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85、神女无双

　　“近前来。”李信以目光示意。

　　李可儿犹疑一瞬，昂起头来，缓缓走近龙案，跪倒在李信面前。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信的声音，低沉而森严。

　　虽然是父女，但成年也见不到几面，眼前天子之威的重压，与凡人的感受也没什么区别。李可儿全身簌簌发抖，努力维持一个平稳的语声：

　　“女儿不想嫁给吐谷浑王。圣上不屑听女儿诉说意愿，那么女儿只好闯来君前，断发明志。我与吐谷浑王素昧平生，没有丝毫情意，嫁过去便是行尸走肉，毁了女儿一生……”

　　“你一向乖顺，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胆子？”李信语声愈发低沉，一字字却是力有千钧：“是谁教唆于你？”

　　“没有。没人能帮我，才只有出此下策。”李可儿仰起头，一双大眼中泪光闪动：“女儿是乖顺，但女儿也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人的牵挂，人的尊严，人的爱与痴，痛与恨。恳请陛下，听一句女儿的心声，女儿已经有自己的心上人……”

　　“陛下！”

　　一个响亮声音，打断李可儿的诉说。是李重耳身边的莲生起立，快步奔到李信座前，深施一礼：

　　“启禀陛下，吐谷浑贵宾远道而来，盛情深重，臣无以为报，想赠一曲清乐为各位贵宾送行，可以吗？”

　　李信微微一怔，上下打量莲生，面色更为阴沉。

　　“你也跟着胡闹。身为王妃，容你抛头露面已是破例，席间奏乐娱宾，更是有失体统！”

　　“当年飞天以天神之身，下凡奏乐歌舞，天下景仰，何曾失了身份体统呢，臣作为神的女儿，更没这层挂虑啊。”莲生恭敬俯首，探身向龙案凑得更近些，笑吟吟低语道：

　　“陛下，他们就要走了，还没见识过大凉所谓神女的真面目，未免也揣着点不放心。让这些异国君臣亲眼看看神女的灵异，神女护国的传说必然更深更广，对大凉有益无害呀。”

　　此话说得，倒是正中李信心事。

　　慢慢饮尽杯中酒，良久，微微点了点头。

　　晴朗的柘枝园林，猛然被缥缈烟霞笼罩。

　　喧哗笑语渐止，宾主双方都愕然望向空中，只见一股异样的香雾自空气中升腾，凝聚，仿佛有形有质，盘旋在燕绥楼畔，似花香而非花香，比花香更馥郁，却又更清新，更淡雅，令每个人胸怀一畅。

　　环佩叮当，一队宫人缓步踏上楼阶。一对对羽扇、宫灯分处，一个陌生女子现身。

　　飞天髻高耸头顶，步摇冠掩映额前。身上华袿飞髾，背后杂裾燕尾，都有一层烟霞掩映，香气隐隐环拱。肩头披帛长长垂在脚后，直拖到远处楼梯下，微风拂荡中轻轻摇曳，仿佛整个人都随时会迎风飞去。

　　最惊人的还是那张面容，娇嫩又成熟，美艳又凝重，双眸流盼之际，竟有一种慑服人心的威仪，令在座的每一个人，除天子李信之外，都不自禁地起身离座，俯首施下礼去。

　　连慕容延也早已惊得呆了。如果说适才的绿云公主李可儿是姿容绝世，眼前这女子便是天地无双，令他再压抑再矜持，也终于忍不住起身，俯首，将右手掩在自己心口。

　　“韶王妃澹台氏，敬祝诸君福寿安康，千秋万岁，山高水长，一路平安。”

　　语声温和宁定，如丝竹般悦耳，也正有几声铮琮琵琶乐韵，自缥缈香雾中响起。

　　那只是一柄寻常的螺钿琵琶，虽然镶金嵌宝，也算不上什么稀世之珍，慕容延坐拥万里江山无尽珠宝，自然不把这样一只乐器放在眼内。然而那琵琶自宫人手中交在韶王妃手里，却似瞬间有了灵魂，一声声奏出的，都是人间不可能存在的乐音。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韶王妃澹台莲生，飞天神与人间名将的女儿，嫁入凉国皇室，此事早已震动天下。

　　慕容延亲自来敦煌出席婚礼，也是想探听一下这位神女的底细。当年天神下凡，护佑大凉十年平安，令多少邻国又羡又恨，如今神的女儿又嫁了大凉皇子，凉国这个君临天下的地位，除了伊斥那种野心膨胀的战争狂人，只怕也没有第二个国主敢挑战了。

　　只是……真的是神女么？

　　慕容延也派人探查了相关传闻，都道是这位王妃亲临沙场鏖战，宰杀妖兽之际当众变身，可雄健男儿亦可娇艳女郎，的确不是凡人，也正是在她现身敦煌之后，凉国一改往年衰惫局面，边境连战连胜，国势陡然扭转。

　　只是皇家内眷，没有机会接近，到底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般神奇，始终教慕容延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如今这神女现身，瞬间扫清所有疑问。全然便是莫高窟中的仙人走下壁画，手挥五弦，口吐清音，柘枝园中花开万朵，不及这女郎一人风姿慑人。更令人惊异的，是空中无尽香雾盘旋，随着乐声宛转起舞，如有生命的瑞鸟般飞旋她的身周，这场景，不仅吐谷浑人闻所未闻，连大凉君臣也是呆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曲终，香散。然而余音袅袅，良久未歇。

