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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负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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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负什么责?”阿梨退后一步,隐隐觉得事态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冯霖笑着前进一步:“我喝醉了,昨晚的事全不记得……你说负什么责,就负什么责?”他这一步子迈的比阿梨大,原本两人说话时距离就不远,此时更近乎是挨着的。阿梨此刻不仅能看见他鼻尖的细汗,连他根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长而密的眼睫好似覆在湖面上的一片松影,清风拂过,微微颤动,露出那底下的碧水澹澹。
冯霖的眼睛长得可真漂亮。
阿梨微微一怔,醒过神来,“你退后些,说话就说话,别挨我这么近……怪、怪热的。”恰好一阵风过,带起一阵凉意,阿梨两颊霎时像被雪霰子打中一般,可见方才是有多热了。
“哦。”冯霖笑笑,十分听话,果然小小退了一步,较方才进的那步小了不少,离阿梨仍不过半臂距离。
“你方才说……我说负什么责,你就负什么责,此话当真?”阿梨这才振作精神,细细盘算能和他讨到什么便宜。
冯霖含笑点头:“当真。”
“那我若说你许了我两万两银子呢?也当真?”阿梨笑道。她离开家才知道银子的好处,怪不得塞外的那些客商把银子看得比命还重。
“当真。”冯霖浅笑:“我每月月俸三百贯钱,合三百两银子,撇去开支,两万两银子,要差不多九年,你在我身边待九年,我就给清了。若待的更久些,我还能把利息给还了……”
暮鼓在侧惊的双目圆瞪——王爷,你这抛开封地祖产、家宅田庄,只单算那米粒一样的月俸,真的大丈夫?
“哦,你原来这么穷啊——那算了,我不要了,我们换一个。”阿梨本不是真爱占便宜的人,听他如此算,立刻就有些不忍,连忙道。转瞬即低下头,又琢磨起别的:“你昨夜说了,要对我言听计从,这话当不当真?”
冯霖笑着应:“当真。”
阿梨微愕,本来只想捉弄他,见他答得这么爽快又从容,倒反而有些生气,故意道:“我要你去西市的王婆羊肉馆给我买一盆水盆羊肉,去东市的芙蓉街一个长满麻子的大汉那买一斤馓子,然后还要去城南的六福客栈点一份红烧鲤鱼,还有还有,城北有家景贤书肆,我先前去订过棋谱,老板说快到了,你帮我去看看……唔……暂时就这些。”说完,得意地朝他挑了挑眉,看他如何应对。
冯霖却依然一派闲适,待她说完,笑了笑,朝暮鼓一使眼色:“记住了?”
不是吧——
被殃及的池鱼暮鼓没精打采地垂下脑袋,闷闷应了句:“嗯,属下记住了。”
阿梨明白过来:“不行不行,我让你去,你怎么差他了!”
冯霖道:“你要我对你言听计从,可没不许他对我言听计从。”
阿梨知道又着了他的道,忿忿道:“不成,我让你去,那便只能你去。昨夜拉着我手起誓的是你,又不是他!暮鼓,你出去!”
暮鼓看热闹的心早被这三番四次的无辜牵连给冲淡了,如蒙大赦,纵上轻功,赶紧溜了。
冯霖听到“昨夜拉着我手起誓”几个字,脸色露出一丝奇异的复杂,须臾,恢复如常,方淡淡一笑:“好,我去便是。你在这里坐着玩会,这屋里的东西你随便动,只别动那桌上的卷册。夜间摆宴、诸官要进的一应事宜,都在那了。我还没看完。”说着,指指那堆在案上堪堪半人高的卷册,阿梨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由眉头一皱。
他却不等她再反应,转身就走。
“哎哎,你回来!”阿梨在身后急急叫他。
冯霖应声停步,背对着她,唇角绽出一丝笑,转过头,却又换了张无辜淡然的脸:“怎么了?”
“我忽然不饿了,你别去了。”阿梨道,闷闷坐回到椅子上。
“好,那等你什么时候饿了,我再去买。”冯霖道,又问:“那书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阿梨道,手指指他案前摞的几尺高的卷册:“你忙吧,离晚间摆宴没几个时辰了,我不吵着你——我、我气的慌,坐会再走。”
那摞卷册其实是仕子案的卷宗,他早就看过了。晚宴的事,也不过是一些名单和宴礼上需注意的细节,无甚紧要,自有驿馆的主簿一层层把关,他只是再核实一遍。
冯霖没问阿梨气什么,只答声好,坐回到书案后。室内的香鼎燃出虚虚的青烟,冯霖透过这烟看她,她偏着头,圆圆的脸像幼时那彩瓷糖罐上的娃娃,嘴撅着,不知在生他还是生自己的气。
冯霖怎么也想不出,那晚的观音寨中,这样一个瓷娃娃般的她,怎么就能有那么大勇气,拼着挨了致命的一掌也要让自己走。
左肩上还中了一箭,肩上至今还没怎么好。不疼吗?
