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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施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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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酒吧位于东林大学的某一个校门外,距宋情买醉的那家很远。它的装潢从外面看起来有些厚重,推门进去别有洞天,是很温暖的感觉,而价码也同样可以用温暖来形容。这样的特征就决定了,来这里的客人不多但多为常客。
对于陈释和宋情居然会来这家酒吧杀时间的这件事,谢染在听电话的时候就很意外。
她,和宋情,都各自或一起去过很多酒吧,但唯独这一家最完整地见证了她们交往走向的全过程。
谢染一推门,门口的风铃轻摇几声,看过来的除了吧台后的老年店主,还有宋情。她原本盯着笔记本电脑在看,只匀出一秒钟来看谢染并对她挑眉点点头示意她过来,然后就将注意力归还给电脑了。
在这样一个适合荒废人生的地方沉着脸对付工作,简直就像在啤酒节上非要端一只高脚杯那样煞风景。
除此以外,谢染还发现了从她的包里露出头的书和本。
你永远不要指望宋情背着一个空的包出门。她可以不带防晒不带纸巾甚至不带她的黑卡,但如果不带书本出门,她会焦虑一整天。哪怕时间表安排得很满,可以预见并不会有看书的余裕,或者她耽于休息并没有去看,但书必须触手可及。
谢染曾评价,这种强迫症说好听点是特别上进,难听点就是落后焦虑。她不知道宋情这种起跑线提前普通人一圈的家伙何至如此。
谢染一落座便拿出小礼物,“给舅舅的。买的时候还算应景,虽然隔了这么久,但似乎挺有意义。”
陈释颇有兴趣地转着电子烟的包装端详,上面显示是京都奥运会款的特别抽选,1000枚限定。
宋情瞥了一眼:“不仅是款式,这个型号现在都已经不再生产了。”
陈释说:“就像二十年前的WinXP。”
谢染:“很形象。所以我也不确定是否还能有售后。”
宋情:“而且是最近在黑市已经被炒到十万,价格还在上涨的WinXP。”
陈释显然接收到了宋情的意思:“我保证将它插在我家防盗玻璃最厚的那个展览台上而不是插进嘴里。”
谢染感恩地看了宋情一眼。
虽然谢染和陈释不是需要还礼谢恩的关系,但是陈释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打配合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在明段被控制之后,陈释注资几家文化公司,才让靠资本吃饭的不少文化民工不用流离失所。
陈释是总裁,但上有资方,中有对手,下有等着他下台的人,他这大手笔在公司里遭到了不少质疑。
太功利的谢礼不适合他们的关系,不谢又更不合适。经过宋情的提示,这枚电子烟就既风雅又得体了。
可是宋情没有看到她的眼色。她和宋情坐在正对面,两人中间隔着电脑立起来的显示屏,宋情动动鼠标,眼镜上映出某个界面的浅绿背景色,表情不怎么愉快。
是邮箱吗?还是VLine消息?
谢染想,那个护士差不多也该来加她了吧?可是和那个护士做游戏不应该让她如此表情凝重,她应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谢染不认为“自愿”退伙的事情会让她怒形于色。但是在这个关节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宋情所处的,是另一个她难以想象的复杂世界。
“你们好,恕我冒昧,你们不会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老板。
谢染笑道:“是我们,您还记得!”
“怎么会忘?六七年前嘛,我这里刚开业,没有人光顾,你和你姐姐常来光顾,照顾我生意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只是你们很久没有一起来了。”
谢染有点感动,去瞧宋情。宋情在老者靠近的时候按灭了笔记本屏幕,不甚热情但很认真地道谢。
老者送了她们水果和点心,告诉谢染,如果愿意,可以像当年一样到吧台来调酒玩。谢染开心应了。
老板离开后,谢染还想和宋情聊天什么,但宋情又打开显示屏,卸掉了恭敬,“你们聊,当我不在就好。”
陈释也说:“她临时遇到点事。”
谢染:“?”
宋情的手机振了振。
她看完消息拧起眉,问谢染:“这个护士为什么能知道你的洗发水是玫瑰味的?”
