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游园惊梦。(下) ...
-
白小爷开始三天两头往如意坊跑,虽没再登台,总拉着吴映洁在白玉枝下唱曲。
“这园子这么好,比舞台上搭得那个好多了,咱们就在这儿唱。”
他嫌少与她闲谈,两人每每话起,都是关于这出戏本身,与旁人口中那个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白家小少爷相去甚远。吴映洁想着也是,唱戏怎么看都算不上正事,这个人从内到外给她带来的只会是麻烦,可她就是狠不下心拒绝。
但自他那日一唱成名后,都知道白小爷的柳梦梅唱得是极好,白老爷的同僚们无不讥讽,行人但凡路过白府都要嬉笑一番。
家里人大怒,可每一个拗得过他,将他罚跪在祠堂三天三夜不准吃喝,结果到了他拍拍长衫,跌跌撞撞又往如意坊去。
倒惹得吴映洁红了眼,“你这痴儿,叫你跪你便跪,你不是最混不吝的吗?”
他用清澈的眸子凝视他半晌,倏尔勾起嘴角,满园梨花香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是清甜的味道,一如他的笑容,“叫姐姐担忧,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丽娘执柳梦梅的手,用掌心藏着的帕子擦尽他鬓上鼻尖的汗滴,“无妨。”
白小爷感受到女子突然地靠近,她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气盖住了这园里的花香,那日在舞台上心跳如鼓捶的感觉又重新回到胸腔。
“吴姑娘?”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出声,生生打断一刻旖旎。
吴映洁仿若从梦中回魂,可本该无惧的杜丽娘却被一个执手就击败,溃不成军。
“抱,抱歉,方才你太像柳梦梅,我一时入了戏......”
这个理由蹩脚,可对方对如释重负般拍拍胸脯,“吴姐姐原与我一般,都说我痴傻,可这戏文美轮美奂,沉醉其中又有什么不对。”
少年意气风发,一舒胸臆。
喜欢戏又怎么样?如意坊中在座的各位,有谁不是爱听所以才来光顾,演与赏有何分别?若不是有人唱,诸君又去哪里观赏?
他把困在他胸中的不忿一股脑都吐出来。吴映洁还是第一次见他话这么多,原来并不是不爱说话,只是大家都不让他说罢了。
她拍拍对方的肩,明知自己并不是和他一样,却还是没反驳,在他说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后,递上一杯热茶。
哪里是什么分不清戏与人,分明就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惊梦》的第二场依然是座无虚席,人们一边鄙夷白小爷自甘下贱,一面又忍不住来瞧瞧究竟是怎样一出好评如潮的戏。
这大概是人的劣根性,为了刻板的所谓“真理”,非要压抑自己再正常不过的感情。
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眼神中,多出几分谁也不知的真心。
就这么一看,倒真像是伉俪情深。
观众席嘘声不断。
班主哄着白小爷接着演,不光是《惊梦》,还要演《寻梦》《离魂》《还魂》等较为完整的《牡丹亭》段落。
不知何时开始,姑苏城里开始兴起那些书生与青楼女的故事,诸如柳永和虫娘,钱谦益和柳如是,白敬亭与吴映洁,这出《牡丹亭》正好趟在这趟热潮中。
白小爷倒是不管这么多,《牡丹亭》之美,美在杜丽娘的骨和魂,为了成全这样的杜丽娘,他必须继续扮演坚毅忠贞的柳梦梅。
他要成全这出《牡丹亭》,也唯有他白小爷,方能成全这样的《牡丹亭》。
吴映洁沉迷在这样的温存中久了,竟不知道如何才能上岸,又或者说,溺死在其中也甘愿。
他是柳梦梅,那她就做为他“离经叛道”的杜丽娘。
情不知其所起,然一往而深矣。
伴着梨花落尽,梨园的枝条被翠绿覆盖,芳菲凋残,白小爷虽叹惋,但仍不影响他对这出《牡丹亭》的勃勃兴致。
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一直住在如意坊,因班主还有事求他,故而就这么供着他,还好他极少要求吃穿,白家人或许是因为丢脸,也从不来叫他。
他沉浸在咿呀的曲调间日复一日,除了与他一同游览牡丹亭的杜丽娘,其余人他皆是视而不见。
“丽娘,明日你我要将我们的故事讲个他人听了?”
