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8、C7

　　莱恩在跟一家还算熟悉的黑市店主讨价还价。
　　他不太擅长这个，也不喜欢为了几个能量点跟别人拉拉扯扯磨上半天。不过自从开始驾驶练习，他们原本有所好转的经济情况再一次捉肘见襟，不得不锱铢必较。
　　伊利安倒是能干这个，但他总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哪怕不是作为早逝的维尔塔斯继承人被认出来，一个贵族孩子被发现在死星落单仍然非常麻烦。
　　不过，如果只跟在莱恩后面扮演一个不起眼的小跟班，用一对一通讯器当当参谋的话，似乎也不是特别危险的事情。
　　他们这种“双簧”戏码总体来说还挺成功。伊利安缀在莱恩身后假装东看西看，目光乱扫，耳朵却紧听着交易情况，随时支援，一下子把莱恩惨不忍睹的抬价水准提升了一架空港天梯的高度。平均下来算算，利润提高了至少十个百分点。
　　然而今天，莱恩发现E特别不在状况。
　　他和那个走私商人谈了半天，从性能指标扯到流行趋势——他就不明白了，就他妈一盏二手投影灯能有什么见鬼的流行趋势——他努力不把自己的烦躁和不满表现出来，这个店主虽然废话多了点，但给钱还算大方。
　　在漫长的交涉过程中，E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倚在门口的阴影里，像是一具小小的雕像。
　　莱恩分出一点精力瞥了两眼，男孩似乎在看着外面的什么东西，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是什么。
　　店主又开始把话题扯向另一个不知所云的方向，莱恩赶忙收回神，继续艰难的抬价事业。
　　这次他的运气不错。拉拉扯扯了一个多标准时，手上的几台小机电都卖出了颇合心意的价格。明晃晃的能量点数在光屏上闪过，莱恩好像看到了N50炫目的发射尾焰。他难得地笑了起来。
　　他心情愉悦地往外走，顺手拍了一下门口发愣的E：“走吧。”
　　男孩猛地颤了颤，差点跳起来。莱恩再次皱起眉：“怎么了？”他顺着E一直凝视的方向看去，狭窄的巷道人来人往，投影幕墙在半空中投射出滚动播放的帝国新闻。
　　大约是之前的通用语教学过于印象深刻，莱恩习惯性地眯起眼，读出新闻字幕：“……帝国皇帝斯派克七世陛下取消与海卓独立国的访问…………莱伯特勋爵前往七主星系进行视察……”
　　并不是寻人启事，他松了一口气。打量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只得再次问：“你看见什么了？”
　　伊利安怔怔地抬头，半天才勉强笑笑：“没什么。刚刚顺利吗？”
　　莱恩狐疑地看着他，虽然完全不相信那句“没什么”，却也没什么让对方说实话的办法，只得哼了一声，暂且放过了他。

　　“我们离开这里吧。”回去的路上，伊利安突然说。
　　莱恩惊讶地看着他，伊利安却低下头，避开那双金眼睛。
　　“怎么突然提这个？”
　　伊利安没有回答，沉默以对。
　　莱恩被他这种犹犹豫豫的态度搞得有些恼火，突然停下脚步，抓着男孩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到底他妈的出什么事了？你看着我！”
　　伊利安咬着嘴唇，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手指绞在一起，就是不肯抬起头来。
　　他们僵持了好一阵子，倒是莱恩先泄下气来：“算了。妈的，爱说不说。”
　　他松开手，退了一步，也垂下了目光。伊利安却丝毫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愧疚与不安纠缠在一起烧灼着他。他开始怀疑了吗？对自己失望了吗？他忍不住极快地瞥了莱恩一眼，混血少年的神情平静，却只引出他更多的胡思乱想。
　　伊利安开始后悔。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那条新闻什么都不代表。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皇帝健康欠佳，莱伯特家族打算上位，跟他这个已经宣告死亡的前贵族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他没必要为了这个失去莱恩的信任。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在隐瞒和欺骗，从来都不值得信任。
　　坦白的话在伊利安舌尖上打转，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现在钱不够。”莱恩忽然说，“最近能去的地方是b-37，三张船票至少也要一万点。就算别的什么都不管，怎么也得再攒半年。”
　　“b-37？”伊利安回忆了一下星图，那也是颗矿星，比b-25情况稍好一些，但早晚会落得同一个下场。
