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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化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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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白衣女仙领着,走到了泉池边,苏奈才问:“奴家认识你吗?”
“恩人不认识我了?”白衣女仙一双眼睛亲切含情,不复方才那厉害的样子,拉着她说,“我是宝珠呀!当年我渡劫时,被困山中那户人家,多亏你救了我。”
“你、你……那鸟妖!”苏奈指着她说,又马上捂住嘴巴。
她至今还记得,这赤身的鸟妖诓骗着她拿出了羽衣,一穿上就变成大鸟飞回天上,随后天雷哐当一声降下,直把她劈到一个大坑里。
走就走了,还给她留下了一片鸟羽毛,说是什么“礼物”,被她唾弃了大半年。
宝珠仙子见苏奈翘起尾巴,察看上面的白毛,不禁莞尔:“这正是我赠你的机缘。你救我一命,我理应回报。故而你一上来我便知晓。”
还真如大姐姐所说,不是鸟妖,是神仙!
苏奈呆呆地望着她。
立在她面前的女仙艳若桃李,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当时那骨瘦如柴、苍白绝望的妇人的半分影子。
这也是渡劫吗?
还有,“机缘”不是佛珠么,怎么又能是羽毛?
正想着,就被不知打哪飞过来的一群鸟劈头盖脸地围攻了:“你说谁是鸟妖,谁是鸟妖!”
“哎,不许胡闹!”宝珠一声令下,那几只用翅膀拍打苏奈的白鸟纷然落地,在流光中化成六七个女仙。
苏奈“呸”地吐出一片羽绒,睁眼便见眼前挤着好几个十几岁的白衣少女。她们通身雪白,容貌各有千秋,一个挨着一个,满眼好奇地打量苏奈,好像她是什么从没见过的稀罕物。
噫,没见过狐狸么?苏奈也瞪着她们。
“这些都是我的妹妹们。”宝珠介绍道,“她们平时就住在这仙池边。”
“这是我的恩人,妹妹们不得无礼。”她又向那几个女仙叮嘱,挽起苏奈的手,“走,去我宫中,我带你看看,吃点心。”那几名女仙也一哄而上,笑闹着推着她走。
“不成!奴家有事,奴家还有事!”红毛狐狸大惊失色,废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手来。虽然她听到点心就饥肠辘辘,可想到杨昭便什么也吃不下了,抓住宝珠的手臂道,“奴家有朋友困在那欲界天了!你们能否救救他。”
“欲界天?”众女仙都惊疑。
宝珠闻言抬手,手中一道白光砸落白气袅袅的天池中,如霹雳分拂水面,下面的水如镜一般平滑,慢慢地显出欲界天的景象。
只见杨昭被众多天兵按着,身负捆仙绳,脖子上青筋暴出,却一言不发。他用力地抬头,不驯地瞪着空中,眼角因用力挣扎而泛红。
在他身旁,老老实实地跪伏着祁之褚。
一个浑厚的声音抛落下来:“你当值不力,怎能让凡人跑到了九重天上来,搅闹得一片混乱。”
祁之褚虚弱道:“是,小神自当请罪……可是这这天、天辅星,毕竟受点将台之命,将领仙职,还请陛下念在这点,从轻发落。”
“他已经入障,带着魔气,如何领神职?”这个降下法旨的人站在在九色祥云之上,身着层叠华丽的法服,金衮玉带,腰佩玄剑,左右侍立着一对童子,皆是面色严肃,气势不凡。他头戴珠冠冕旒,遮住了大半面容,但见长髯俊美,凤目如炬,目光带着霹雳般的威仪,
“此事没有这么麻烦。寡人抽去他的情丝,斩去魔气,你再送他去点将台便可。”
他说着,手按住佩剑。
苏奈倒吸一口气,指着水面中的杨昭:“他,他就是奴家的朋友!”
其他几名女仙也趴在雕栏上讶然道:“父亲刚才下界去抓的人,原来便是他呀!”
话语砸进耳中,苏奈直跳脚:“原来他是你们的爹,那你们快叫他停下!”
她的男人脑子本就缺根筋,再少一根情丝,那得变成什么样?不会把她和小香给忘了吧?
众女仙却面露难色,面面相觑:“吾等虽是天帝之女,但天帝是这九重天之尊,谁敢忤逆天帝呀?”
