受龟甲的圆场的,看着山姥切不服气的脸,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十分柔软可爱——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通过游戏构筑了战友情谊的雏形吧、他开始能听懂对方话里别扭的关心了。

      给龟甲送去一个安抚的微笑,他心知朝夕相处,瞒不了初始刀多久,干脆半真半假地坦白:

      “我跟长谷部由于一些……分歧,打了一架。”

      ——四舍五入确实是打了一架,算不得说谎。

      “借住国广君这边……是想给他一点反省的空间。”

      ——四舍五入也确实是给付丧神反省的空间,算不得逃避。

      “……”山姥切的目光在缄默中逐渐复杂。

      青年倒也不怎么担心会被戳穿——他家初始刀过分内敛,即便察觉出端倪,也只习惯闷在心里,是不会追问的。

      而且,自己还有内应在这儿。

      故作平静地转过脸去,青年朝龟甲问道:“他怎么样?”

      “一直在部屋里,不曾出来过。”龟甲答。

      “不是……”青年腼腆地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他……状态好吗?有好好吃饭吗?”

      掩饰终究坚持不了多久,避开了初始刀的视线,他唇角的笑痕很快又消失在忧郁的表情里面;那头被初始刀梳理过的长发蓬松轻盈,心却沉沉坠坠,满是不安。

      长谷部他,会像自己一样,烦恼得食不下咽吗?

      ……说不定、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正非常懊悔吧。

      他忽然觉得关住长谷部的做法不是很明智。像现在这样,对方不能出来,自己又不想过去,僵持着还真有点尴尬……

      龟甲却愣愣地张了张嘴:“这个……”

      青年隐约察觉到不对:“怎么?”

      “……您的意思是让他好好反省……”龟甲少见的有些嗫嚅。

      ——主人口中的禁闭,原来是需要送饭的吗?

      除了例行检查,他可从来没往房间里送过东西啊!

      短暂的呆怔后,青年露出被打败了似的表情:“……啊,也是。”

      嘴上说着给付丧神吃点苦头,他倒是没察觉,自己还是在心软的。

      ……不太妙啊。

      将不协调感从脑海驱散,他唇角牵出一个苦笑,放低了声音,面含歉意地看向龟甲的左脸:

      “伤处还疼吗?”

      龟甲下意识抚上御主探视之处:“……不过肿了一天而已,请您不必太过介怀。”

      “若是能使用灵力为你治疗就好了……要在工作中避着大家,那天你一定很辛苦。”青年遗憾道。

      稍顷,他又正了正神色:

      “……伤到了你,很抱歉,龟甲先生。”

      他还欠对方一个正式的道歉。

      龟甲却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似的:“真的、请您不要为此感到抱歉……这伤只是看着严重而已。”摆着手,他不知为何红了脸,“……您的蹂躏十分甜蜜,我知道,这份疼痛之后是有更柔软的怜惜在的。”

      “……”旁听的山姥切一阵恶寒。

      青年早对付丧神独特的用辞习以为常。他笑着看了山姥切一眼,轻车熟路地将些旖旎词语解剖,重新赋予它们正直的意义:

      “你原谅我了啊……太好了。”

      5.

      长谷部没有想到,等来御主怒意终结之前,会意外收获时之政的宽赦。

      ……说宽赦有些言重了。他心里有数,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但老实说,这种程度的闹剧,以前或许会牵连主人,但放到现在,并不至于引起上面的注意。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毫不顾忌地抛弃理智。

      他不蠢,看得出来规则在悄然改变——某些方面还要感谢小狐丸,那振太刀用一个吻替所有人趟了雷。

      ——本是白纸黑字写进禁止事项中的行为,似乎早已废退于时间洪流。

      他们不再被约束、他需要攻破的事物,也不再涵盖那些禁令,今后将唯有主人本身而已。

      ……但是,为什么?

      他凝视着面前憨态可掬的小小访客。

      即使是从人类的角度考虑,他也读不懂时之政修改规则的原因。本丸数年荒芜,他们宛如旧世界的遗民,难以同时代接轨。

      电子合成音冷冷地响起。

      “没想到你所图谋之物是审神者大人本身,真是让吾辈大吃一惊。”

      虽然这么说,狐之助却毫无吃惊的表情,反而抱怨起来。

      “看来吾辈确实要好好升级一下系统了,居然将难得的人选误报成谋反者、哎呀呀……浪费了这么多天检测你,真没劲。”

      “升级之前,还是先把你被牢骚塞满的核心换掉吧。”虚空中忽然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废话少说,尽快向他说明,不成气候的小东西。”

      长谷部眸色一凛。

      ……这个人类,他认得。

      他盯住了狐之助胸前绿光闪烁的旋钮。

      狐之助抬起前爪,很用力地骚了骚脖子。

      “是-的---。大人。”

      它眼中闪过红绿交织的杂乱噪点,无机质的声音有些卡顿,呈现一种类似于短路的状态,杂乱的被毛中隐约露出一截鼠灰。

      ……宝石项圈?