哦,这个是护士,看来让她表情凝重的那个电脑上的东西是邮件。谢染想。
“站得近了点而已。”谢染说,“咦,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情不答,低头怼手机。
谢染上学时候常常被搭讪,宋情因此不快。两人便商讨出了一个方案:遇到明显带着不轨的,谢染就诓人家,将宋情的号码告知,之后的一切,就只需要为那人默哀了。宋情会依照自己的心情选择不同战术,心情好就闪电战,心情不好需要发泄就打游击。当年不觉得,现在想想挺缺德的。
这一活动也有六年没做过了。
谢染沉默着看了她两秒,见她真的不再看过来,于是乐呵呵地转向陈释,“上回舅舅你问我,我是如何让明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信任我的。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完全信任过我。”
宋情抱着胳膊向后靠,她刚刚回完一封邮件,眉头还锁着,似乎有解不完的结、脱不完的困在等着她。
“有一次我问明段,为什么很多创作者即便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继续用他的走私途径,而不加入东林的合法分级体系。然后他给我看了一个封笔已久的漫画家的主页。”
漫画家叫蘑菇云,未成年时在网上画擦边球漫画走红,经常被封。那段时间蘑菇云是明段走私途径的老用户。分级制度诞生之初,蘑菇云刚好高中闭关,后来他考上了东林的大学,马上提交了分级申请。
不料市场无情。蘑菇云本以为,当年闭关时候哭着保证会等他回来的粉丝们会对他的归来夹道相迎,事实却是,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他了。一个以打擦边球爆红的漫画作者,在分级制度诞生之前可能能被大众怀念十年,但现在,东林已经在合法搞黄色,擦边球还算个什么?
蘑菇云心态不错,他打算从头开始。他学的不是美术专业,但怀揣这能做全职漫画家的梦想。他开始进修画画技巧,且确实有天赋,随着画工进步,他又能通过插画和漫画连载赚到钱了。虽然暂时很少。
时间长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漫画创作是很费精力的过程,他还在上学,想要不挂科就没办法向别人一样频繁更新。但如此一来,他拿什么赢过别人呢?
他发现,即便是在这个市场上,搞黄色尺度更大的人也更火。人们对禁忌的渴望是无止境的。
于是他重操旧业,决定在分级标准的界线上蹦迪。然而第一次就撞墙了。
平台认定他的作品“不具有超过负面影响的价值”,无法通过R18级别审核。他就很不服,作品的价值是你说不够就不够的吗?他决定向上申诉。
这时,他收到了申诉提醒——需要预交3000元资源占用保证金,若仍被判定为不通过,会没收保证金,并且有20天内不允许再提交作品审核申请的惩罚。
蘑菇云申不下去了。
陈释点点头,“果然,这个规定对创作者太不友好。”
“但对分级审委会的工作效率来说,它很必要。”谢染道。
分级审定委员会是东林分级制运行的实际执行者。它被赋予权力,审核所有文艺作品的分级申请,决定是否通过。
委员会共有十一人,都是各界颇得人心的人物。因为委员会人数少且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而每天提交申请的作品太多,所以审核工作不可能都由他们亲自完成。委员会将审核权下放给各大网络和实体平台,比如有芝士网、兴源广场,它们审核自己管领范围内的作品,同时也负审核不力的责任。若有人不服平台方的认定,可以向上申诉,这时才由委员会重新认定出最终结果。
陈释:“这不就是你们法院审级制度的翻版?”