“是呀……”
苏奈急忙望向宝珠,可宝珠也神情凝重:“他是天辅星……天辅星,这是仙家渡劫之事,按说是不能干涉的。”
“陛下——等等!”祁之褚忽然指天道,“天辅星,他还有个同伙,法力威天,呃,就是她以一己之力带着天辅星上来的。此人还没有抓到,现在恐怕已经冲上十二重天,不知意欲何为,只恐是调虎离山之计。”
苏奈扒着栏杆,忽然感觉背后凉凉的。
天帝手中金光忽地一现,捆仙绳收紧,责问杨昭那“法力威天”的同伴去了何处。
“我没有同伴,”杨昭咳了好几声,“是我一个人来的……”
宝珠看看水面,天兵如银浆溅起,从四面爬升到上界,又见苏奈退了两步,不由惊愕:“他们……他们说的难道是你?这是怎么回事?快与我说说!”
苏奈将前因后果道出,宝珠愕然,随即道:“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便是为了阻挠天辅星渡劫?”
她认真道:“别说在地府的人肯定回不来,渡劫本是好事,也不可避免,你不该从中作梗。”
那几个女仙也来拽苏奈:“天兵马上追过来了,快走呀,叫姊姊送你回凡间。”
“奴家不走!”苏奈衣裳都拽变形了,抱住栏杆不肯走,愤然冲着宝珠嚷嚷道,“你说什么?你竟然说渡劫是一件好事!你先前沦落在山中,都那般、那般了,还不是被那什么破劫数所害。你一个神仙,倘若不是渡劫,也不至于受那般罪过!你却说这是好事,还想叫别人也被折腾!”
宝珠被她清凌凌的眼睛触动,表情柔和下来。
她叹口气道:“小狐狸,你听我说。此事有前因后果:我是天帝的大女儿,主司雷电刑罚,但因从未离开过九重天,对想象中的凡人只怀有慈悲怜悯,缺乏防备之心。后世镜中预言,三百年后我将因为心软,放走了一个伪装成凄苦老妪的凡人,那人下界以后为祸世间,酿成大祸。”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预言,我命中才会有一劫。”宝珠伸出手,掌中划过一线紫色的电光,“虽说受了些皮肉之苦,可却让我彻底明白凡人是什么样的,也彻底抹杀了我性格中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只有这样,我行刑才能公正,才能守护人间。我相信天辅星也是一样,有他不得不渡劫的理由。”
这一番话,将苏奈说得哑口无言,难道真是她错了不成?
可是,她又不认识身为神仙的杨昭,她只认识那个鲜活的少年杨昭,还有小桃,还有黑犬……
“只要苏姊姊你不怕,山海我杨昭都能荡平。”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年褪去眉间飞扬的神采,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云端上俯瞰她的场景,感觉一阵害怕,急忙晃了晃脑袋。
她只喜欢活泼泼跳动的杨昭的心,倘若变成了泥胎木塑的杨昭,那还是杨昭吗?
苏奈一个一个看过那些女仙的脸,问:“你们都很喜欢做神仙吗?”
“那当然啦。”一个女仙道,“我们是天帝的女儿,生来便以承担神职为荣,我们想担负神职还轮不上呢!”
“他是天辅星,自会有人引导他。反倒是你,一个小妖,怎么敢不自量力,擅闯九重天!”另一个说,“你还是赶快走吧,不要耽搁他,也不要连累自己。”
她们说着,又来拉她。
“可是杨昭不想做神仙呀!”苏奈大声道,“他与你们不同,他本就是凡人,生长在凡间,凡间是他的家,就像狐狸洞是奴家的家一样,他不想离开家,难道有错吗?”
“对你们来说,做神仙是无上的好事,可对他却是惩罚,就因为要当神仙,就要他受尽磨难,失去最珍贵的人。要奴家说,那什么点将台也不讲道理,打过胜仗的将军那么多,就不能选个愿意当神仙的吗,为什么非要逼着一个不想当神仙……唔唔……”
她被一个女仙捂住嘴巴,用电弧狠狠打了一下:“你这小妖,竟然敢说点将台的是非!”
“他不愿意,就要抽去他的情丝……”苏奈颓然耷拉下尾巴,这种挨打认罚的时刻她经历过很多,就如丛林之中,在猛兽的阴影下夹着尾巴生存一样,“杨昭说得不错,在你们这些神仙眼里,凡人果然什么都不是。”
她自己找天梯继续爬!