      这好像不是狐之助标配的东西。长谷部不禁心生疑窦。

      不等他细观,狐之助突然极其生硬地弓起背来——它开始像甩水一般猛地摇晃脑袋,从核心发出被锈蚀的铜铃般的闷响;长谷部听见男子“啧”了一声,他似乎不愿在此浪费时间,三息后,伴随着数段不规则电波声的消逝,铃响戛然而止。

      男子切断了联络。

      部屋重又归于平静。

      “——压--切-长谷部。”

      如同某种人格切替,狐之助回到了通用模式。

      “你想谋求更好的结局。”

      它毛茸茸的尾部悠然自得地晃来晃去。

      “不过,似乎已经失败了呢?”

      “……”长谷部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这毫无波动的机械音里听出嘲讽来的。

      “如果换一种方式剖白自己,成功率说不定会高一点,真是令人懊悔呀。”

      长谷部嗤道:“你知道什么。”

      狐之助歪了歪头。

      它倒还真不清楚对付丧神的情感判定是否有误——证明自己检测能力不足的罪魁祸首还在眼前呢。

      “我确实后悔。”

      狐之助耳朵尖尖竖起。

      长谷部却话音陡转:“但我不是后悔自己采取了这种鲁莽的方式……”他自责般低喃,“……我只是后悔,如此轻易放他逃走,太过愚蠢。”

      “……”

      狐之助竖起的耳朵抖了抖。

      纵使情感模块落后,它也被付丧神眼中令人发毛的偏执慑住了。

      ——它几乎是欣喜若狂。

      如此固执、如此黏着、如此强烈的愿望感……

      ——这块璞玉,太完美了。

      他一定可以代替那名叛徒!

      强行按耐住核心的躁动,狐之助跳到付丧神膝盖前方:“……你的数据真的很不错。”知道对方不可能听懂,它补充道,“吾辈现在确定,新的「印者」、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压切长谷部,为此感到雀跃吧,大人选中了你作为替代品,聆听吾主的指示,结局将是双赢!

      ——吾辈将会帮助你,改变你将失去宠爱的未来!”

      长谷部瞳孔骤缩。

      “……什么意思。”他正竭力保持冷静。

      错已铸成,如何能够更改?

      狐之助像是看出付丧神内心所想,发出一声怪笑:

      “你应该感激大人的。若非大人将换绑的权限授予你,你对你的审神者来说,仅仅不过只是一件能说会道的死物而已。”

      “——而今,你将拥有左右他人生的能力了。”

      长谷部却只感到深深的不祥。

      “……我不明白。”他语调干涩。

      “你不需要完全明白。”狐之助跳上矮桌,仰起脸看他,“你只需要知道,掌握着现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操控过去。”

      长谷部杀意陡生:“你想让我篡改历史?”

      狐之助像是被噎住了似的——它被毛肉眼可见地炸起,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气急败坏道:“无礼、太无礼了!请不要把吾等与溯行军混为一谈!吾等所践行之事,是真正为人类谋求福祉的智慧构想,绝非溯行军之流可比拟!……真要有逆反之心,吾辈游说你一振没有任何权限的铁块、去改变区区审神者的人生做什么?”

      这话可以算是相当傲慢,长谷部却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面前这家伙,除却行为举止奇怪了点,似乎确实与他们站在同一战线,是时之政的附庸。

      检非违使也好、溯行军也罢,斩杀敌军或是做其他事,只要能让那个人为此微笑,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就好。

      甚至是折磨自己,他也甘愿。

      他调整了坐姿,服着虽有陈旧之感,却庄重且肃穆:

      “我要怎么做?

      ……在这之前,为什么是我?”

      “你的表现很完美。”狐之助似乎不想将话说得明了——或者是,它的身体中有某种指令,在阻止它对付丧神补充更多。

      终于找到合适的继承者,它的内核不断蹿过满载愉悦的数据流:

      “做起来很简单,只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去理解。吾辈先问你一个问题。压切长谷部,你真的了解你的主人吗?”

      长谷部答得理所当然:“揣摩主人的用意本就是臣子职责所在,我不了解,有谁会比我更了解?”

