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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幽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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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拥抱住他。
薄淡朱红若隐若现。
恶灵嘶吼着沉入深渊。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死亡衍化的寒潮中,光明苏生了。
华光渐盛。
一刻钟。
两刻钟。
平静渐渐变成死寂。
风雪停息,“光明”虚幻地朗照天地。
宿怀星缓缓垂低眼帘:“每次都只有这点招数。真是废物。”
临终幻象最是惑人。
这些徘徊不散的怨灵,最擅长迷惑活人。
锁定他的剑识早已失散。凶厉剑光不见踪影。那面讨厌的镜子刚才也消失了。
都中了幻术。
不知道他们在幻境中看见什么。
宿怀星挺好奇的。
总归是念念不忘的景象吧。
他笑了笑,分不清讥讽还是自嘲:“你们再努力一点,迷惑我啊。”
朱红华光照耀在他身上。
虚假无比。
“光明”掩盖下,无数怨灵虎视眈眈、渴望啃食他的肉身。它们在冥河里挣扎沉浮,化相腐朽恶臭,注视他的目光却是温暖的、柔和的,微微带着笑意,似怜爱,似不舍。
如果被幻术迷惑,会看见什么?
……还是算了。
“大哥”一边笑一边筹谋杀掉他,他受不了的。
宿怀星眨了眨眼。
正要出剑,左手突然被人一拽。
护符从掌心滑落,灼灭一小簇亡魂。虚幻的甜香和真实的朽臭同时灌入鼻腔。恶心倒是其次,他真切感知到冰寒从口鼻蔓延至天灵盖,脑仁痛得要命。
“还清醒吗?”
荀奕紧紧拽住他的手臂,不复散漫之态,严肃地看他。
“……再往冰里压,我要冻死了。”
他没有被幻术迷惑。
只是冻僵了。
意识到这一点,荀奕讪讪松开手。
预兆吉祥的玄武壳落在一旁,其中残留的热度所剩无几。生机与死亡对立,抵御寒潮最有效用,也最易流失。
甲壳表面蒙着诡异浮尘。
生命尽头,祥瑞也会变成凶兆。
荀奕立刻捡起护符,把什么东西灌了进去。仅存的丁点儿生机被不知名的力量支撑,玄武甲壳重焕光彩。
宿怀星如梦初醒。
知觉微微复苏,稀薄而持久地注入心脉。他缓过神,按住护符,吸了一大口。
荀奕嘟囔说:“你省点用……”
宿怀星说:“以后还你,十倍。”
荀奕只是嘴上舍不得一下,听到这话惊住了,欲言又止。
幽冥之渊寒潮汹涌。宿怀星手持护符,感觉不到恶念,也感觉不到怨气。冻僵的心脏发出破碎低吟,他熏然欲醉,轻飘飘问:“这是什么东西?”
荀奕隐晦地瞥他一眼,握着镜子的手不自觉用力。
“爱意。”
宿怀星迟钝地听清这两个字。被情爱蒙蔽的大脑有点转不动,想起刚刚大言不惭说要还十倍,他犹豫道:“我不可能爱上你。”
七曜宗主变回万事不经心的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我也没指望过啊。”
宿怀星愣愣问道:“那怎么还你?”
荀奕支起宝镜,在他面前晃了晃:“下回,你和徒弟在一起,让我照一照就好。”
通明镜能洞见本真,也能用作普通水镜,照影之余,封存色相;不止人影,人心、人性、人情,都可以如实保存。
宿怀星道:“这么神奇?”
荀奕道:“要不怎么是镇派之宝。”
“我以为你胡扯的。”
“……别动。”
刚刚灌满的爱意燃烧殆尽,玄武壳暗淡无光。荀奕又从镜中拣出一段意念,倾注其中。
烈火熊熊!
灼烧感一瞬间涌遍全身,宿怀星烫得差点丢开护符。
荀奕笑嘻嘻说:“唉呀不好意思。我寻思天这么冷,烤烤火正合适。”他扣住镜面,仔细辨认留影的主人,脸上笑容转淡,“啊,这是信国女王临终遗念。”
信国,就是龙族降罚的那个可怜小国。
末代女王,想也知道多惨烈。
荀奕轻声道:“本来他们在打仗,快胜了。忽然遭了天灾,军心涣散,敌军摧枯拉朽攻进国都。”
女王上阵殉国。
小公主拔剑自刎,却因腹中龙子续回半条命。
荀奕道:“就是孟章的种,错不了。”重看当年景象,他罕见的愤恨起来,“龙祖,呸。”想到身边这人可能有龙族血脉,他怒气骤敛,一脸无辜,“元衡宝贝,不是骂你。”
宿怀星哪顾得上他胡说什么。
滚烫爱意冲昏了神智,宿怀星困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爱。又怨,又恨,又悔,又痛,痛到最后体无完肤,她还是想回到女儿身边去。
这是哪里……?
