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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园惊梦。(上) ...

  •   吴映洁穿过曲折的暗红色回廊,廊外雪白的梨花压满枝头,顺着棂窗古井的微末间隙窥伺这一园裙钗鬓影,烟视媚行。

      远处有人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虽故作姿态地捏紧了,却仍听得出他略带些粗粝的声线本质,像是那枝梨花结出果子来,皮肉里那些细细的颗粒,嚼碎了往下咽时,唇齿之间带来别样的触感。

      前头带着她的那位师兄抿唇笑着对她介绍,“那是白家的小少爷,要来唱《游园惊梦》的那位。”

      吴映洁在拐角处停下脚步,眉眼之中是化不去的忧愁,“这......”

      没想到师兄却看起来很不以为然,“这位白小爷可是个无法无天的主,不过好在他只是痴得很,并不像外头那些纨绔色胆包天。”

      “痴?”

      “哎呀,”师兄躲到她身后,将自己头上叮叮当当的钗环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我要上台了,就不和你细说了,他既要唱,你陪他玩玩便是,左不过我们也就是供人玩乐的,摊上这位还算是幸运呢。”

      师兄扭着身子婀娜走远,多年的节食训练让他的身段看起来愈发柔软轻盈,不愧是如意坊当红的旦角儿。

      如意坊以舞乐为人所知,又因着多是些朝廷里流放下来的罪籍的男女,故而园子里比之寻常雕栏要清净一些。可真遇上达官显贵,她们也逃不过供人赏玩的命运。

      眼前这位白小爷显然就是达官显贵其中一人。

      吴映洁不明白师兄说的“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躲在走廊的红柱后,瞧着那垂柳下的男孩儿。

      他刚换了柳梦梅惊梦那一节的长衫,白底衬粉袍子,上面缀着些牡丹,衣带轻轻一束,那一个弱柳扶风比之师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端的是少年如玉,待他从枝上截下一根柳来,将这柳枝朝空中轻轻这么一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气,一点都不像是这梨园里日日夜夜练出来的嗓子。

      富贵公子,纨绔意趣,竟叫她一时乱了心神。

      白家公子从树下踱着步子,不知何时转到了她眼前,双手在胸前交叉,又轻轻投下来,翻动左袖和右袖,做一副“宽(不)衣(要)解(和)带(谐)”的模样。

      他那只生有泪痣的细长眼眸微微一挑,可不是柳梦梅这等文弱书生,倒像是志怪文章中的山精狐媚。

      “你这是做什么?”

      吴映洁下意识后退两步,却被他捉住了袖子。

      “小生柳梦梅,杜姑娘,失礼了。”

      原来是这般痴儿。

      这位白家的小少爷打小痴迷戏剧,家中虽然极力反对,但没人能管得住这个混世魔王,叫他三天两头往戏院跑,这姑苏城里大大小小舞乐坊都让他跑了个遍。可他只听戏,对迎来送往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毫无兴趣。

      听曲到兴浓还非要唱上两句,一个不快就想着法儿闷着使坏。

      这样的白小爷,姑苏城里再没有戏班子敢做他的开门客人。

      如意坊因为身份特殊,倒不好对这些官宦子弟拒之门外,班主只好大大方方将他迎进来,没想到此人更过分,非要和她们这些戏子搭上一曲,好巧不巧就点中她这支《惊梦》。

      吴映洁按住额头,感觉脑子里青筋突突地厉害。

      “白少爷.....”她斟酌着开口,“唱戏都是我们这些下等人做的玩意儿,要是叫您家里人瞧见了,指不定要怎么折腾我们呢。”

      这位白少爷早就收起了方才的温存小意,仿佛那一切都是吴映洁的幻觉一般。此时他把玩着腰间的玉坠,那应该是他身上原本就有的,不属于“柳梦梅”这个角色的饰物,神情淡漠有点像梨花枝头的露水,“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唱,让你陪我唱,你若是拒绝,大不了我再换个人。”

      对方直视着她的眼睛,固执地不肯移动半分。

      吴映洁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睛这般亮,亮的和那些显贵腕间的黑曜石珠串想比也不差半分,里面藏着很多东西,对外只说是忘川的河水,稍不注意,就会被拖进其中,永不超生。

