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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B章 猫说(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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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离埠,行前来找我喝一杯。在黄浦江边那间星巴克,是她想去的地方。
午后刚下过一阵急雨,空气闷热潮湿,临江的露天座里人很少。对岸一带殖民地时期留下的旧建筑,如今在许多照片和影像里总是被作为上海的城市标志,也总是在那些镜头里被光线和角度反复地、花样百出地涂改和美化。而此刻,这个阴沉的午后,没有任何灯光的涂饰,只有天空广漠的灰暗。它们刚被雨洗过一遍,却像所有苍老的东西一样,洗不出什么鲜嫩的诱惑感觉,只是格外清晰地显出本色。湿意残存披拂,仿佛更使底部的暗沉趁机泛出一些,那种陈旧感密而柔和地渗出于无数细部,使它们显得静默安详。这应该是它们最真实的模样,也更接近我们对于这片风景的记忆。
采薇说,她真喜欢此刻的黄浦江,总算和我们少年时代的那条黄浦江有了一点相像的地方,至少骚扰回想的因素已经减到最少。在阴天里,它暗淡而且安静,便于独自的遐想和彼此的倾谈,不会受太多的打扰,就像我们早年一起在黄浦江上坐摆渡船时那样。
是啊,我们十几岁时曾经那样喜欢一起来坐江上的轮渡。坐到浦东,那时的浦东完全是寂静的乡村,静得有点荒凉。再坐回到浦西这一带旧建筑之下。那时的浦西,也是陈旧而宁静的。静谧的来去里,热闹的是我们的话语,而比话语更热的是那时的感情,年轻新鲜的,如胶似漆的,仿佛会永不分离。
我们留恋某种风景在记忆里的样子,总是因为留恋曾在那片风景里的自己。而在时光的流逝里我们一直远离,远离着某种风景曾经暗示的气氛和情绪,同时也远离着自己。
此刻坐在这里,极像共同的滞留。我们仿佛停滞里再次相遇。
有一段日子遗留在前,有一个面貌和内心都不乏偷换感的自己遗留在此,仿佛都浸没在一个充满意外和篡改的过程里。
如今这里的江面上已没有摆渡的轮船。
看来完全未变的,只是一川微腥青黄的黄浦江水。但它的不改,却只是貌似。
江水东流入海,滔滔不息,它实在是最不可能静止不变的东西。
古代有一本详梦书叫做《增广切梦刀》,我忽然想到这个奇异的书名。以刀切梦,把梦切断、削改,似乎尚能成为一种幻想。而不管什么样的刀,都不可以切断流水,这却是个铁一样的事实,坚硬得没有一点可供幻想的缝隙。
我们的岁月分明不是梦,只是流水。那一个个日子里,比梦强大、坚韧,不可切断、削改的东西,真的有太多太多。
无刀切水,这便是我们此生流逝之途的宿命。
采薇说,她这次离开上海以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在哪里,可能去澳洲也可能去香港。去每个地方都有一些理由,不过,反正都是他乡,其实去哪里也无所谓。
对此我无话可说,更没有建议给她。对我来说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远方,我也无所谓。
想起幼年的时候,母亲因为日子过得烦,牵绊太多,想减少负担,让自己轻松一点,就把我送到乡下去住了一阵。那是个南方小城,山清水秀之间,生活简单气氛安宁。我却不能感念那里的好,一点也不能,经常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不远处的山影哭泣,以为上海就在那些山的后面,回去应该很容易。终于吵闹得很快又回到了上海。而如今我已根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离开上海的家,跑到哪个南方小城里去住哪怕是两三天。现在的我离开上海,和采薇回到上海一样稀少、困难。
去远方和回家乡,不过是行走的方向不同,其中的无奈,却是一样的。
我偶尔也曾怀念童年那一次被迫远离时哭泣的时光,怀念那时看到的山影。它们在记忆里呈现出十分青翠妩媚的模样,朦胧得有点虚幻,于是格外美丽。
采薇在那个秋天离开了上海。
去年、今年,她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小猫大学毕业了,在找工作,尚未确定……男朋友,也还没有找到。
我一切安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