      即使是同主的至亲攀比,他也有十足的信心。

      狐之助却摇了摇头。

      “不、吾辈是指——精确到他一颦一笑,每一簇毛发的质感,每一颗牙齿的排列,每一次招手的弧度,每一声呼唤的意义。……诸如此类,你对你的审神者,够格有如此具体的印象吗?”

      长谷部蹙起眉头:“……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只要知道主人是最好的就足够了。”

      “看来还不够格呢。”

      “你这家伙!”

      “虽说提取正确的回忆去模拟是最符合伦理的……不过,带有强烈幻想色彩的「投影」,却比本尊拥有更强大的灵力,有点难以取舍呢。”狐之助兀自忖量着,“不过,无法权衡的事,吾等不会强求过多。将审神者大人的「印」取回之后,你只需要照着自己的步调去勾勒就好了。”

      “……「印」、勾勒?”

      “说白了就是灌注你的想象。”

      “如果想象都能实现,主人早就——”

      “吾辈所言,是着眼于审神者大人本身的想象,而不是你因为下半身某种不可言说的冲动产生的毫无道理的臆想。”狐之助打断了他。

      “……”

      “你听说过建模吗?”捋了捋颊侧胡须,狐之助如此提问。稍顷,接收到付丧神迷茫的凝视,它很为难似地抬起后肢挠了挠肚皮,“……哎呀呀,头一回介入,吾辈的系统还真不太支持跟老古董说明……

      ……怎么说呢、你可以想象这是一种基于原作,却又能干扰原作的二次创作。

      利用面前的审神者大人,在心中复刻用来影响本体的印象——也就是进行「投影」。相信拥有与审神者大人美好回忆的你,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草稿了。乍一听有些难,不过,审神者大人已经是成品了,你只需要在绑定他的「印」之后,继续倾注自己的想象即可。”

      ——前两位「印者」,可是从无到有进行投影的呢,难度大多了。

      长谷部嗤之以鼻:“结果,只是沉浸在幻想中,通过那种叫「印」的邪物,为自己捏造一个虚假的主吗。”

      “这种‘邪物’,早期的你们可喜欢得很!”狐之助露出一种类似于嘲讽的表情,“……对普通人而言,幻想只是幻想,但于成为「印者」的你来说,幻想唾手可得——你的愿望,是直接影响到审神者大人本身的。”

      长谷部双手逐渐紧握:“……虽然不清楚你口中「印」是何物,但既然它这样厉害,又是以幻想为基础的事物,随便一个现世之人的精神世界,都要比我这把刀精彩得多吧,你们又何必找付丧神来完成?”

      “纵然已经沦为败犬,仍能处变不惊,不愧是织田信长的刀。吾辈赞美你这份谨慎。”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男人的刀了。”长谷部面含郁色。

      狐之助像是觉得可笑似的:“为一个藉藉无名之辈,将原主视如敝屣,吾辈当评价你忠心还是无情呢?”

      长谷部身形一僵。

      “……我,从未轻视过那个男人……”

      他吐字极慢,好似每一个音节都用了死力。

      ……他确实释怀过,却还未到被人提起也能不在意的程度。

      尽管狐之助所言属实,他却也不想被没有肉心的家伙揶揄。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从主人那里获得庇佑,可又害怕那人真的在场,会说出更令他难堪的话。

      ……肯定会说的。

      说不定还会粗神经地替自己自豪。

      失望像永远生长不尽的丑陋皮层,他起初还觉得痛痒,现在却反而成为蚬壳似的,已经彻底习惯、彻底麻木了。

      下颌的线条绷紧,长谷部自嘲般轻笑:

      “不过,或许……你说得对。”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雾里,声音好像不是由喉咙发出,而是源自另一名付丧神之口、从幽深渺远的地方传来:

      “我确实是个无情的家伙,忠诚也是虚伪的忠诚……”

      “……可能、连对主人的这份爱情,都是安慰寂寞的自己,所假想出来的产物而已吧。”

      狐之助没有办法辨析有灵之物话语所含的深层信息,只能以分析灵压的方式去理解——但歪打正着,结果反而令他对长谷部肃然起敬。

      “单凭虚假的爱意就能产生如此波动,不愧是被选中的物种。”它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吾辈的夸奖几乎没有让你产生愉悦的感觉呢,数据好像还低了一点,这也是付丧神的强大意志力吗?连吾辈这颗机械之心都不能完全对夸奖免疫呢……”

      狐之助眼珠滴溜溜转了个圈儿。

      “正好,就借此回答一下你的疑问吧——我们不选择人类的理由。”

      “「印」的原理非常简单,”它哒哒跳到桌上,开始了冗长的说明,“这早期是运用在付丧神身上的产物——你以为,为什么所有名刀的正体只有一个,却可以无视分解正体产生的弱化,复刻出力量相当于正体的分灵?

