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白羽摘雕弓

94、化身（五）

　　刚抬起脚，苏奈脚上的布鞋的鞋底就掉了下来，被灼烧得只剩下半块。
　　她再一摸身上，经过这一遭，道袍早就变得破破烂烂，衣难蔽体。
　　狐狸精可以滚草成衣，可她连一点妖力也不剩，又试了几下，再也变不出藤蔓，就连一件衣裳也没有了！这样前去，大神仙该不会觉得她没有礼貌吧？
　　苏奈想起从前季先生看她衣冠不整时那鄙夷的眼神、严厉的叱骂，裹紧了从欲界天女仙那里抢来的外衣，又缩回红狐形态。
　　神仙和凡人一样，破规矩多！
　　红毛狐狸拖着剑袋，骂骂咧咧地朝那方琉璃天爬去。

　　狐狸全力穿行的速度快，再远的地方，跑起来不过咫尺之距；但在这茫茫云海中，路却好似走不到尽头。
　　跑着跑着，苏奈忽地感觉自己双脚离地。
　　她猛地回头，只见剑袋悬浮在半空中，内里隐有绮艳的光透出，直将她也带离了地面，苏奈赶紧拽住它。她的剑，剑成精了！
　　“瞧你那蠢样！”一个女声自头顶响起。
　　苏奈环顾，四周没有人，除了她便只有这把剑，是剑在说话。它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凝视，晃了晃剑身，随即猛地向下斜扎在云层上，又说话了，“上来罢。”
　　这是季先生赠她的剑，后来有毒公子也要它，但最终没有拿走。苏奈从不知道它竟然会说话。
　　红毛狐狸拿尾巴尖小心地碰了剑鞘两下，又蹬了两脚，见里面没有钻出甚么东西咬人，半信半疑地爬上去抱住剑身。
　　随后剑如流星，带着哇哇大叫的苏奈直射琉璃天，最后划了道弧线，跌在云山脚下。
　　任凭苏奈怎么叫唤，它都不再说话，应当是用光了能力。
　　也没多大用嘛。苏奈用力踩了它几脚，随后仰着脖子向上看。
　　云阶蜿蜒而上，高约千仞，千仞之上，有一点明灭的星光。
　　怎么走了这么半天，还是这样远，这大神仙就非得住这么高吗？
　　红毛狐狸将剑袋拖着，开始冷着脸爬云梯。
　　苏奈一面飞快地爬，一面数着，等她救了杨昭，她今天辛苦爬了多少阶，到时便要采他多少次来还！
　　三百六十次、五百三十次、八百八十次、八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七次……
　　九百……九十八……
　　九百……九十……九……
　　狐狸爪搭上了最后一节云阶，狐狸毛都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上气不接下气中，感觉一阵扑面的寒冷。
　　她哆嗦了好一会，一骨碌翻了上来，眼中的光却因为失望而骤然熄灭。
　　这云山上面光秃秃的，并无法殿，也没有人，只有流转的云。方才在下面看到的那闪烁的亮光，正是这些彩云在流动中产生的华光。
　　苏奈一阵心慌，难道大神仙不在这上面？
　　再回头看去，来路布满灰色的爪印，直将那彩云点染得斑斑驳驳。苏奈抬起脚看了看，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她也没这么脏罢。
　　她顾不得形容狼狈，化了人，捏着最后一颗佛珠高高对着四个方向，只巴望它指指路，佛珠却越缩越小，最终在她手中融化消散。
　　“有毒公子，你肯定在里面……”苏奈一头挤进那些彩云中，她不信！
　　那通天的云彩宛如接踵摩肩的巨人，用冰冷的臂膀将她推来搡去，眼前一片模糊，又冷、又饿、又痛，苏奈险些被挤成一张饼，她终于受不了了，两眼冒出绿光，“铿”地拔出那把剑。
　　仿佛有一道红光伴随着几颗火星冒出，那怒火顺着胸膛流淌到了剑上。那些带着冰冷湿气的云彩为之所慑，纷纷向两边散去。
　　眼前是一面接天的云幕。
　　中间有一个云气流转的漩涡。
　　苏奈在西山下的坟场曾经见过这样的云幕，只是比它小得多。当时她与杨昭尾随着送礼物的小妖怪，得以进入有毒公子的领地。
　　但当时那禁制，是怎么解的来着？
　　苏奈两腿打颤地凑近，用左手手指在在上面迟疑地划了个圈，又试着划了个十字、一道闪电、一个“王”字、一个“正”字……
　　云幕寂然不动。
　　苏奈浑身颤抖，连尾巴尖都像触电一般竖立起来，她自小到大从没来过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还不知杨昭现下如何，她那男人是不是已经……
　　红毛狐狸颤抖地攥紧手上剑，退后两步，以全身之力照着那墙毫无章法地一阵乱劈！
　　叫你不开！