吴映洁悄悄走到他身后,极尽温柔为他递上胭脂,“柳生,这是我为你调的胭脂,明日我们同用。”
她靠在他的臂上,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眼角的泪痣像是盈盈的泪滴。定是佛祖要他尝尽今生苦楚,才在投生之际为他点一颗泪痣。
“如此。”
两人倚着窗台,仿佛一刻就是天荒地老。
最终戏还是没有唱成。
两人排练一早,如意坊内人都拍手叫好,班主乐的合不拢嘴,说势必大卖,请求白小爷在如意坊中多住一些时日。
然而白家的小厮闯了进来,开口便说白家将白敬亭逐出族谱,此生再不复见。
饶是再纨绔,白小爷也从没见过家里人这般架势,追问过后才知,原是因他长期流连勾栏,被对家捉住参了他父亲一本,本就焦头烂额的白家又无端被牵连进一场“文字狱”风暴,处境更是岌岌可危。
“少爷,你要不就快离开姑苏城,要不就留在如意坊唱戏,夫人说她再不阻拦你了,无论如何都别再回家。”
小厮和白小爷似乎是极其熟识,这个当口几乎是命令式地对他说。
白敬亭怔在原地,好像一下子没完全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推开吴映洁,脱下戏服只留下白色内衬,抬脚便往门外去。
小厮立马识破他的目的,死命拽住他,还不忘向同在发怔的吴映洁丢来求救的眼神,吴映洁脑子里混混沌沌,也下意识轻轻抓住他。
“少爷你就别发痴了!”
白敬亭理也不理,甩了袖子就跑,吴映洁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尾椎骨处传来的疼痛让她猛然清醒。
杜丽娘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柳梦梅毫不回头的跑出他们的世界。
三日后竟传来姑苏白家与京城颜氏联姻的消息。
联姻的主人公正是白家小少爷白敬亭和京华双绝之一的颜家闺秀颜末。
吴映洁听得这消息打碎了手中的胭脂,待师兄探头进来看时,她又是笑容满面,和之前并无不同,“师兄怎这般关注我?”
“你......”
她脱下厚重的戏服,轻盈跃过门槛,“戏是戏,人是人,师兄唱了这么多出,竟是连这个道理都分不清吗?”
“我不练了,出去逛逛,帮我和班主打声招呼,叫他扣我的钱。”
“诶!”师兄刚要再拦,就见那道鹅黄身姿消失在回廊尽头,只好叹了口气,将她囫囵丢下的烂摊子默默收好。
吴映洁不常来姑苏城里逛,顺着青石板路走下去,偌大的园林一个接一个,尚有老妪采摘了新鲜的果子坐在那些园林门口,不一会儿就有小厮过来将之收走,老妪得了钱满足地离开。
她掏出荷包买了点樱桃,一边嚼一边往下走,也不知目的是何处。
樱桃酸甜的汁液顺着齿缝流出,混入她口中的津液,随着昙花一现的味觉刺激,很快消失在喉咙口,只留下一棵硬而无用的籽。除了这些大户人家,寻常人甚少专门买来吃,一是没什么果肉,和石榴是一模一样,酸酸甜甜味道是真好,样子也好看,可除了闲着用来解闷,得不到什么满足感。
她将樱桃籽吐在手中,细细分辨着。
“谁说它无用,这不是还能长出树来吗,为何不愿多等片刻呢?”
吴映洁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了脚步。
飞扬的屋檐上高高挂起鲜红的灯笼,门口也贴着双喜字。
她不知何时被泪糊了双眼,抬头看去,匾额上分明就是“白府”二字。
原来,柳梦梅没有开棺取骨,也没有求得杜丽娘还魂一叙。
白敬亭另觅佳偶,一切,都是戏罢了。
大婚前夕,白敬亭邀戏班子至白府,说是为婚礼准备一出戏,吴映洁本是不想去,但那日那个小厮亲自来请,说白小爷求她务必要到,吴映洁想了想,还是和师兄他们同去了。
她未曾进过白府,但想象中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廊桥流水,疏竹碧花。
唯有这样风雅的人家才能养育出那样别致而真实的柳梦梅。
白小爷立在拱门后,那是一大片空地,早早支起了舞台子,这会儿有仆妇在小心打扫。
半月不见,他看起来清减许多,眸子也不复当时透澈明亮。
细细想来,这婚期颇有些仓促,吴映洁思量半晌,还是开口问他,“你缘何这般仓促?”