他在案后椅子还未沾热,伸手在左边一沓书卷中一抽,起身又踱到阿梨跟前,笑道:“在气我吗?”
阿梨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她其实更气自己,算计什么什么不成,不是冯霖忒坏,就是她自己忒没用。一听他说事忙就心软了,还没等到他向自己告饶的话呢。
看样子是再等不到了。
冯霖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起了玩心,顺手抓了一把蜜饯果子,蹲到她面前:“吃点果子,消消气,歇会……不然一会……”唇角勾着一个笑,眼睛轻轻一眨:“……你有更厉害的气要生时,反而没力气了。”
阿梨转首怒瞪他,却见他笑意盈盈的,手里拿着本书,递到自己面前。
阿梨低头一看那书目。果然。
更气了。
“你……”
冯霖继续衔笑:“你自己去订书,到下月的这个时候也未必能取到。那日茵娘跟我说,我便去打了个招呼。他们今早就送过来了。”
阿梨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将书夺过来,狠狠往地上一摔,别过头去,下定决心绝不再理他。
至少今天都不再理他!他怎么道歉都不理!
但冯霖却并没有道歉。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过了半天,阿梨见他似乎果真没有道歉的意思,悄悄转过一点点脖子,拿眼角觑他——他脸向着几上的一盆兰花,没看自己。
眼珠又滴溜溜转回来,觑觑地上的书。
多好的一本棋谱啊,有点可惜了。
阿梨目光在那书面上停了几瞬,冯霖忽然转过头来,拾起那本棋谱,拍拍上面的灰,要揣入怀中,轻叹道:“不要那算了。景贤书肆的老板说,印这个棋谱的书局关张了,原谱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这一本,竟稀里糊涂成了孤本……”
阿梨眼疾手快,在他堪堪要将书揣入怀中时,一把夺过来:“谁说不要了!”对上他的笑,明白又上了当,棋谱是舍不得再扔了,只重重哼一声,以示不满。
冯霖笑着将另一只手伸到她跟前:“那这蜜饯果子还要不要了?”
阿梨一把抓过来。
气道:“你就是算准了我不会真狠心让你做什么!“
冯霖展展袖,但笑不语。
阿梨继续气道:“昨夜我就不该费劲将你扶回室内,让你在园子里冻一夜,冻的流鼻涕、让鸟儿啄脑袋!”
冯霖笑道:“是,是我不知好歹,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大恩,我刀山火海都无以为报。”顿了顿,笑意蔓生到眼底:“方才说了这么多,我怎么负责你都不满意,要么,你还是要那两万两银子吧。”
不过九年相伴而已。
但,那是不算利息。若是算复利,那就不知道要多少个九年了。
冯霖又笑了笑。
院中这时忽响起一个微尖的嗓音:“王爷在吗?”是那老宫人薛柏。
此时日已西沉,彤云满天。冯霖起身出门相迎,阿梨也好奇起身相随,落了他几步,在身后看他朝着晚霞走去,一身玉色长衫,被晚霞照出绯色,有一种一步踏入红尘的意气,又有一种一脚迈出槛外的潇洒。
阿梨怔怔站着,忽听那老宫人唤自己:“阿梨姑娘果然在这。老奴方去姑娘院落,没寻找姑娘人,料想大概就在王爷处,便索性过来了。”
“薛爷爷找我?”阿梨对这老宫人颇有好感,那晚她在车中朦胧醒来,便见他在为自己运功疗伤,一路耗了不少心力,满头虚汗。
“阿梨姑娘快别这么叫,折煞老奴。”薛柏道:“晚间宴集,陛下让姑娘也随王爷去,特意让老奴送来几身宫装,姑娘就着自己喜欢挑一件。”
冯霖向薛柏身后望去,见那一色宫装,均以湖丝制成,配的冠子,更是珠光灿灿。
不禁几不可察的眉心敛了敛。宫中四品以下内命妇,都穿戴不得这样的服饰。
阿梨十分惊讶,全未料到自己也会应邀入席,下意识回身看向冯霖,冯霖微笑着点了点头,阿梨方才接下服饰,欠身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