　　莱恩之前从来没考虑过偷渡b-37。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热，愧疚战胜了不安，伊利安抿着嘴唇，露出一丝笑容来：“去b-37干什么？我随便说说而已。”他眨了眨眼睛，将那点忧愁藏了起来，“半年攒一万点，你不想开飞船了？”
　　莱恩配合地弯了弯唇角，锐利的暗金目光仍盯在伊利安脸上，眼神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伊利安被他看得甚至不敢再次别开眼睛，只觉得莱恩的目光像是x射线一样让人无所遁形。不过感谢维尔塔斯的家族教育，他总能找到合适的谎言。
　　他摆出一种有点羞愧、又不得不坦诚的表情：“我只是……在想一些原来家里的事情。没什么，真的。”
　　这甚至算不上一句谎言，他想，毕竟贵族联姻那么多，基本上都可以算成一家了。
　　这个“想家了”的理由还算合情合理，莱恩勉强接受了，在晚上干活的时候甚至还隐晦地劝他不用太忙，可以多玩一会什么的。
　　伊利安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莱恩仿佛突然把他从“可压榨的劳动力”分类挪到了“需要照顾的小孩”，当然，之前莱恩其实也挺照顾他的——大概是从小照顾妹妹养成的习惯，莱恩具有一种贫民窟里少见的对弱小的同情。这不是一项利于存活的特质，然而伊利安不得不感激这一点。
　　如果不是莱恩的同情，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活下来。
　　这个小插曲最后以伊利安不需要再去黑市作为结果。莱恩对此给出的理由是他现在可以自己应付讨价还价的交易，多一个人在家里做修理工作比较划算。实际上，他仍然对那天伊利安的反常耿耿于怀。他不知道E到底在黑市里看到了什么玩意才会吓成那个样子，于是干脆不让伊利安再去黑市帮忙。
　　他不想出什么乱子。
　　他们正在赚钱，莉莲成长得飞快，他甚至还学会了驾驶飞船，而这都源于一个人。自从E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破坏这些，他愿意尽一切努力，只要可以维持现状。
　　几周过去，一切都平静如昔，什么乱子都不曾发生，只有莱恩的口才得到了极大的锻炼。他们甚至还照例练习了一次飞行。星海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相隔百万光年的盖亚不过是星图上的一个坐标，遥远得仿佛并不存在。
　　直到新历1020年十月四日凌晨一点四十六分，帝国皇帝斯派克七世驾崩的消息随着无数量子函数的坍缩，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哀悼的钟声响彻寰宇，从盖亚到b-25的殖民基地都被鲸吟一样的长鸣笼罩。
　　巨大的响声将伊利安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来，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与怀疑已然成真，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莱恩:“这，这是什么声音？”
　　“死了个大人物？妈的，真会挑时间。”莱恩含糊地回答，捂着耳朵，试图在噪音之中再睡上一会儿。
　　他翻了个身，卷着被子稍稍离开了伊利安。伊利安只得也重新躺下。
　　然而他瑟瑟发抖，无法入睡。这不过是一次正常的王权交替，他试图宽慰自己。然后他想到莱伯特这个名字，更确切地说，是基利威尔·莱伯特，莱伯特家族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基利威尔的母亲的堂妹是伊利安的一位远房叔叔的第二任妻子。这种稀薄而复杂的亲缘关系在贵族中比比皆是，但对于伊利安来说，基利威尔并不是一位疏远的外姓亲戚。恰恰相反，他们比很多血缘兄弟还要亲密。
　　在伊利安小时候，那会儿基利威尔在继承顺位上的排名还很落后，他曾在维尔塔斯家待过一阵子——后来伊利安知道那是为了争取政治支持。但不管怎么说，那段日子里，这位比他年长十三岁的远房堂哥对他颇为照料，几乎顶替了他的家庭教师。不像许多长辈或同龄人觉得伊利安过于阴沉、不善交际，基利威尔对自己沉默寡言、总是抱着阅读器的表弟十分友善，光是帮他在社交宴会中溜出去看书打掩护的事就干了不少次。
　　直到伊利安进入预备学校，基利威尔仍然是他为数不多的能说上话的朋友之一。与讨厌政治的伊利安不同，基利威尔有着十分符合他贵族身份的抱负和理想，并且为之不断奋斗——不是谁都能从一个排不上数的贵族子弟一步步走到莱伯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并成为储君候选的重点选手。伊利安甚至相信，斯派克七世猝然离世后，基利威尔有极大可能会是下一位帝国领袖。