      她悚然,意识到自己又一刻迷失,也顾不得和他掰扯,匆匆应了往里间上妆去。

      到廊子尽头,余光不自觉落在少年身上,见他又回了树下,隔得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在一众戏子的唱腔中格外突出。

      这佳人才子的戏码,说到底只是戏而已。

      上妆不过片刻就有小丫鬟来催,说是白小爷等的不耐烦,叫她快着些,吴映洁心想说到底也只是陪他玩玩,不如就随便准备下,又担心叫台下观众看了不满,没人寻白小爷毛病,万一找上她又是一桩麻烦事。

      就对那小丫头说尽好话,左哄右哄可算是把妆画完。

      头上的珠翠密匝匝压上一层,那小丫头在旁倒吸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吴映洁捂住嘴“咯咯”得笑出声,“这可是个累人的活,你别听那些书生们整日念叨劳什子云鬓花颜金步摇,真让他们来,脖子都得断掉。”

      “哼,”小丫头明明想拌嘴,又故作不屑轻哼一声,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吴映洁见状也不恼,左不过又是个自以为是的“上等人”,这些年见得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了。可若是能选,谁愿意来这里。

      说实话她都不记得之前那个遭罪的主家姓什么了,她们这些下人甚至还有主家的小姐一股脑都送到如意坊来,小姐们自是没几日就寻了短见,她们这些皮糙肉厚的丫鬟,这些年也是死的死病的病,毕竟烟花巷里女子命薄如纸。

      她遣了丫鬟通报白小爷,丫鬟得到准许几乎是飞也是逃开,没过一会儿白小爷就抬了帘子进来,他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准备好了?那咱们需不需要和上一和。”

      “你好似很懂。”既决定要陪他尽兴,吴映洁索性将那些没边的烦忧抛开,反正她也不是个心里挂事的人。

      白小爷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们说的混世魔王,相反,他乍眼看总是沉默内敛的模样,“那开始吧。”

      他原来还想认真唱一曲,倒叫吴映洁有些无所适从,喜得这当口有人来传,催她速速上台。

      吴映洁以袖掩面,用挑着细长眼尾的圆眸轻瞥他一眼,换上了台上杜丽娘的软语,“你脸都没画好,我这有调好的胭脂,既是这般懂,就快自上了吧。”

      她端起那盒胭脂,是她刚刚调来自己上妆的,都说要好的生与旦,连脸上胭脂都要同调,浓淡相似,深浅相宜。今日阴差阳错他二人竟做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事。

      吴映洁匆匆移开眼,害怕略一分神,就将心丢在他眼底的忘川河中。

      “春香,可曾叫人扫除□□?”

      “分付了。”

      “取镜台衣服来。”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昆曲《牡丹亭》惊梦段念白)

      吴映洁所扮演的杜丽娘将白色的披风递到丫鬟春香的手中,对着镜子侧颜扮出细细欣赏的模样。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舞台上叫人搭了□□,沿途摆上的桃花梨花都是刚从园子里折下的真花,听闻白小爷为了舞台效果,还专门买来几盆名贵的牡丹放在正中,花团锦簇,少女厚重的脂粉下遮不住的娇颜和花瓣的鲜嫩色彩交相辉映,端庄而自由的小姐与泼辣又机灵的丫鬟似是花丛里纷飞的蝴蝶,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白小爷亦是。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昆曲《牡丹亭》惊梦段杜丽娘唱词)

      她的声音也这般好听,带着姑苏女子独有的柔软,伤春之时,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

      整个一颗心,在阳春三月的芬芳之中化成一滩水。

      直到台下人戳他,“白小爷,到你啦。”

      再抬眼看去,杜丽娘分明已倚着窗台入睡,只等梦中仙子勾出她的魂来,与柳梦梅巫山相会。

      ......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昆曲《牡丹亭》惊梦段柳梦梅唱词)

      明明是他练习过多次的唱词,对着那人唱出来,竟然带出几分真心。

      他双手交叉作翻领状,实则捂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以期它平静下来。

      最终这出戏在两人的眉眼流连之间结束。

      不到灯灭,竟不知人在戏中,谁叫吴映洁,谁又是柳梦梅,谁与谁约为婚姻,谁和谁私定终身。

      只知此番叫白小爷尝了江南的浮生一梦,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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