她扯正衣裳,转身就走。女仙们面面相觑,敛声闭气,不知是哪里做错了。
宝珠道:“就算我能帮你拖住一时半刻,你又能如何解决此事?”
苏奈忽地站住,抓住她的袖子:“你有办法!你送奴家去三十三重天,找大神仙求情。”
“神尊?”宝珠的表情变了,“你当真要去找神尊?可是九重天上,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苏奈轻描淡写地说:“奴家就见过他。”
见过化身,应该也算是见过吧。
红毛狐狸挠了挠脸。
“奴家还跟他很熟呢。”她又道。六个女仙都睁大了眼睛,以眼色相互交流。
有毒公子都抱过她两次,应该、勉强,算熟吧,苏奈的尾巴甩动两下,有些心虚。
总归大姊姊说过,越是高位的神仙,越是注重功德,不会随便制造杀孽。狐狸精的命也是命。
何况她现在还是一只没做过坏事的狐狸精……
看着宝珠仙子迟疑的表情,苏奈从袖子里取出那两枚佛珠,递到她眼前:“神尊跟奴家说过,遇到事情可以去找他,奴家就是这样上来的。不信你瞧。”
宝珠的指尖方才一触到佛珠的金芒便缩回来:“可是……”
苏奈仰头道:“你是不是欠奴家的情?是不是说了要还?”
“好罢,我们走吧。”宝珠拉过苏奈的手。
“宝珠儿,你疯了!”天女们纷纷阻拦,“我们是没有能耐去到上界的。何况私闯三十三重天是重罪,你不怕父亲的责罚?”
“我意已决,自有办法。你们也按照我的吩咐去吧。”宝珠说着,挥袖荡平天池水。
在合拢的影像中,她瞧见那少年凡人脸贴着地,几乎痛得变了形,像只被捆仙绳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羔羊,却不肯说出同伴在哪里。
而那小妖,敢爬三十三重天,为他讨还一个公道。
正因她见过凡人的阴私、凡人的懦弱,凡人之中,有情有义者,才显得格外珍稀。
*
天帝正欲行刑,他身后的光晕中,忽地钻出数只飞舞的白鸟,又变成了六个貌美的女仙,喊道:“父亲!父亲!”
天帝按下玄剑,看着六个女儿同时出现,略有不满,但仍含慈爱地问:“何事大呼小叫?”
“有人私闯天池!”
“你们未曾阻拦吗?”天帝问。
“女儿们应付不来!”离得近了,才看见她们发髻凌乱,衣裙破烂,神容委屈,似经过一场恶战。
难道那么多天兵制不住一个人吗?天帝大怒,目光如电,持剑点地,携金童玉女化一道紫光登天而去。
天女们跟在他身后。
跪在杨昭身旁的祁之褚悄然抬眼,看见跟在最后的那名小女仙回过头,双手结印,给爬在地上的杨昭悄悄地施以甘霖。
祁之褚十分意外,悄然双手合十以示感激,那女仙微笑点点头,眼神狡黠。
“那狐狸,好厉害的狐狸精!”祁之褚惊异,“从哪搬来这么多救兵,连天女都被蛊惑……”
*
宝珠仙子已变成一只通体洁白的大鸟,两翅展开,比如人间的房檐还要巨大。她对苏奈道:“抓紧我脖子上的羽毛。”
苏奈抓得十分熟练,她的二姊姊真身是一只彩尾野鸡,从前也曾这样驮着她逃命。白鸟直冲霄上,苏奈只觉得罡风袭面,被吹得睁不开眼,混沌中已破升好几层。
果然比天梯快得多!
但随后又被无色的雾霭境困住,眼前丝丝缕缕的云雾像鸭绒一般充斥整个境中,不见来路与前路。
宝珠像迷路一般谨慎地徘徊,苏奈也有种不寻常的感觉:尾巴毛根根竖立起来,皮肤隐隐发痒,因为一种莫名的恐惧,浑身战栗起来,直到耳边听到一声微弱的噼啪。
云雾中布满了紫色的细小电弧。
“不要乱动。”宝珠道。
苏奈连头发丝都僵住,浑身颤抖,哪怕一个动作不慎,都可能被劈成焦灰。
说时迟那时快,宝珠拍出如雪浪般的翅膀,只见云雾中所有的电弧如奔鱼一般自四面八方朝她涌来,翅膀一翻,无数电弧忽地汇成一道无比明亮粗壮的闪电,如刀裁布一般劈开天穹!
