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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壹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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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的牛车离长安城越来越远,而我的心思如一团乱麻线团,越扯越散,终将散成一根线,飞落去远方。
长安,未央,终究不是我该落脚的地方。
也许,我该说说这段时日里那些被我有意略去的事情……
我以医药女的身份刚入宫不久,本是满心希冀,盼有一日与刘彻得见。盼来盼去,盼到的却是新晋的灵夫人正得隆恩,品分一升再升。为示宠爱,刘彻竟设充依一品,仅次八子,视千石,爵比左更,独封灵夫人。
宫人私下传曰:“应知,自当今陛下朝始以来,掖庭之品位,仅增‘傛华’一品,封李夫人。而当年李夫人初得宠,不过爵比左庶长的良人,落了充依二等。尤之可见,灵夫人之宠更甚李夫人也!”
我倒不计较什么品分,前世的皇后也好,今生的傛华也罢,到底不过是他身边的女人,又有什么分别?我只是难过,情不能始终,亦不能由一,他尚在病重却仍不忘纳美姬。
这风光万千的灵夫人为何人?我只知道,她是宫中的老人儿,本就出自君王之侧。
我曾迫切地渴望一窥其容颜,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知道……
妍儿以当利公主身份下嫁栾大那日,终于有机会了,我在数米开外的墙角得以窥探灵夫人真容时,我宁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她没有一点像我。
我还在痴心妄想什么?自傛华李氏之后,甚至在傛华李氏之前,这后宫掖庭里容颜相似的姬嫔就已经越来越少,她们不再或眉眼、或口鼻、或身姿……地像一个人。那些影子一般的女人早已被刘彻遗忘在永巷深处,余下的一个幽于皇后殿,一个“薨”于昭阳殿。
她没有一丁点儿像我,但她像另一个人——灵涓。像,也不像,因为充依娘娘灵夫人却是比宫人灵涓更加美艳。
我落荒而逃,冲冲撞撞,最终以冲撞皇后娘娘的凤辇为止。
多年不见,卫子夫已经年且五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毕竟是一国之母,便是明艳不复,却到底是高贵得无人能及。而今是她端坐凤辇,高高在上,我跪扣在下;光景早已不是当年,她是卖身葬狗的乞丐女,我是无知无畏的贵家翁主。
卫子夫见我,某种有微光一闪而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说:“好容颜,赏!”
后来,卫子夫的赏赐果真到了,一盒细粉胭脂,品色极好,不艳不俗。虽知是别有用心的赏赐,可在胭脂水粉之前,我到底只是个爱美的小女人。原是以为卫子夫不会明目张胆地除掉我,哪怕她再憎恶我这副容颜,她也不敢那般猖獗。可我却是看重了自己,也轻视了她,而今的我无品无分,不过一个微末的医药宫女;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除掉我比吹灰掸尘还容易。
那胭脂,我不过就试了一点点,不及小拇指盖的大小。没过两天,我的脸就开始红肿瘙痒,痒得我抓心挠肝,我却不敢挠,生怕流脓结痂……我到底还是爱惜我这张脸。
彼时,我重遇李少翁不久,事发之前刚刚同他定下交易。
我以面纱半覆面,问他:“容颜尽毁,我且难以自救,又如何帮你?”
李少翁心焦不已,大呼:“这哪里是‘帮’在下,娘娘这是得‘救’在下。少翁已依娘娘之言,在陛下面前同栾大下了战书,若是不比,教在下如何收场?怕是……怕是要以死收场了!”
李少翁与栾大定下的战书,比的是招魂之术。
比试那夜是春初冬末,夜深气冷,寒意料峭。空气混浊的椒房殿外,栾大与李少翁纷纷设案,准备行招魂仪式。我在中冓之内,隔着破窗,看庭中竖起叠叠轻纱帷帐。
不一会儿,李少翁就禀明刘彻,已经准备好了。见刘彻点头,李少翁便朝栾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栾大本是骗吃骗喝的假方士,哪里会招魂之术,连忙谦让,推脱让李少翁先作法。
李少翁不再谦让,请刘彻、平阳长公主、当利公主、灵夫人等贵主入帷帐内,继而开始一手持剑,一手撒符,喷水作法,口中念念有词。
只听李少翁大叫一声“亮!”,案上的烛台就齐齐燃起了烛光。
又呜呜啦啦一阵念咒,李少翁如中邪一般,高声嚷道:“闲人退避,生人勿入!闲人退避,生人勿入!”
李少翁的嚷声渐止,朝帷帐中躬身拜礼,禀告:“陛下,闲杂拥堵,阎门不开。”
郭舍仁得刘彻令,便领了一干宫人退出殿门外守候。
李少翁却仍不动,朝向栾大,看似谦恭有礼,实则毫无尊敬,道:“栾大人,请——”
栾大气闷,却也心虚,在帝王之前也不敢造次。好在以公主夫婿身份,尚得宠爱,刘彻便开恩允他同入帐内。
庭中人已去尽,只留了李少翁与一小僮。
李少翁撒了一把符咒在空中,又往空中喷了一口水,只见符纸就燃了起来,变成一个一个小火团纷纷落下。火光殆尽,他说“阎门已开”,求刘彻赐故人衣物。妍儿便双手奉着一件月牙白的襦裙自帷帐内走出来,僮子接过那襦裙,恭恭敬敬地呈到自家师傅面前。
李少翁自案上取了一张黄符,以朱砂笔画上桃符,快速地藏入襦裙之中,然后以银剑指案,念了一声咒语,大喊一声:“请陈娘娘!”