女儿……熙儿、在哪……?
回去,她要回去……
荀奕察觉他状况不对,急忙又灌进一段意念。
宿怀星还没从女王的回忆中挣脱,冷不防被寒冰砸得满头满脸:“……什么鬼东西!!拿走!拿走!”
“救世大爱,可珍贵呢。”
荀奕憋着笑,慢慢抽离青云祖师的“爱”。
青云祖师,就是季青冥他师父。养徒弟从来不做人,教完孩子怎么杀戮就把人丢进炼狱厮杀,师徒情根本没有。不过这是小节,而青云祖师心中有大爱。
荀奕曾经很信这一套,软磨硬泡求来一段留影,沉心一看……这也算大爱?
道貌岸然都抬举了。
宿怀星点点头:“那家伙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嘘!”荀奕左右看了看,“万一他们听见……”诋毁青云祖师爷,他还有命活?
四周空空荡荡。
别说人,怨灵也不见一个。
季青冥怎么回事。
还有盛凌霄。
困在哪里了?幻术有那么厉害?
荀奕继续翻镜子清库存。
宿怀星道:“不冷了。别什么垃圾都往我心里塞。”
“看看这个,我最最得意的珍藏。”
“不看!走开!”
“劈啪”。
火苗瑰异地燃起。
温暖,光明。
“陵光神君化身入凡尘,要不要看?”
通明镜倒映虚假天光,镜面浮现一抹薄淡朱红,寒渊气温陡升,因爱意蒙蔽而不显的恶灵怨气消散一空。
女王惨烈的遗念喑哑不可闻,“大爱”摇撼不安碎作烟尘,而后涤净。
天地清净。
生死清静。
人间万里无声息。
——只是模糊不清的残影,威势如此骇人。
那气息不似记忆般温柔,炽热而庄严,凌驾于众生之上。
宿怀星突然按住荀奕的手。
“不要。”
统御天魔以来,魔尊做过多少荒唐事。
通灵、献神、祈天、入冥……为了那点执念来来回回折腾,年年供祭,岁岁招魂,到头来,面对一道残影露了怯。
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他想看见什么?
宿怀星自己弄不清,荀奕也看他不清。引以为傲的通明术在他身上屡屡失效,荀奕无措道:“是真的。没骗你。朱雀气息至纯至净,对你有好处。”
岂止有好处。传说朱雀乃司掌尊位之神,凡人临一缕清气便可羽化登仙。
荀奕平素散漫惯了,至宝在手也难以珍重。只是想着,朱雀至纯之气,消除女王溯洄的执念应当不在话下。
他怕一不小心演成挟恩图报的戏码,尽量平缓语气,漫不经心说:“对我也有好处。你陪我看?不必还。”
宿怀星说:“不要。”
“……哦。”
荀奕不再坚持,他挺不习惯凝重的气氛,沉默片刻,笑道,“那看点别的?易林仙长摆摊算命被凡人追着打,看不看?绝密,别处见不着。”
宿怀星不应声。
荀奕越讲越兴起,大谈仙宗八卦。
什么天龙禅寺百年不做道场因为佛子转世转丢了,东宫为彰显实力声势浩大祭祖,老淫龙飞升还往人间蹦哒可见在天上混得稀烂,天意城少城主又死了夫人,难道没人告诉他克妻命怎么改风水吗……
天上地下没他不敢编的。
宿怀星原有几分悲苦,被他一搅合悲不下去了,幽幽说道:“你本事很大啊。这么会得罪人,竟然没被打死?”