红毛狐狸的发丝狂舞,眼珠被电光映亮,被这一幕所震撼。
不知是不是耗费了太多法力,宝珠的喘息声愈重。
云雾境像合拢的花盏凋落在她们身下。
很快又被卷入电闪雷鸣。
宝珠也没有来过这重天,以至于毫无防备,狂乱中,两人如巨浪行船,被吹得东倒西歪,在乌云上不住地撞来撞去,发出阵阵惨叫。
白鸟一个跟头栽倒在云头上时,苏奈用尾巴护住了宝珠的眼睛,尾巴尖差点磕碎,自己也从鸟背上直挺挺地摔了下来。
苏奈艰难地摸出那枚佛珠,佛珠在昏暗中发出一线微弱的光,指向前路。
宝珠却哀鸣一声:“糟了。”白鸟迅速缩小了一周,苏奈看到她颈上、翅上显出道道金色的法印,好像被牢笼套住一样痛苦挣扎,又缩小了一周。
“你怎么了?”
“父亲可能已知实情,唤我回去。”宝珠说,“九重天的神仙,莫不听命从天帝,我恐怕不能再往前了。”
苏奈看了看头顶乱飞的神树叶:“那前面……还有多远才能到三十三重天?”
“我也不知……从没来过这么远。”说话间,白鸟又缩小了一周,化为坐在地上的人形,宝珠咬唇道,“要不你随我一起回去吧,我有把握不让父亲怪罪你,上方还不知什么样子!”
“可是,都走到这里了,感觉马上就到了……”苏奈见宝珠颈上显出代表惩戒的法印,都是因为帮她的缘故,心中愧疚,将佛珠塞在宝珠手里,“你回去吧。你爹要是责罚你,你就说是大神仙让你做的。奴家、奴家再试试,往上走走。”
宝珠见苏奈坚持,不再置喙,拉过她的手画一道符篆,随后用尽全力一挥袖,直将她拍到上层:“保重——”
红毛狐狸就这么飞到了无尽的永夜中。
上下左右,无声,无风,无形,她衣上的最后一丝云也消弭了。
她漂浮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如困在永劫牢笼。
苏奈感觉一阵心慌,低头,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自己心口燃着的赤红的火焰。
这、这……她拍了拍胸脯。
她的心着火了!苏奈手足并用,扑不灭火,向上挣扎,眼前黑暗却无穷无尽。
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嚷嚷了几声,连声音都被黑夜吞噬。
她用指尖探出藤蔓,那藤蔓似乎感知到她的恐惧,疯狂地向上蔓延,将她的妖气用了个干净,直戳到了顶部。
顶部?苏奈侧眼,感知着,藤蔓探了探,在那上面打个结,随后她化为火红的狐狸,沿着藤蔓向上爬去。
恁吓人,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了!
然而这浓稠的黑暗像是要挽留她一般,她每爬一截,最下面的藤蔓便枯萎化为灰,消失在这永夜中,苏奈瞳孔微缩,随后没命地向上攀爬。
心脏狂跳,眼前发白。
跑至最后,头顶出现了一道光,苏奈腿一蹬,将自己抛飞出去。
红毛狐狸重重地栽进柔软的地上,滚了两周,直挺挺地摊在地上。
指甲动了动,尖上勉强冒出一丝嫩芽,又全然消失了。
苏奈嘴唇干裂,呼吸带火,浑身上下,一点妖力也没有了。
不禁在心中唾骂,又有一丝委屈,这大神仙怎么住得这样高,让人连见他一面,都要废这么大的力气!
缓了好一会,苏奈睁开眼,被这片色与光摄住心魄。
赤紫色云霞磅礴展开,如一双巨翼拱起,托举一方高高在上的琉璃天,漫无边际,深不可测,不知此间多大,多广。
苏奈反身站起。
视线颠倒过来。
她将云霞踏在脚下,变成女身。
四面别无他物,只有通向琉璃天的肃穆云霞,若梦幻泡影,苏奈却仿佛听到苍生歌响起,听到世上千百种水滴的声音、敲打木缶的声音、细碎祈愿的声音空灵地交织在一起。
苏奈抬头,云霞无边无际。与这方云境相比,她宛如一粒小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