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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施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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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黑影是从谢染这一侧冲出去的,它一连掀起三个帷幕,扯掉了一个设备的导管,这正是引发警报的原因。破坏设备并没有阻碍它的逃窜,它反而更加放肆,推到了一架帷幕,刚好罩向高攀的头顶。高攀哪里是吃素的,他的动作几乎出自肌肉的自觉记忆,大手一挥便将帷幕连同支撑的金属杆架一同挥开,身子一仰,漂亮地躲了过去。
并且正好将那帷幕罩在了刑侦同事的头上。
谢染望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无语凝噎,毕竟眼下情况十万火急实在不适合开任何形式的嘲讽。警报来自她身边最近的那个设备,上面的数字已经从绿变红,并且不断地加速降低,如同许茂才不断流失的生命值。
那红色的数字仿佛摄人心魄,只是未等谢染盯着它陷入失神,一群医务人员已经冲了进来。
谢染马上让到了墙边。一众医生护士一边规整病房里的狼藉战场一边给许茂才做急救,乱中有序。许茂才重新被设备控制住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谢染在这里等到不知是谁说了句“在好转”,然后走出了病房。
那个黑影有高攀和同事在追,虽然他们似乎已经因为方才的不默契行为而耽搁了一些,但她显然对追捕没有任何用处。
那个黑影是谁?是许茂才案的凶手吗?他藏在病房里是为了杀人?可是许茂才都已经成了这幅鬼样子还值得犯险,难道他对许茂才那微小的转醒可能就怕到这种程度?
他是怎么进入病房的?已经藏了多久?又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突然不藏了?
很多问题只能等到捉到人之后才能解答,然而很快,高攀打电话告诉她,遍寻不到,可能让这家伙跑了。谢染让他们再找找,自己在走廊里寻到一个踱步过来的护士,上前拦住她。问中控室在哪。
护士:“……?”
“就是监控,能看整个医院里所有监控的地方!”
护士懒散道:“你要干嘛?那不能随便进的。”
谢染掏出工作证,“公诉律师。刚才重症层出了乱子,与一桩重案相关,我建议你最好配合我——呃,举手投降倒是不必……”
说实话,谢染真没想到公诉律师证这么好用,不一会儿她已经在医院的中控室里,还有个工作人员帮她逐一过滤满墙的显示画面。
只不过都快2035年了,监控设备的智能度仍然没能达到全面小康,满墙的灰度显示屏里面,人们动得像是显微镜下的细菌,看一个还好,放眼望去实在令人眼睛疼。操作员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往回倒,那个黑影也不知为何如此神通广大,仿佛轻而易举地逃脱了监控网的五指山。
“喝口水,别着急。”带她来的护士已经摆脱了对她的头衔的敬畏,在她身边说,“医院是公共场所,监控太先进了大家反倒不乐意。”
“……”谢染忍住了自己的异样表情,“谢谢。”
这种紧要关头,这护士居然想撩她。
护士的胳膊撑在她身后的门扶手上,将她半封锁在身前的空间里,很显然是在试探能不能进一步接近。这种情况她上学的时候经常遭遇,此时一般露个富或者露个宋情,就能把对方吓走。但很可惜她今天身上穿的唯一一件奢侈品,还是为了低调而定制的,去掉了品牌标。
“原来用过红外线摄像,就是那种能透过大部分布料的。初衷是因为这些年医闹太严重了,有人专门来报复医生,蒙着脸砍完就跑,比抢银行的还专业。但它只坚持了一天都不到就被紧急撤掉了。”
“那确实又是另一个极端。人们为什么就不能掌握一个度?”她看着护士已经移到自己腰旁的手。
护士笑一笑,拉开了距离,“介意告诉我你的号码吗?”
“11012010086,晚上再加。”谢染脱口而出,“这里!”
大约在五分钟之前,一个可疑的人影闪现在某一楼层的拐角,穿过两个护士的时候体现出明显的身形对比——又瘦又小,只有一米四左右的身高,一猫腰几乎是从两个护士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的。
分钟之内,从这个女厕走出一个小姑娘,身上穿的已经是红色的上衣,梳着双马尾。这小姑娘极为淡定,混人群,坐进了人员最为混杂的输液区。
高攀和同事当时收到的攻击力太强,谁也没往“小女孩”这方面想,女厕是完美的藏身之所,更别提她还搞了次变装。
谢染一阵头疼——答案很明显了,这是胡莘。
从胡燃案结束之后她就没见过这个孩子,秦浩然倒是常去看她,每次她都想方设法地躲。搞出这么大阵仗,谢染方才甚至兴奋起来,以为终于能捉住凶手,结果又是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护士:“咱们两个警察,没追上这么一个小孩子……”
谢染怀疑今天之内这个护士的整个朋友圈都知道这个事实,并且明天之内就会传回到分局那里,从此高攀也有以自己为主角的行业段子了。这样说来,胡莘真是个硬核的小孩,从天降盆水到医院耍警察,每次出现都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心理阴影,颇有许茂才的遗风。
高攀他们终于将她从输液区提了出来。
医院里一个暂时无人使用的小房间,刑侦警员和胡莘在里面,谢染、高攀还有刚刚赶过来的秦浩然在外面,听着耳机里面的同步直播。
秦浩然:“她求我带她来看望许茂才,说她妈妈不许她来,可她马上就要转到市区宏志班去上学了,宏志班住校,到时候再想来就更不可能。我觉得…带她来偷偷看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确实不会怎么样,也就是差点把许茂才弄死罢了。
“哇!!!”
