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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质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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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大火烧了很久,一直到翌日天明都仍有余焰和火星在跳跃,连着粮仓的大约六七间屋子均被波及,一夜之间化为废墟。地面被烧得焦黑龟裂,一阵风吹来,完全碳化的木头便顷刻间崩解,黑色的细屑迎风卷舞。
全城的上百户人家在废墟面前聚集,他们都忙碌了一夜,所有人脸上都流溢着汗液,仿佛刚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大火终于是灭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谁都没有力气说话。
沉默在天空的第一缕日出中四下蔓延,忧虑如同疾病传染到每一个人的心间。
老知县和猎户终于也闲赋下来,前者上了年纪,身子愈发虚弱,一晚上不知停歇的剧烈活动后,他已经腰酸背痛,佝偻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倒置的木桶上。
猎户倒还好,他要年轻得多,骨头硬朗,周身有灵气加持,一番奔走下来倒也精神抖擞。只是粮仓被烧,周围又有六七间屋子毁于一旦,无疑是把百姓们几年来的付出变成徒劳,让数个人家无处可归。
但还有一点值得庆幸,大火仅仅只是烧毁了房屋,并未有百姓伤亡。
老知县喝了一口猎户递来的水,轻声说了句谢谢,接着想到什么似得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县城里的百姓,他们还在休息,眼睁睁地看着废墟里弥漫的青烟怔怔失神。
“对了,苏玉呢?你看到他了吗?”老知县低着头,“我觉得中午对他太过分了,苏玉那孩子善良,咱们都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们也早该料到的,希望他不会怪我。”
“这些话你留着自己对他说吧。”猎户说,“而且封锁阵的两个阵眼不都在你那吗?你问我作甚?只要苏玉离开阵法,阵眼就会开始颤动鸣叫,他在哪你比我清楚。”
“倒是没震过。”老知县想了想说。
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进衣兜,但一番左右摸索下来,衣兜里却空空如也。他又迅速摸了别的能装东西的地方,但结果如出一辙,老知县的脸上开始漾出惶急不安的神色。
猎户发现了老知县的变化,心下一紧,“怎么了?”
“没带阵眼。”老知县皱紧了眉,“昨晚上火势突然,出门太急,一下给忘了。”
猎户陷入沉默,十几年来,那对阵眼老知县都绝不离身,就连上厕所都得稳当当地揣在手心,但唯独今天却给忘了,无疑事出反常。
猎户猜得到,看来昨天中午和苏玉的吵架,的确对老知县多少有一些影响,否则他也不会把那对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阵眼给忘到脑后。
“别担心。”猎户只能安慰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老知县仍心怀不安,于是站起身,冲着四周百姓扬声问,“有人看见苏玉了吗?”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回应,“看见了,刚起火的时候他还拿着铁盆朝这边赶呢...倒是之后只知道灭火,也没注意到苏玉哪去了。”
“我也瞅见了,苏玉当时还冲着我笑呢。不过中途却也是没有看见了。”
听闻百姓们的回答,老知县和猎户才知道大事不好。
压根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老知县连忙道,“你去城外看看,我去苏玉家,十分钟后县衙见。”
猎户默然点头,几个纵身,身影便灵巧地跃上房檐,迅速消失在城东区域。
事不宜迟,老知县也顾不上疲惫,朝苏珮玖家的方向快步赶去。
但他没走几步,却叫五六个四十几岁的人拦住了路。
老知县急了,忙挥手要将他们推开,但他们始终像柱子似得站定不动,“快走开,苏玉不见了你们负责吗?!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
为首者老知县认识,城里还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对方握住了老知县的手,缓缓动用灵力摘开,接着礼貌地作揖道,“尚书大人,这么多年了,咱们也是时候该做些了断了吧?老皇帝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怪责我们的。”
闻言,老知县瞪大了双眼,脖颈倏然暴起青筋,他右手颤抖地指着对方,厉声喝道,“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对方气定神闲,“老皇帝知道自己要死,临死前留下遗书,叫我们这些曾效忠他的人们悉数退出朝中内乱,带着苏玉归隐山林,并保护他成长,直到他能懂得自立。并且在这期间无论如何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向苏玉隐瞒他的身份,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有生命危险。”
对方微微一顿,看向老知县,老知县气愤难当,面色涨红,他知道老知县要说什么,于是提前开口说,“我想问问尚书大人,苏玉到底是什么身份?皇子?”
老知县摇摇头,握着拳头,“跟朝廷无关。”
“的确。”对方了然地笑道,“老皇帝是自杀的,据说有人亲眼看见是疯剑乌浊己将老皇帝逼上绝路的,就连混沌妖门也插了手。我想就凭朝廷,还不至于让别人仙家动手。如果没猜错的话,苏玉应该跟那些不问世事的仙人道家有关吧?”
老知县没有说话,苏玉的真实身份他也不清楚,老皇帝的遗书中只字未提。而他在这县城中的十几年中,有数次不经意间地展露出他非凡的力量。老知县心中多少也有过相同的猜测。
“既然不是老皇帝的子嗣,我们又何苦陪苏玉玩这么久?”对方摇头道,“更何况,老皇帝的遗书说得清清楚楚,要我们保护他成长,直到他懂得自立。再过不了几天,就该是他弱冠的诞辰之日,想当年我小他三岁就已经成为一名副将。难道他还不够成熟,不够自立吗?”
“够了!”老知县垂着头,大喝道。
全县城的百姓都在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中央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上。
“该睡醒了。”对方还在继续说,声音不冷不热,“如果不是万宗阁,如果不是那个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的疯剑的闯入,如果不是魏将军和他几位部下的死,如果不是这场大火,我到现在都醒不过来。我们都演得太投入了,不知不觉把自己出演的角色当成了自己。尚书大人,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猎户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宰肉打猎,忘了以前在老皇帝面前做贴身侍卫的日子?”
“整个县城都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咱们这几百号人,退出朝政,仅仅只是陪一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娃娃玩游戏?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曾今效忠的朝廷被一群只知道玩乐的白痴皇子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
“你给我闭嘴!这是老皇帝的命令!”
“老皇帝已经死了!”对方终于开始动怒,狠狠地揪住老知县的衣领,“听到没有?老皇帝已经死了!他留给我们这些往日忠诚的不是什么苏玉,而是这片让他一辈子坐立不安的江山,一大群让他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平民百姓!”
对方也涨红了脸,发泄着十几年来所积攒的情绪:
“为了苏玉,你甚至可以对自己的亲儿子冷眼相对,看着他离家出走,走上万宗阁这条不归路,这都是你的错!
为了苏玉,你甚至能在六年前,鸣冤鼓第一次被敲响时,把第一个人对这件事情感到不满,反抗说要回去为改变暴政的人驱逐出去,还向苏玉伪造出被他被淹死的假象,这都是你的错!
为了苏玉,你甚至对外界不闻不问,任由朝廷和白鹰义军的战争持续蔓延了十几年,造成无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都是你的错!”
老知县没有说话,他只是呆呆地张着嘴,目光空涣得如同一具空落落的躯壳。
“事到如今,我看你还能错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