白敬亭侧身让她从门里过,因拱门太窄,她的手臂不免贴上他的胸口,随着他的触碰胸中又开始敲起鼓点。
“我......实在是不得已,唯有联姻方能拉白家一把,父亲也好有喘息之力。”
“......是吗,”吴映洁淡淡道,转瞬扬起灿烂笑容,一改往日怯怯,“这样也好,你这样好,我每日担心自己分不清戏内外,你若是成婚我便没这种顾虑了。”
“嗯?”
白敬亭不明就里,就见她蹦蹦跳跳上了台子,“你扮的柳梦梅太像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十分敬仰杜丽娘那样的女子,做梦都想成为她,所以十年如一日地练着《牡丹亭》,我以为这样有一天我能成为真正的杜丽娘。”
吴映洁今日仍是穿着杜丽娘的戏服,一袭碎花白衣,只是头上还没带那么多饰物,眼底细碎的光芒闪烁。
两人隔着舞台遥遥相望,一人垂眸,一人仰头,好多话当时不说,便再也不能说。
“你和她一样。”
她摇摇头,低眉浅笑,将足尖收在裙底,轻轻踢开裙摆,“为了成为杜丽娘,我做了十年这样的姿态。但一切早就注定了,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屈服在礼教人言之下,这样长大的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是杜丽娘。”
白敬亭看着心里发酸,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说我往日不曾与你海誓山盟,但今日愿与你私定终身,我们抛开一切浪迹天涯去?
说你可愿委屈做我妾侍,我必待你如自身骨血?
他不能那么自私。
白敬亭能做的,唯有放开双手。
江湖路远,再不相见。
也还好,什么都不曾说过。
“所以明日,你我可否不唱《牡丹亭》?”
她自高处含笑看他,就像初见时那样,带着七分胆怯,三分羞涩。
“我都依你。”
故而他也压抑住眼眶灼烫的温度,深吸一口气笑着应她。
得了应许的吴映洁似乎格外开心,她大步走下舞台,裙袂被春夏交际之时的微风吹起,风中还有池塘菱角的清香,“都说临川四梦极美,我见识过牡丹亭,邯郸记之流又不好你我二人唱,不如我们唱《紫钗记》吧。”
白敬亭毫不犹豫应下。
他以为原应如此的,他扮那负心薄幸的李益,吴映洁是蕙质兰心的霍小玉。
让她出下这口恶气,大概会好过很多。
新娘迎来的时候,吴映洁正在梳妆,好在今日没有胭脂,也不必担心打碎。
听闻她说了句吉利话,讨得旁边的婆子赏来一份红包。
她轻轻掂量了一下,发现份额大概不少,这趟似乎也没完全白来。
拜堂结束后新妇送入新房,白敬亭差人来问她可有胭脂,她从师兄处寻了交给小厮。外头戏班子唱念做打热闹开场。
得知白小爷在自家开唱,众人反而觉得热闹有趣,竟没人反对。
原来反对的只是如意坊这样的地方,吴映洁觉得分外好笑,匆匆站在帘后报了《紫钗记》的幕。
李益被囚卢府,霍小玉变卖妆奁,千里迢迢寻他,身患重病。
白敬亭登台之时,却发现唱霍小玉的那人竟是吴映洁的师兄,他心不在焉的唱着,也好似无甚应和。
底下宾客看出白小爷水平不如坊间传闻那般惊艳,但碍于面子,都稀稀拉拉地鼓掌。
忽一人身着黄衫,将被困卢府的李益救出,送至霍小玉面前,为他陈述冤情,助他二人终成眷侣。
吴映洁扮的,原来是那黄衫客。
戏班连夜撤走,新郎也该与新娘同房。
白敬亭将那盒胭脂小心收在书房的暗盒中,方才步入新房。
新妇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成柔和的一片,白敬亭不记得她究竟是不是如京城人赞叹的那般绝代,只记得她的唇柔软似梨园枝头刚开的梨花,那一院白玉枝下,顾盼的佳人穿着碎花长衫,婉转的嗓音传了老远,他只能依稀分辨:
“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那断井颓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