谢染的耳朵一震。胡莘突然大哭起来,用其中两成的音节凑出一段中文意思:爸爸在爆炸案中去世之后,一直多亏了许伯伯照顾我们家,他是我家的大恩人。我来看他,叫他醒过来,可是总有警察看管着他。我最怕刑警了,哥哥就是被刑警抓走的……
她这意思表达得情真意切如泣如诉,配合着抑扬顿挫的哭声和豆大的泪珠,搞得刑警一个大男人手忙脚乱。
刑警叔叔劝道:“你看,你原本可以好好地看望他,这样一闹,差点危及他的生——”
胡莘:“哇!!!!!”
刑警扑街。
胡莘直到彻底离开医院,确定脱离了任何监视才用秦浩然递过来的纸巾擦脸,表情迅速变为往日那个无所谓的样子。
几人站在街边准备告别,高攀会去找小乔,秦浩然会将胡莘送回市区学校宿舍。
秦浩然手中提着一袋坚果,谢染猜测他又去白果街道看望了沈令芳,顺路在村里集市上买的。其实那里的瓜子并不好吃,秦浩然买了也只放在自己办公室受潮,但他还是坚持买,好像这样就能拉动一个被时代抛弃的村镇的经济。
谢染想把他拎到一边来聊聊胡莘的事。告诫他用爱感化少女是好的,但可千万别太信任她。然而她与秦浩然目光相接之时,感受到了对方的拒绝,和彼此之间的尴尬。
前不久,秦浩然私下里找她聊过明段案的事。他对谢染的做法并不是很赞同,希望谢染能给他一个更善良的理由。但谢染直说了并没有。
秦浩然一时间没忍住,当场问她:“明段真的是罪有应得吗?他那么多年做的事,都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好的制度,他是在救人。那些还靠着他生存的少数人,就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吗?”
谢染没想到他能如此直白表达不满,秦浩然自己也没想到。还没等谢染作出回答,他便说了句对不起匆匆逃走了。
谢染扯扯嘴角,打算告别,不料胡莘突然说:“姐姐,能去那边坐一会儿吗?”
这时代坐公交的人越来越少了。谢染和胡莘坐在公交站里空荡荡的长椅上,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她实在不愿与胡莘相处太久。
胡莘说:“谢谢姐姐。妈妈说,我能转学都是多亏了你,原来你这么厉害呢,一边惩罚坏人还能一边帮我。”
谢染猜到她要说这事。
“我就知道,也只有你们会说我这件事办得好。还有,他不是坏人。”
“不是吗?”胡莘道,“也不是只有我们说你办得好呀。”
谢染:“不是吗?”
她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胡莘的举例说明,显然是奉承,猜测她特意来献媚必是有事相求。
“姐姐,上回骗你是我错了。你看在我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原谅我,再帮我个忙吧?能不能趁他还活着,再来一次,帮我盖一个手印?”
谢染接过一张纸,额角一抽。
是一张以许茂才的名义写作的遗嘱,内容是将他那套房子的一个房间遗赠给胡莘,签名是约莫拓写出来的手写体,日期写的是两年前。
原来这才是她偷着来“看望”许茂才的真实目的,看秦浩然的样子,连他都被这孩子骗了。
胡莘:“但它现在看起来太新了。我把它在土里埋两天够吗?”
谢染心情复杂地瞪着她半晌,才重新能够说得出话来:“这是犯罪!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妈妈?”
胡莘嫌弃道:“她才不会呢,她就是个猪队友!是我男朋友告诉我的。”
谢染满头黑线,“男……朋友?”