就在此时,案上的一排蜡烛全灭了,庭中骤暗。
稍候片刻,忘了入帷帐中的妍儿发觉没有动静,匆匆开口,急迫地问李少翁:“人何在?”
“往生而归。”李少翁神神叨叨地回复道,“禀陛下、公主,陈娘娘回不来了。”
“卿所言何意?”
“回陛下,陈娘娘已转生多年,再世为人,因生则不可起死回生。”
“扑通”一声,妍儿跌坐在地,忽而嚎啕大哭了起来。平阳长公主自帷帐中迎了出来,见状,拉起妍儿,说她没有帝姬公主之仪,成何体统。
继而,灵夫人随着刘彻也从帷帐中出来了。刘彻扫视了妍儿和平阳长公主一样,说:“朕要你再招一人之魂。”
李少翁颔首,请刘彻一行人回到帷帐中。
然而,刘彻却屏退众人,说:“朕只想一个人见她。”
众人应了一声“诺”,纷纷尾随平阳长公主退到了椒房殿外。
刘彻不急于入帷帐,却问李少翁:“卿术术过人,可测得出朕想见何人?”
李少翁左右言他,曰:“陛下心想则成。”
“好。”说着,刘彻将一方绢帕之类的东西放在了李少翁手中,继而背手入帐中。
李少翁重新摆案,小僮则入殿中来请我。我随小僮轻手轻脚地出殿时正见李少翁围着帷帐走了一圈,那圈便燃起了火光来,我不觉低声一叫。
李少翁回眸忘见我,面色肃穆,大叫了一声:“请!”
小僮如同得了加急军令,忙搀着我往帐前走去,同时火圈也渐渐燃尽。李少翁先向我以目示意,又谴了小僮点了四盏豆灯分置于帷帐的东西南北各向。
夜风恰起,我与重重帷幔中的刘彻相对而不想见。面纱之下陋颜斑斑,又让我如何能与他相见?
隐隐绰绰的微光中,我绕帐信步,娓娓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刘彻闻声,疾步而出,我想都不想就闪身没入帷幔之中。他忽而转身,我便就在他的身后,隔了两重纱幔,咫尺之间却似千山。
他问:“你……回来了?”
“臣妾,回来了。”
“为何不见?”
“无颜再见。”
即问即答之后,是片刻又长久的沉寂。
猝不及防,他突然迈步向前。我与他之间本只有两步之遥,于是我下意识地后退,慌慌张张退出幔帐,无意之间便碰倒了豆灯。纱幔立即被点燃,夜风一起,火势便瞬间蔓延。
只听刘彻大叫了一声“阿娇”,忽而椒房殿外的人们就鱼贯而入,好在李少翁还算镇定,在乱中掩护我没入了树荫隐蔽之处。
我惊魂未定,望着远处的帷帐燃烧殆尽,耳畔犹存一声“阿娇”,好不真切,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幻觉。也许,他只是惊呼了一声“啊”,我最终这般告诉自己。
我的脚边有半块方绢,被烧得焦糊不堪,隐隐可见一个熟悉的“月”的绣字,我下意识地就将它敛如了袖中。
一场意外小火过后,当今陛下变得阴戾异常,冷着脸执意要将招魂仪式继续下去。众人无法,这才四处寻找栾大,最后他竟是狼狈地被侍卫从殿外巷道中架回来的。
栾大自是招不到我的魂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但这栾大也不傻,法事做不下去就,就扑通跪伏在地,战战巍巍地说道:“回禀陛下,娘,娘娘,不,不肯出来……相见。”
起初刘彻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望着跪在地上的栾大,忽而大斥:“来人,将这骗子押下,关入水牢!”
栾大吓得大叫:“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那求饶声一直不绝,直至消失在椒房殿外的远处。
刘彻的盛怒之下,平阳长公主站出来主持,屏退了所有人。只是平阳长公主还未开口安慰,就被刘彻同样要求退下。
平阳长公主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样,语重心长,万分痛怜:“彻儿,她回不来了。”
刘彻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吟哦:“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
刘彻最终只留下了李少翁,他面对帷帐烧毁后的残败,身心也是一片颓然。他要求李少翁再招一次魂,他想再见一见我。
李少翁抬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道:“陛下,那栾大虽欺君罔上,却有一事说对,那便是夫人自己不肯与陛下相见。”
“为何?”
“夫人已说,‘无颜再见’。”
“她就如此不愿再见朕?”
不是我那般不愿再见他。一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又知道他自己到底想见的是谁吗?
我撩起车帘,探头看着车外缓缓倒退的风景。一切都是假象,光景不会倒退,时间也不能溯洄……我可以穿越时空,我们却回不到过去。
我自袖中掏出那日拾到的半方残破的绢帕,炭灰之下仍隐约可见褪色的墨迹,可辨寥寥几字:“李”、“陵”和“免死”……
脑海中不断上演当夜那一幕幕:李少翁唤着我“夫人”,我娓娓唱着《佳人曲》;而刘彻拿来招魂的“故人信物”,却是这一方绢帕,还有……他那一声惊呼,到底是“阿娇”,还是“啊”,抑或是别他?
残帕自我手中滑落,随风飘飞,落入草丛。
……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