      不过,刀灵可以无限重召,审神者却是有限的。

      为了减少战争带来的损失,我们不得不试着将这种方式,嫁接到已经阵亡的审神者身上。”

      被所有人忌讳、被最高层反对的实验,就这样在被遗弃的一座座本丸中,悄然进行。

      ——而此刻光明正大站在这里的它,正是这场变革成功的证明!

      “吾辈是隶属于前「审神者回收部队」的辅助用机。啊,或许你想知道吾等如今的名号?吾等的科室已经更名为——「审神者迭代计划先遣队」。这是吾辈以真实身份第一次认识你,请多指教,压切长谷部。”

      这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好词……长谷部皱了皱眉。

      ……最开始的违和感,原来是因为这家伙并不是以前那只狐之助么。

      狐之助唤出标明转换关系的荧幕:“概括地说,如审神者意外死亡,只要他的「印」被「印者」所持有,则「印者」可以通过□□换绑的方式重塑该审神者的人格,以达到让同一个审神者重复使用的目的。

      利用思念去干扰现实,为本体赋予不存在之物——有点像你们的诞生方式,对不对?你们因人类的思念而诞生,也因人类思念的消亡而消亡,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寄生与被寄生的关系呢。

      或许你会觉得这有悖人伦、邪恶不堪,不过,在吾等看来,「印」只是让人类与付丧神,由单向寄生的方式,改为互相寄生罢了。

      至于,为什么会选付丧神——当然是因为,人类没有资格将灵念投射在同类身上。

      太深切的情感会让人类的身体衰弱——这种转瞬即湮的思念,即使瞬间爆发的力量再强大,也是无法让「印」发挥作用、不足以撼动现实的法理的。为此,我们需要将「印」交给能忍受折磨却不会死去的存在。”

      长谷部几乎是一头雾水。

      “……那种东西,已经不算是主人了吧。我的,不,付丧神的意志,真的可以影响人类吗?”

      狐之助笑了笑:“你认为,审神者大人,同以前的区别是什么呢?”

      长谷部心下一紧。

      “会出现差异,只不过是绑定他的家伙小小的示威罢了。”

      “虽然投影与本体不存在完全一致的情况,但吾等对刀灵之力非常有信心——毕竟你们是能够超脱法理之外,最接近人、也最接近「神」的种群。”犹豫着该不该补充,它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番取舍,“不过……没有真实记忆支撑的「印者」,是不可能完全影响已经具有自我意识的投影的。你所投注的思念、它的奠基对象,必须是审神者大人真实经历过的事件本身,可以将记忆拼贴置换,却不可凭空捏造——如果不想审神者大人变成被逻辑摈弃的怪物,希望你能牢记这一点。”

      仿佛想通过那蓄满感伤的紫色来估算计划的可行性,狐之助凝神注视付丧神的眼睛。

      ——虽然每次都这么说,却没有任何一个付丧神能够毫无私心地去投影呢。

      当不该存在的特征过多地出现在受体身上,影响了受体的可控程度,便又是它们出马清剿的时候了。

      但愿你的这份执念,可以超越原来的「印者」,让审神者的保质期更长。狐之助如此想道。

      “……绑定主的家伙,是谁。”长谷部容色冷肃。

      他深感不安,又隐隐升腾起躁动,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他会来的。”狐之助悠悠然道,“他正是为了……夺走你们的挚爱而生。”

      “你只需,静静等待送上门的鸟儿便可。”

      狐之助浮夸地调大了音量,揶揄的表情使它看起来有种不怀好意的气质:“你想要获得侵犯人类的特权,吾等则需要通过你的造物去证明吾等追随的真理——我们利益并无冲突,合作百利而无一害。”

      “……”

      这到底算不算作弊,长谷部已经分不清了。

      被青年惊恐眼神刺中的余痛,仍鲜明地存于心中。

      ——如果这样就能让那个人永远留在身边……

      ……是啊,既然早就被别的刀占有了本质,不若将那恶徒的身份,换作自己。

      ——已经,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狐之助泛起无机质冷光的双眸中倒映的剪影,在数息静默之后,终于如它所愿,点下了头。

      旋钮之中,绿光雀跃闪烁。

      男人低沉的嗓音,随着AI人格的休眠适时响起:

      “我会赋予你,绞杀叛徒的特权。

      ——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七百号「印者」先生。

      期待着你,为完美的未来做出贡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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