　　剑与本该柔软的□□相接，却如金石相触，发出刺耳至极的两声嗡鸣。
　　两线红光如蛛丝一般在这云幕中蔓延，只听咔嚓两声闷响，整个云境竟震天动地地摇晃起来，苏奈的身后云雾斜飞，像逃命之雀。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铛铛乱砍了几剑，然后才跳着脚，想要离开这左摇右摆的坍塌之境，却已无路可逃。

　　云幕自上而下，雪崩般坍塌。
　　那云浪砸下来下却并无任何重量和气味，眼前如雪淞倾下，白雾倒转。
　　苏奈咳了半天，睁大眼睛朝那白雾后看，眼中倒映出两片神异的光：

　　眼前是一座内殿，长满高高低低的金莲，有的已然盛开，有的尚为菡萏，那菡萏也在一息之间缓缓盛开，轻轻摇曳。
　　殿内墙壁与顶上金碧辉煌，绘制十罗刹，皆为凶神恶煞、怒目圆睁之相，仿佛挤在头顶的乌云，俯瞰她，镇压她，令她瑟然发抖，不敢再向前一步。

　　最后一缕云气也飘落下来。
　　那苍生歌的声音更加明晰，更加滞重。

　　满地金莲之中簇拥着的真身端坐，看不清面容与衣饰，只见拈花一手，洁净如玉塑。金光勾勒出那人的轮廓，锋芒如烈日难以逼视。
　　他衣上悬垂着万千条金灿灿的锁链，向四面八方高高吊起，一时让人分不清那是锁链，还是漆金的发丝。
　　苏奈剑上余波，颤动那些锁链，令其发出一阵阵细小的铃铛声，在这殿堂中，却成了刺耳的嗡鸣，在耳边震荡不止。

　　那人便缓缓睁眼。

　　金色的长睫分开，如蝴蝶破茧，暗中生辉，静静地凝向苏奈。

　　这是一双难以形容的眼睛，其中似有白雪覆地之苍凉，又有江河流转之博大，剔透如琉璃，蛊惑如魅女，单纯若赤子，慈悲似母亲。

　　“奴家……”苏奈愣愣地仰望着他，持剑的手抖个不停，自以为声音很大，发出的却是蚊蚋之声，“你……你……找你好辛苦。”
　　她心内急得跳脚。
　　呸，说的什么玩意！她是想问他是不是尊神，还要让他去救杨昭，可是在这般注视之下，她的嘴巴根本不听使唤，眼睛也无法挪开半分，只能感觉到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神尊……”她张了张口，“杨昭——”
　　一阵柔风自那内殿吹来，如一只手轻拂过苏奈的发顶。
　　分明没有人声，可她心中却立刻收到了神尊的回应：我知晓了。
　　这就知道了？
　　“可是奴家还没说话呢！”她急切地踏出一步，被骤然涌起的金莲向后挪移了好几步，她扒着金莲、仰着脖子狐疑地喊，“你、你真知道了？”