　　这本是件好事。基利威尔并非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政客，他对帝国有某种庞大的野心，也不乏与之匹配的手段能力。他很少提起，但伊利安知道基利威尔对当下陈腐的体制的不满——家族间永远辄斗不休，政令议而不决，军事难以扩张，经济与科技都陷入停滞的泥淖——每当提起这些时，火焰都会从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中烧起来。
　　然而伊利安总觉得不安。他说不出原因，却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十月四日下午三点二十分，皇帝驾崩十三小时零三十四分后，伊利安的不安成真了。
　　他正在拆卸一台微波清洗仪的外壳时，一阵振动突然从胸口传来。伊利安手一抖，一颗螺钉掉在地上。
　　他低下头，光透过衣服射出来，一闪一闪的，像是某种不安分的生物的眼。
　　本应关闭的个人终端打开了，明亮光洁的屏幕上只有一条简单的通讯消息：
　　原地等我马上到
　　KL 15:20:07
　　基利威尔·莱伯特，伊利安茫然地想着这个名字。这怎么可能——当然，他的下落其实不难寻找，爆炸轨道推算加上他故意卖出去的那件防护服足够推断出他在b-25上这一事实，但怎么会是现在，这个储君大选的紧要关头，决定帝国未来百年命运的时刻？
　　如果是一年前他刚刚坠落在b-25时收到这条信息，知道有人还在关心他、期望他，他一定会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抛弃维尔塔斯的姓氏，转投莱伯特麾下。可现在他只有一片茫然。就这样回去吗，回到那个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的盖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基利威尔不是那种喜欢给人选择权的人——尤其是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的时候。也许他可以试着和基利威尔谈谈，把莱恩和莉莲一起带去盖亚？基利威尔会答应吗？
　　一个柔软的物体忽然碰了碰他的手，伊利安一哆嗦，猛地抓住它——那是莉莲的手掌。
　　女孩明亮的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莉莲最近喜欢蓝眼睛，伊利安曾经觉得她变的很好看，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另一个拥有真正的蓝色眼睛的人。
　　“你在发抖。”莉莲轻声说。
　　伊利安盯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了莉莲，攥在自己的右腕上，用力直到指尖发白。
　　女孩靠近过来，伊利安反射地按下关闭键，然而卡面仍然亮着。它被远程锁定了。
　　“妈的！”伊利安忍不住骂了一句。个人终端里的加密芯片不是他拿把螺丝刀就能修改的。他只能紧紧握住那张光卡，看着光线从指缝里漏出来，像是某种不可抵抗的命运预兆。
　　莉莲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伊利安一点也不想面对她澄澈的蓝眼睛和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他知道自己给不出答案。
　　哐。
　　就在这时候，门被锤响了。伊利安一下子跳起来，莉莲也紧张地转过头。
　　莱恩开门进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个惊慌的孩子：“出什么事了？”他的目光扫过，停留在伊利安发光的右手上。
　　他微微眯起眼：“那是什么？”
　　伊利安说：“莱恩，我……我需要和你谈谈。”
　　莱恩盯着他被自己攥得青紫的手腕：“怎么了？”
　　“我……”
　　一丝细小的电流声自莱恩背后响起，他反射地回头，下意识地挡在伊利安和莉莲身前。
　　砰。伴随着同样微小的一声轻响，一缕烟雾从老旧的电子门锁里冒出来。门再次被推开，几名身材高大的男人挤进这间狭小的陋室，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防护服，袖口和领口装饰着金色的菱形花纹，动作整齐利落，一看就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
　　他们一进来就做出防卫动作，几支动量射枪的枪口几乎要顶到莱恩头上，确定这个混血少年没有威胁能力后才分成两列，露出中间保护着的男人。
　　莱恩双手抱头，咬紧牙齿盯着闯入者，男人的头盔面罩下露出少许金发，一张脸仿佛是对照着人类标准形象雕刻出来似的，有一种用量尺精确定义后的俊美。他有一双钴蓝色的眼睛。
　　他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露出一个真诚热情的微笑：“嗨，伊利安，是时候回去了。”