荀奕故作严肃道:“仙门秘辛哪能逢人便说。”随即一息变脸,笑嘻嘻问客人可还满意,不要脸地讨说书钱。
宿怀星懒得搭理他,抬眼看渐暗的“光”。
幻术逐个击破,怨灵很快便会露出真面目。
到时就简单多了。
季青冥擅长杀人,杀活人,也杀死人。冥河死魂虽多,不过是多挥几剑的事。
长夜再次降临寒渊。
……不对。
宿怀星骤然回首。
身后空空荡荡。
冥河空空荡荡。
玄武壳护持着他,阻隔寒潮的同时,也让感应粗钝不少,直至此时他才发觉……掀起滔天怨气的百万亡魂,已经被吃掉了!
非为天地所食,而是被藏在幻境深处的一缕幽魂,全数吃掉了。
怨灵互相啃食是常事。形式与养蛊类似,实质截然相反。众生皆苦,各自有各自的执。遗念互相冲突、抵消,食人最多的怨灵反而最容易迷失消沉。
一缕幽魂,吞尽冥河,该是多大的怨气?
宿怀星持符的手紧了紧,直视寒渊。
荀奕首次踏足北幽,不了解常态,自然察觉不出异样。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长夜死一般静寂。
亡灵复生只需要一具肉身。
“它”在观察、判断。
分散开的四个人,哪个更适合夺舍。
贪婪狂热的“目光”扫视他们。荀奕登时遍体生寒,指尖划过镜面,警惕地唤出一面影。
忌惮镜中神君残影,“它”悄悄移开视线。
落单两个人……这个不好对付,静如枯水;那个杀气腾腾,凶相毕露……恶念兜兜转转,瞄准畏寒的某人。
热烈的生的气息。
没有哪个亡魂能抵挡住诱惑。
玄武护符……
幽寒缓缓侵入其中,龟甲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死气,裂开一条细缝。
荀奕毫不犹豫伸出手。
恶念倾山倒海般灌入灵台!荀奕道心通明,最先看破幻术,此时受怨念影响也最大。道心蒙上尘垢,不亚于剑丸熔融、金丹粉碎。
“当——”
钟声悠扬庄重,击穿夜色,像极了青云山日日敲响的晨钟。寒渊无所有,只一条亡灵汇成的大河。掌门真人自身为枢,半边冥河都成了他的阵。
“阿衡,到我这边来。”
与此同时,另外半边夜空微芒闪耀。流光转瞬被死亡淹没,褪作斑驳剑痕。光痕起落极快,不知被什么拖延住了,跌跌撞撞摸索前路。
“待在原地别动。等我。”
两道人声交错而至,同时散于风中。
“哇哦,”荀奕语气夸张叫了声,“传说中的二选一耶。”
他面色灰败,前襟已被血沫打湿。如果着白裳自有一种红梅映雪的美感,可惜襟袍艳丽花哨,染血变色,样子怎么看都有点好笑。
他笑得很开心:“元衡宝贝,你选谁?”
龟甲表面的裂痕越来越多,宿怀星干脆将护符丢落在地,直面“它”凄厉狠烈的怨念。
荀奕笑容还在脸上,下意识前扑接住玄武壳。
咫尺之遥,被死亡隔成千山万水。追不上前行的人,荀奕失声叫道:“你疯了!?回来!”
元衡道君似乎为幻象所惑,一步,一步,朝怨灵走去。
素净白衫片片破碎。天女织就的法袍被无数渺小惨烈的死亡割裂,这个过程如果能看清便是蚕食,但渺小的死志太多太多,蚕食也似鲸吞。
想吃。
热烈的、生的气息。
“它”迫不及待吃掉这绝佳的祭品。
寒潮散尽,以免污染祭品体内的纯净生机。苍穹上星光倾洒,春水般滋润大地。
视野在这一刻终于清晰。
百万亡魂供养出一尊魔相,无边浊气内蕴其中,直抵夜穹。吞食如此多的死念,“它”外显的模样实在丑陋,触须密密麻麻无声飘舞,景象非恐怖可以形容。
手中颅器盈血,脚下枯骨铺路。浊气中有极致的黑芒流动,或许是“它”的“眼睛”。
“它”看到祭品步入口中。
单薄白衫逐渐剥落,露出至纯至洁的躯体。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祭品伸出手来。
“它”贪婪地张大血口,正待吞咽,一道至纯至净的气息点在额心——如果“它”还有额头的话。
仙人抚我顶。
魔相被星光照亮,丑恶恐怖的触须渐渐垂落,青丝般束起。
朱雀精魂之火不断渡入幽冥。
遗念溯洄。
光明苏生 。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