　　“……”
　　自神座向下望，只见狐狸胸膛内燃烧的一丸烈火，火焰炽红，好像在一下一下地毕波，绮艳得几乎妖异，令殿内所有灯盏都黯然失色。
　　神尊不免凝视着那团火光片刻。

　　若没记错，他们已相见四面。
　　第一次，狐女伸出指爪，欲对书生不轨，凶恶的影子投在破庙的墙壁上，灵山府君隐在帷幕之后；
　　第二次，狐狸从塑像金身上摔下，正好掉进提篮童子手中的大花篮，提篮童子眼梢一转；
　　第三次，她惊慌奔跑而来，迎面跳进释颜怀里，抱个满怀；
　　第四次，她在墙头仰望着独公子，双手掩耳，目盛明月。

　　今日正是第五面，万千生灵交错的面孔与欲念中剥离出一面，慢慢变得清晰，便是眼前的面孔，发髻散乱，神情妩媚，衣衫褴褛，手持利剑。
　　千百年来，第一个到达三十三重天上，爬过九百九十九道阶梯，闯到他面前的生灵。
　　苏奈趴在一堆金莲上，头上簪着一大朵花，那花经过独公子的手，此时芬芳吐蕊，每一片白色花瓣尾端都是尖角，像狐狸歪头思考时上扬的眼尾。

　　金芒之中，神尊手上忽地一动，将手中花枝点洒，他的动作极为柔美，但快得惊人，苏奈仿佛看到了水波内晃动的残影。但兽类感知危险的本能令她整个人凝在原地，动弹不了分毫。
　　大神仙在做什么，难道他要杀她不成？
　　她脑中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时快，苏奈感觉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自右手腕倾泻而出，一条火龙转瞬从她的剑尖奔腾出来，那绛龙残影向前、向上，瞬间阻拦在前的金莲灼烧成灰，直冲内殿！
　　苏奈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这烈火熊熊的大肉虫，她想收回手，却无法松开剑，眼看那条散发着火光的绛龙对神尊张大嘴巴，几欲吞佛。
　　它凝视座上之人，口中发出她听到过的那个嘶哑女声，不失得意、快意：“佛前一金莲耳，也敢自尊为神，神界凋敝无人当如是……”
　　话未说完，片片花瓣利如刀锋，又带着水汽，束缚住它，令绛龙发出声声惨叫，苏奈的手终于不麻了，将剑狠狠扔了出去，在衣裳上擦擦，转身便跑，对神尊交代道：“奴家、奴家叫人去！”
　　这剑中竟藏有这么大的麻烦，季先生可害苦她也！想来大肉虫藏在剑中，送她上神殿，便是为了攻击神尊。细细算来，还是她将这东西带上来的呢。

　　苏奈欲哭无泪，她的倒霉都传染到天界、传染给神尊了，这该如何是好！杨昭有难，她能来求神尊。这下神尊都遇到了麻烦，她又该找谁呢？
　　先去找宝珠！
　　苏奈感觉到背后一阵热意，边跑边回头，毛发倒竖，那绛龙净竟掉头凶恶地冲她来，还喷着烈火，火快要灼烧到她的衣襟。
　　只听耳边一声空灵的轻响，下一刻。苏奈眼前便陡然切换了场景，只见纷纷扰扰的云雾在擦着她的脸快速地向上飘。
　　随后她才反应过来，她是被什么东西给弹飞了，正在快速下落。她向下一看，乌泱泱的城镇越来越清晰，脑袋一嗡，挣扎起来，抱住一片云。
　　上次那个小和尚，便是这样二话不说便弹飞她的。
　　苏奈心中有些空落，还有十分的恼火，越是向下，心绪越沉重。
　　她废了多大力气才爬到三十三重天，可回来时，却又是这般两手空空。
　　红毛狐狸坠落在一片树林里，扬起落叶无数，她拿衣裳盖住脑袋，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内殿之中，那如玉的手松开，一把漆黑的旧剑落在地。
　　金莲丛已是一片狼藉，但内殿冷寂至极，一如那野狐狸精从没有来过，只有那些细细的锁链震荡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