　　“伊利安？”莱恩转过头，看着自己挡在背后的男孩。
　　伊利安说：“……我叫伊利安。”他的声音像是失去了重力一样虚弱飘忽。
　　莱恩完全顾不上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枪，他拧过头，暗金色的眼睛灼灼地瞪视着伊利安，好像瞪着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你刚刚……你他妈的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我要走了……”
　　基利威尔适时地接过话：“你不必再……”
　　伊利安打断了他：“我知道，基尔。我会跟你回去——这些能不能等下再说？让他们把枪放下。莱恩是我的朋友。”
　　“朋友？”基利威尔奇怪地笑了笑，自进门来第一次正眼打量了一下莱恩。莱恩在他的注视下抖了抖耳朵，他讨厌这个“基尔”的目光。
　　“你真的在这地方待太久了。”基利威尔最后说，挥了挥手让保镖们放下枪口，“看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伊利安看着那双明亮温暖的蓝色眼睛，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刚基利威尔打量莱恩的目光毫无温度，他好像第一次看到了基利威尔的另一面——也许是整个盖亚的另一面。
　　基利威尔说：“你如果不想和这些……‘朋友’分开，也可以带上。这没关系，只要你能正确相处。也别弄得太过分——格雷堂兄上次可搞得挺不好看的。”他笑了起来，好像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伊利安猛地摇头：“不，他们不跟我一起回去。”他一定是穿破防护服被辐射傻了才会想要莱恩和莉莲跟自己回盖亚！他从来没在贵族圈子里见过混血——连亚种人侍从都很少，贵族们大多都是基因主义者，连贵族间的自然生殖都会被认为是粗鲁无知的蠢行，更不要说下等基因间的混血——其实伊利安不太理解为什么随机的基因杂交就要比人工定制的基因改造下等，但大部分人都这么以为。当然，也有人喜欢这种“异族情调”——比如那位他也曾听说过的格雷·莱伯特就非常喜欢用外星混血“找乐子”，曾经为了抓一个“混血间谍”闹得警报响遍了半个盖亚，成为贵族间私下用以取笑的经典话题，至于帝国宪法第四十六条修订的“公民权利法则”，没人会在意是否适用在一个混血身上。
　　那才是盖亚，展示着一切的冠冕堂皇，也隐藏着一切的阴暗肮脏。他怎么会想要把莱恩拉进盖亚，那个他自己都想要逃离的金属沼泽？
　　“我只需要一点私人时间——几句话就好。”伊利安最后说。
　　基利威尔点了点头，再次确认伊利安不需要保镖留在这里后带着人离开了。他们的脚步中透着一股子迫不及待，没人想待在贫民窟的小房间里。
　　除了伊利安，他突然发现自己对b-25有了某种深刻的情感——又或者不是这颗星球、这个房间，只是这个房间里的某些人而已。
　　而他们不得不就此告别。
　　伊利安觉得难以呼吸，他根本不敢想这件事，更不敢看莱恩一眼。这感觉比他发现自己的父亲要让他炸死在忒弥斯号上来打击政敌还来得难受。
　　“我很抱歉，莱恩。”伊利安低着头，挣扎着说，“我……我会想办法多给你些钱，转到莉莉安账户里……”这些话听起来糟透了，可他压根想不出能说些什么。
　　莱恩怎么可能接受这个，他会恨死他的。伊利安绝望地想，而这个念头只让他更加绝望。
　　莱恩抱着手臂，犬齿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我……我真的很抱歉。”伊利安又重复了一遍。
　　“哈……”莱恩忽然笑了起来，伊利安惊吓地看着他，感觉心脏都紧缩了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莱恩对他露出这么冰冷的、无所谓的笑容。
　　“那就多给点钱，少爷。”莱恩说，每个字都冷得仿佛b-25不见天日的极寒荒原。
　　伊利安咬着嘴唇努力说：“你们可以去好一点的行星。你可以去驾驶学校，他们一定会录取你，你可以当一名真正的船长……”
　　莱恩打断他：“少爷，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一个保镖敲了敲门，伊利安只得说：“……再见，莱恩。”
　　莱恩嘲讽地看着他，暗金色的眼睛沉沉地藏在阴影里，看不出一丝光芒。只有莉莲轻轻向他摆了摆手。
　　脚步声彻底远去，莱恩才埋下头，手掌掩住脸，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喘息。女孩靠过去，安静地依偎在哥哥身边。
　　过了很久，莱恩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果：“还好没早拿出来。喏，它们都是你的了，莉莲。”他专注地望着妹妹，仿佛望着他仅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