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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流觞曲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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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朔方浅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小林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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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参加流觞曲水的时候,曾有机还是个懵懂孩童。
犹记得众宾欢愉,文如泉涌,投射无休……兴致到了极致,竟然有人做出浮瓜沉李的事,晶亮的水带中多了几点暗色,招致众人笑骂。
曾有机饿了,就去抓水上浮出的枣,却被人抢先一步。
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曾有机扑上去,想把枣子抢回来。扑了个空,落得灰头土脸。
那孩子吃了枣,没看曾有机一眼,施施然离去。
曾有机一腔委屈正要发作,却见一块桂花糕出现在他面前。
再看,是刚才那孩子板着的脸。
曾有机愤愤吃了桂花糕,转身离去。
正看见世伯醉的癫狂,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曾有机想,他以后也要这样。好帅,好漂亮。
……
回府后,曾有机忽然想起那个孩子,就问了问。
娘亲说,那是城北易家的嫡孙,易行之。
娘亲神色复杂,曾有机年龄尚小,并未发现。
且从那日后,他有几年没有再见过易行之。
直到……
2
又是流觞曲水。
又是尽兴一日。
曾有机出口成诗,赢得一片喝彩。
中途又被平日里玩得好的几个少年给拐走,去了另一边。
少年们的游戏比大人有趣许多,曾有机不觉得意忘形。
却发觉身遭忽然安静。
是城北的易行之来了。
半大少年不甚懂家族争斗,只知道要避开易家人,不要给他们好脸色。
曾有机一时忘了家族理的叮嘱,对易行之笑了起来。
“易郎也会玩耍?”
易行之回:“自然。”
于是气氛和缓,不久又归于热烈。
有人偷了大人的酒,喝到酒酣耳热。
曾有机不觉枕到了易行之腿上,恍惚间看见他神色迷离,粲然一笑。
于是脱口而出:“几日后是我生辰,不知易郎可愿赏光?”
易行之笑着应了。
3
让他赏光,自然不是让易行之找死地到曾府上去。
宴欢过半,曾有机从家里溜了出来,到了曲水那处。
月下,水面泛出清晖。易行之已在水旁等着。
二人绕着曲水走了几圈,聊了起来。
然而易行之不是健谈之人,曾有机很快觉得乏味,视线飘向西边那座小山。
不想他还未提出,易行之反而带着他往山的方向走去。
曾有机叫住他,问他为什么往这边走。
易行之反问:“你不是想去?”
曾有机笑了开。
若非家族对立,得此知心好友,倒也不错。
……
二人迷了路,不敢妄动,只能等待天明。
山洞里,摔伤了腿的曾有机又倚着易行之的肩膀。
忽然诗兴大发,吟出几句。
易行之静静听着,时不时点上几字。
竟是字字精妙,曾有机越琢磨越喜欢。
第二日出山时,俨然一副小儿女情态,恨不得把易行之留下来大谈三天三夜。
……
以此为月余,此后月余,易曾二家竟合作起来。
曾有机明白了,那日易行之来找他,不过是投石问路。
一时心里郁郁。
只是再见到那人时,又有惊喜。
便不再计较,仍旧交往。
4
十余年过去。
易曾两家关系紧张,曾有机当上家主时,已是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流觞曲水,也变得不在一处。
依旧欢愉。
如同曲水缓缓流去,毫无改变。
酒杯浮到面前,曾有机拿起,一饮而尽。
随即吟出诗篇来,自是无人不赞。
一如往日。
只是没了浮瓜沉李。
也不见当日少年。
曾有机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怆然一笑。
人众散去,杯盘狼藉。
曾有机四顾,只看见婢女忙碌收拾的场景。
忽觉无趣。
人生苦短,乐趣渐少。
5
曾有机一人坐在曲水旁的亭台里。
扫见一人进了亭子:“曾大人。”是易行之。
曾有机回道:“易大人。”
“今日,下官是来带曾大人走的。”
曾有机点头:“且容我再看看这曲水流觞。”
易行之挥手:“由不得你。”四周已密布侍卫。
曾有机心中惨然,竟还能笑出来:“确实由不得我。你步步设计,给我定下十项滔天罪名……真不知为何那日和你在山中,我为何没将你推下去摔死……才让你拿这事也做文章。”
易行之不动声色:“曾大人,请。”
6
神志不清,眼前似有流水逝去。
曾有机受尽酷刑,还是没说出易家想要的东西。
他也不是骨气硬。只是他若说了,要怎么对得起曾家还活着的那百十口人?
他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满身脏污,寒冷战栗。
伤口更疼了,是有人把他抱到了破床上。
废力睁开眼睛,认出来人:“易大人……亲审?”
易行之缓缓摇头:“他们说,你快死了。”
曾有机知道自己快死了。一个人成心想死,是可以死得很快的。
他说:“既然如此……那我求易大人一件事……你可答应?”
“你说。”
曾有机深深吐息,声音颤抖:“我想葬在那曲水旁的山上……就对着曲水……”死后看着代代少年意气风发,看他们平安喜乐。
“看着我枕在你身上……看着你给我提点诗句……”
曾有机的表情变得不那么痛苦。
到了死前,他想起的竟然不是勾心斗角,党派之争,而是那短暂而放纵的少年时光。
他最终没能像惨死的世伯一样放浪形骸。便只记得能够放浪形骸的那段时光,也不错。
易行之握紧拳头,垂下眼帘:“我不能把你葬在山东。”
曾有机喉咙里发出嘶嘶声,他在笑,苦笑。
易行之道:“我会让你葬在山阳,而我葬在山阴。从此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他轻叹:“不相见,便不为敌。”
曾有机没说话,易行之还以为他已昏迷,或是……已死了。
却听他道:“为敌……又有何妨……”
易行之心中一恸,俯身只见曾有机脸上有泪痕蔓延。
只是人没了气息。
泪还温,人已去了。
易行之走出牢房,对狱卒道:“他去了,准备下葬……不要通知曾家。”
7
易行之站在曲水旁。
曾有机已下葬两年了。大局已定,易家如日中天。
这两年间,他无时无刻不想随曾有机而去。
今日他终于站在曾有机最挂念的曲水旁。那入江的地方,跳下去,不多时就能淹死。
秋风萧瑟,刺人肌骨。
易行之没有动。直到夕阳在山。
他终于迈步。
离去。
伴随着,一行清泪流下。
曾有机死时,易行之没有哭。
自己没有死时,他泪流满面。
曲水犹在流。
任由人来人往,月圆月缺。
它似乎未曾改变。
谁又知,此水非昨日水。
此人非当日人。此情……是否还是当日情?
泉下,是否能续前生默契?
易行之没有跳下去。
若来生仍是流水不绝,情去不往,他宁愿永不相见。
便在这世间,贪恋着。
不肯,不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