“只是形式看起来像。”谢染笑道,“不像打官司,在大家心里的分量很重,输了似乎很不光彩。分级申请几乎无本万利,所以申请人侥幸心理很强,只要作品被判定不通过,就一定会向上申诉。在开放的条件下,尝试着大开尺度的人一定源源不断,假设平台秉公认定,那么不通过的一定极多,这些人全都会去申诉,最终工作量还是落到审委会头上。”
谢染:“于是就有了保证金和限制申请的规定。”
名声不够大又全职的独立创作者便撞上了一堵厚墙。申诉是一场豪赌,且不说保证金,他们靠的就是频繁更新作品过活,尤其是内容类创作者,搞全年龄作品根本没人看,不让他们的大尺度新作品面世简直要命。
蘑菇云是创作者的大多数。
磨合到如今,东林已经形成了和谐局面。一来平台审核还算宽松,只要不作死基本不会被卡,二来只有有钱人或者大企业会在平台审不通过的时候去申诉,审委会的压力刚刚好。
申诉的九成以上都是有钱人或者大企业,而创作者的九成以上并不敢接近分级标准那条线。这就导致,最终只有有钱人真正摘掉了镣铐在创作,这些人的作品因而更恣肆更能博人眼球,也更卖座,于是他们更有钱……就这样循环了下去。
谢染说:“根源就是没有明确的标准。尤其是R18那一级里‘有超过负面影响的价值’这一句。”
陈释点头:“我一直很好奇审委会的标准。”
谢染笑道:“这你可是为难人家了,对于艺术作品的价值,如果真有明确标准那才可怕吧。”
价值高低是要很多人历经很长时间评论出来的,但这在目前显然不可能——分级就是为了让没有价值的东西永远没有机会历经很多人的很长时间,它必须结果先行。
这样一来,审委会是一个人的主观评判就成了唯一的标准。而且与法院的公开透明不同,审委会公开结果的都是最终审核通过的作品,不通过的作品是什么样子,永远不会被公众所知。
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陈释问:“蘑菇云现在怎么样?”
谢染说:“他早就不画了。”
“因为不能在尺度上超过别人,而其他方面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亮点?”
谢染耸耸肩,谁知道呢。封笔有很多理由。
也许就是没有才能。哪怕是在贫瘠的环境,也有从岩缝里长出的奇松。
也许有才能,但是才能长偏了,或者被种种消磨光。长偏了、消磨光的才能还能叫才能吗?
陈释端起杯子,冰块碰撞出轻飘飘的乐音。他是手握八千元启动资金创造奇迹的金融天才,奇松不会认为蘑菇值得同情。
但他是个善良的商人,会为失败者做出礼貌性的默哀。
与陈释相比,宋情就显得没那么善良了。
蘑菇云的故事也许过于无趣,她中途收了封邮件,一阵敲敲打打之后接了个电话离席,回来时揉着太阳穴。谢染讲到蘑菇云来东林重出江湖的时候,她收到了护士的消息,然后双眼冒着凶光开始和对方玩猫鼠游戏。
谢染怀疑到最后她已经忘了蘑菇云到底是个漫画家还是个研究原/子/弹的了。
她对手机打字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喝醉后折磨那条草鱼的时候。谢染有点担心,不禁提醒:“差不多行了,她没坏心。”
宋情手指一滞,挑眉道:“遵命。”
是那种特别典型的,谢染一听就能认出来的,带有嘲意的语气。谢染被她的语气冰到了,一股浊气开始滋生于丹田,在腹中如真气般转成团。
谢染手撑腮,歪着脑袋望向陈释杯子里的冰,抱着肚子里那团气开始十月怀胎。胎儿大概六个月大的时候,手机一振,显示消息来自宋情。
谢染:“?”
宋情:“你昨天要的资料,好好研究没准能写一本东林政商界三十年编年史。”
谢染:“。”
谢染也就是那么一提,从来没想到宋情居然一天之内就整理好,尤其是在她心累身忙的当口。这里面确实有三十年来影响东林发展的所有企业的股权穿透资料,很多东西需要宋情利用自己为企业做顾问的关系才能积累下来,非常珍贵。
谢染猜测,自己的这个小请求可能让原本就劳烦的她变得更劳烦了,与其说谢谢,不如说对不起。
可她肚子里的胎儿刚因为感动而瞬间缩成受精卵,就又因为宋情那句讥讽而瞬间长回四个月。胎儿它太难了。
谢染闭了闭眼,最终选择了说谢谢,“你是不是还有工作?我和舅舅如果打扰到你,我们就换个地方。”
陈释啜着酒,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像个看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