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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崩离析 ...

  •   听完对方的一席长篇大论,老知县仍不言不语。

      心绪从一开始那难以自遏的愤怒,到束手无策的悲哀,到愁肠寸断的无奈,最后到心如止水般出奇的平静,其过渡之突然,转换之迅速,不过只经过了对方自开口到结束的短短的十几分钟。

      老知县问自己,他没醒吗?不知不觉间,这个边疆知县的角色真的成为了他自己吗?他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对方说的是对的,但也是错了。

      他没睡着,否则他也不会因为老皇帝的一句遗言而在这片远离喧嚣的偏远之地一呆就是十几年,不会为了防止被扰乱县城里有条不紊的节奏而放任沈苏栄离开,更不会在六年前鸣冤鼓第一次被敲响时,驱逐击鼓者,并向苏玉伪造成一场不幸的溺亡事故。

      但他又像是睡着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潜移默化地将苏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他百依百顺,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即便苏玉说想出去外头转转,他也用上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固执己见的猎户同行。

      他对苏玉付诸了太多的感情,这些感情甚至远远超越了他对老皇帝的效忠,超过了沈苏栄这个名正言顺的亲儿子。而结果就是——沈苏栄的离家出走——老知县心里清楚,只是他不愿意承认,对苏玉的偏爱是造成沈苏栄离开最主要的原因。

      但说对沈苏栄不怀念是假的,作为父亲的他,时常在某个万籁寂静的夜晚看着只他一人的空房间愣愣出神。他时常情不自禁地臆想一些并不存在的画面:

      屋子里里很热闹,灯火通明。不知是谁家在办喜事,外头此起彼伏地响着锣号声,庆喜的大部队在街上游行,街边也张灯结彩。路边的孩子们扬着稚嫩的笑脸,簇拥着一对新人讨要糖果。

      沈苏栄正趴在窗沿上,探出半个身子朝外头张望。因为窗口很窄,只能够一人探望,无处可看的苏玉不停地拽着沈苏栄的衣服,噘着嘴不满地说,“快下来,让小爷也瞧瞧。”

      “不让,我还没瞧够呢。”

      “你都瞧了半个时辰了!”

      “你真麻烦!”

      说完,年长的沈苏栄回过头,一把将小了他几岁的苏玉抱了起来,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俯下身。窗口很窄,却很高,两个人一上一下,得以将街上的热闹全都尽收眼底。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老知县的眼前经常浮现出类似的场景,尽管这些场景从未发生过,只存在与他的臆想之中。可他还是时常怀有某种侥幸的期待,如果当初沈苏栄没有离开,这样的画面兴许能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却也只是如果而已,老知县已经老了,已经懂得对某件事不抱任何期待。在冬天渴望夏天的宠幸,在夏天希冀触摸冬天的冰凉,那不过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因为即便到了冬天,仍在渴望夏天,即便到了夏天,仍希望冬天尽快到来。永远是期待,永远是失望。

      猎户终于回来了,他像走时那样,飞檐走壁,如同轻灵的鸟儿般落在老知县身旁。

      他环顾四周,感觉到气氛和他刚才离开时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针锋相对的味道。他选择把为什么十分钟后没有在县衙门口见到老知县的疑问吞进肚子里,沉声说:

      “没看见苏玉,但他家还有活动留下的痕迹,应该没走多久。要我去追吗?”

      老知县似乎对于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即便是苏玉的离开也只是简单的让他本就紧皱的双眉微微下潜了几毫米罢了。

      他沉默了少顷,最终抬起头,灰蒙蒙地目光扫过在场的全城百姓,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

      老知县下定了什么决心,轻轻张开那只单薄的嘴唇,“既然留不住你们,想走的都走吧。”

      对方显然对老知县的果决而稍感意外,他本以为还要费更多的口舌,接着半信半疑地问:“如果有人走了,你不会在城里给离开的人安上一个死人的名头吧?就像六年前一样。毕竟我可不想自己明明好端端的活着,在一些人眼里却早就盖棺入土了。”

      老知县摇摇头,“想走就走,我不会再干涉任何事。但只要走出这座县城,无论你们是继续为老皇帝效忠,选择平息战乱,干涉暴政,准备让天下重归老皇帝在位时的兴荣。还是就此回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亲人共渡晚年...无论你们离开后要做什么,都别回来了,我不怪你们”

      “但是我仍希望,不,不是希望,是请求。”老知县直起身子,负着手,身上一瞬间气度非凡,眉目间清逸澄明。猎户以及百姓们仿佛又在老知县身上看到曾今他身为尚书的气概,他回来了,虽然只此一瞬,“离开后,务必把苏玉的事烂在肚子里,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一阵清风下旋,河流汩汩作响,惨被烧毁的房屋废墟四周飘扬着无数细小的黑色尘埃。

      老知县的话让全城百姓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唯独沉默和一颗颗紊乱的心暗涌。

      时间在流逝。

      不到一个早上中午的时间,县城里的人走了三分之一。各式各样的马车驮着一身家当往县城相反的方向离开。很多店铺都空了,那间名为江尽天涯的药铺只开了不到一天就重新关门。

      街道上摊贩也明显少了很多,只有那间苏珮玖常去的面摊,以及那个包子小哥还在吆喝。

      老知县孤零零的站在县衙里,县衙两边的花花草草又给挪回了衙堂中央。可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县城中风起云涌,老知县无暇照顾花贲的关系,不少花草已经开始泛黄,颓败。

      猎户从县衙正门走了进来,他身后背着一个布兜,兜里装满了行路所需的干粮和钱财。

      那柄自从离开朝廷后就被他藏起来,束之高阁的佩剑重挂腰间。一身猎户装束和弓箭卸了下来,代之方便赶路,温度清凉的轻装上阵。

      他快步来到老知县跟前,将钥匙交给老知县。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钥匙,问道,

      “准备好了吗?找到苏玉就立刻给我消息,至于到时候还带不带他回来,等你找到他再说。此次远行风险颇多,如果找不到就去万宗大会,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在万宗大会上试图救出真假难辨的疯剑。”

      “我知道。”猎户点点头。

      “猎...不,叶顾秋,这些年难为你了。”老知县叹息说,“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应该早就有了家事,连孩子恐怕都快到舞勺之年了吧?”

      叶顾秋摇摇头,不假思索地说,“不为难,都是为了老皇帝的夙愿。而且,我早就把苏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苏珮玖在场,他一定会惊愕万分。在往来的日子里,他总是调侃猎户说他是大熊猫,不近女色,多大的人了连娃娃都没有一个。而猎户总是说他有孩子,但当苏珮玖问起孩子是谁时,猎户都看着他缄口不语。

      老知县喟然长叹,目光遥望县衙门外那空荡荡的街道,“今天之后,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城里的人,走了多少了?”

      “一半。”叶顾秋说,“想走的都走完了,剩下的一半大多数都是留下来的。”

      “我知道...”老知县唉声道,“留下来的都是想生活的,他们,不,我们才是真正把饰演的角色变成了自己的人,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后悔。”

      “我也是。”

      老知县从怀里掏出两枚五边形的阵眼,当着叶顾秋的面将其捏碎。接着转身说:

      “走吧,这里有我。”

      “老头,照顾好自己。”叶顾秋作揖鞠躬,缓缓退出县衙。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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