“暂时还不是。他是我在新学校里认识的同学,他妈妈懂法律,他问他妈妈知道的。”
“我记得你转学才一周。”
“嗯。”胡莘急道,“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谢染深吸一口气,一段普法教育已经呼之欲出。
其实胡莘不需要这样做,也可以得到遗产,甚至得到的比那一个房间还要多。她是许茂才的女儿,而他的儿子已经成年且在美国过着富足的生活,他们是唯二的继承人。但如果考虑胡莘的现实处境,这样的话就很难说出口了。
沈令芳拒绝承认许茂才是自己女儿的父亲,在她不放手的情况下,继承的基础都是零。许茂才往日对她家的生活来源颇有填补,沈令芳在兴源的工作也靠他罩,说不定还通过他沾了背后领导的光。而许茂才一死,她们能抓住的稻草就断了。
谢染想,小朋友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是世界的镜子。
但更令她难过的是,胡莘骗了刑警、骗了秦浩然,却唯独没有骗她,甚至向她寻求帮助。
孩童感受世界的方式与大人不同,他们可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能通达事物的“然”,比如谁虽然对自己好,谁不能被伤害,谁与自己是同类人。
胡莘漆黑的眼瞳锁着她,将她所在公交站这个被人们遗忘很久的狭小空间里,和胡莘在一起。而她抬头望向远处的高攀和秦浩然,那两个敞敞亮亮在聊天的男人。
她还是不能和胡莘做同类。
告别后,谢染刚上出租车便接到了陈释的电话。
谢染:“刚刚一个小朋友想我表达感谢,我趁热将它传达给你。要不是陈总霸气收购了风铃的股份,她的转学还是没人能给做主。”
陈释大笑说电波格式的感谢也太没诚意了,自己在一个人烟稀少的酒吧,宋情也在。
“人烟稀少这点听背景就能听出来了。bgm不错。”谢染笑道。
“自然深得你心,你猜我在哪?”
……
陈释说:“她要过来。”
宋情嗯了一声,感情色彩表达得很吝啬。她正在她的退伙合同上运指如飞。
陈释:“你一定要在现在搞你的投降书吗?”
“我只是需要找个地方发泄对你把地点约在这个地方还突然叫谢染过来的不满。”宋情眼也不抬地说,“棠朝总裁居然将情势变更条件下的退伙视为投降,我开始怀疑棠朝的业务能力了。”
陈释只是觉得,她好歹一个大学副教授、名律师、东林名媛,居然要亲手修改自己的退伙合同而没有任何助理秘书帮忙,搞得像个可怜的社畜。很有战败国的色彩。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对着舅舅发泄舅舅很乐意,但是可别对谢染甩脸色。”
“所以我会在她踏进门来之前改完这个合同。”
这句话她说得柔软了好几个度。
“她现在的处境不比我容易多少,她在明段案里的角色让她被原来的群体放逐,可是对于她想要进入的新群体,一来她并不喜欢他们的社交方式,二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被顺利接纳。他们领导在工作方面对她伸出了橄榄枝,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一根将死之前用作安慰的胡萝卜,为了让她再乖乖地多跑几步。”
宋情像个没有感情的谢染翻译机。陈释说:“这是你今天晚上,不,这周之内,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宋情的打字进度突然停顿一秒,然后过分严谨地更正:“上课时间除外,确实是这样。”
陈释假装不知道她用近乎刻薄的严谨掩饰尴尬的习惯。
“但她会成功。她想做什么都能成功,她是个天才。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陈释痛心疾首:“这话你为什么不留着当面说给她听?舅舅保证,今晚之内你就能挽回失落已久的爱情。”
宋情:“……你少看点狗血言情小说,这并不会让你和范芳心更有共同话题。”
陈释搅着杯子里的大冰块说:“你看我们又在互相伤害了。”
冰块撞击杯壁,叮叮当当个不停,却不甚恼人。
如果不是谢染曾经道破,宋情或者陈释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陈家人都喜欢与最亲近的人互相伤害,伤害程度与亲近程度成正比。这也许是天才基因的副作用?谢染猜测。
听到这话的宋情盯着她瞧了很久,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她像研究一个法学问题一样想要将谢染参透:为什么这个天才反倒称我为天才?为什么这个天才即便道出我的缺点时都会用如此甜美的方式包装语句?为什么这个天才,可以是我的?
可伴随而来的还有恐惧。
因为亲近所以知道软肋,所以能戳得更准、伤得更深。如果有一天,她对她也亲近至此可怎么办?
宋情终于改完了合同,伤人欲随着文档界面一同消失。她看到舅舅期待地与谢染发着消息,便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注意一点,不要表现出一丁点,对我和她的关系知情的意思。”
陈释愣了一秒,然后先大笑三声,“所以这么多年了,她都以为你真谁都没告诉?不知道你独自出柜,差点和家里闹翻的事?所以小染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姐现在不喜欢她的原因?”
宋情端起杯子去喝柠檬水,仰头才发现杯中一滴水也没有了,生硬地放下杯子,焦躁又开始作祟。
这时手机一振,是个加好友消息。宋情满怀着毁灭世界的欲望点开,看到验证信息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打开手机的姿势不对。
陌生人:“嗨,你拿出公诉律师证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