　　“神女无双，果然名不虚传！”慕容延心服口服，双手高举耳杯，躬身敬向莲生。莲生收了香雾，微笑着敛裙施礼：

　　“多谢可汗远道而来。吐谷浑雪域佛国，我也是久仰大名，希望有朝一日有机会造访这片圣土。”

　　慕容延的双眼，陡然一亮：“神女肯降临敝国，吐谷浑举国恭迎！不知神女是说笑，还是真有此意呢？”

　　“只要圣上允准，妾身自当听命啊。”莲生已经走近慕容延面前，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婉亲切：“高原水土与大凉迥异，像绿云公主年幼又娇弱，万里远嫁，十分为难，我倒是有心有力，去拜访一次不妨。”

　　慕容延的神情，变幻难测。

　　吐谷浑也久受疆土之争的困扰，周边众国虎视眈眈。若能邀请得神女造访，昭示神迹，不但能巩固吐谷浑作为雪域佛国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让天下各国知晓，吐谷浑亦有神女护佑，安-邦定国之力不容侵犯，那鄯善、天竺、赤火国、夏国，今后若想在边境动些手脚，都得先掂量掂量……

　　对面端坐的李重耳，早已攥着一手的冷汗，一杯杯慢慢饮酒，掩盖下内心里满腔急切。

　　他与莲生，早已议定，找机会与慕容延沟通，以神女前去吐谷浑昭示神迹，换取李可儿的婚事取消。慕容延一国之君，心头最重要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只要对王权有利，就可能说服他接受这桩交易。万没想到，李可儿横刺里闯来，逼得这商谈来不及私下斡旋，而是直接摆在了明面上，就在天子眼皮底下。

　　龙案后的李信，全程不动声色，唯有锐利眼神透过重重垂旒，凝视着相对笑语的慕容延与莲生。不知他的心中，有着什么样的盘算？朝堂就是沙场，踏错一步便是性命之忧，任何人都不能挑战天子的威严！

　　终于一声朗朗大笑，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气氛，是慕容延长身而起，端着酒杯，缓步走近龙案。

　　“凉国的圣明天子啊！我有一事相求。”

　　李信也展颜一笑。“可汗但讲不妨。”

　　“适才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婚姻大事，本当你情我愿，怎能以权位相逼？我未经公主允准，贸然求婚，实乃不自量力，冒犯了公主玉颜，还望公主恕罪。”

　　慕容延以右手捂住心口，郑重向跪在龙案前的李可儿一躬身，又向李信深深打躬。李可儿猝不及防，向后急退，李信却是唇角极缓地上扬，微微点了点头。

　　“两国邦交，靠的是诚意，不是联姻。我，吐谷浑的可汗，对凉国满怀诚意，此番前来，也感受到凉国天子的赤诚。既然公主无意，我也不愿强求，这桩婚事，只好请天子收回圣命了。五匹龙种照旧送来，算是我吐谷浑与凉国结盟的见证。”

　　燕绥楼瞬间一片大哗，纵使两位君王在座，席间也禁不住一片交头接耳。

　　“……怎么能放弃婚事，还照送龙种？可汗这是饮醉了，快去打个圆场，请他回来！”

　　“事到如今，公主已经不重要，份量更重的当然是神女光降吐谷浑……”

　　“那公主连一头秀发都剃得精光，这是心志已决，再无勉强余地，可汗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死乞白赖？正好顺水推舟，了结这桩亲事，既显自己大度，更能占据主动，牟取我国更大利益……”

　　李信手握酒杯，脸上慢慢浮起了然的笑意。

　　慷慨允诺婚事取消而聘礼照旧，这位年轻的国主果然不凡。胸襟见识，气魄谋断，都着实地令人钦佩。然而天下绝没有如此便宜之事，让你分文不出而取厚利。他把好话亮在头里，就是把鞠球踢到了李信面前，李信若是拿不出能接得住的招数，可教天下小看了。

　　“呵呵呵，大可汗果然慷慨赤诚，可敬可敬。”

　　李信也掂起手中酒杯，高举示敬：

　　“如此更好，两国不以婚姻而以诚意结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适才可汗提到愿请王妃前往吐谷浑一行，既然是盟国，岂有不准之理？韶王妃，你去一趟吧。”

　　莲生紧绷到现在的心弦，终于松弛。

　　一瞬间只觉衣衫都已被汗水湿透，努力维持住镇定的笑容和端庄的仪态，向着龙案，缓缓下拜：

　　“尊圣上谕旨，谢可汗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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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圆满解决，只是要辛苦你千里奔波了。”

　　“跑一趟吐谷浑有什么不好？平安保下公主，才真教我是松了一口大气。”

　　韶王府前庭，李重耳与莲生携手走在石径上，依然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大凉国的神女，哪有那么容易派到别国去显圣，圣上若执意不准，这僵局要如何解决？”

　　“还是那慕容延见机快，瞬间便找出对吐谷浑最有利的法子。这机会抓得绝准，正在你阿爷无法推却的节骨眼上。”莲生站在树下，遥望繁华绚烂的庭园，光洁的小脸上，依稀还有些昨日燕绥楼激变留下的阴影：

　　“万没想到的是可儿有如此心志。想起当年在九婴林外遇到的那个彷徨无措的小女孩，真不能相信就是眼前的她。”

　　李重耳也随着莲生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庭园里，李可儿正在宫人们的陪伴下在亭内歇息，纵然相隔遥远，也能看到那颗光头在阳光下锃亮一片，触目惊心。

　　他也没有想到，这个自幼娇滴滴一碰就掉眼泪的小妹子，能有如此决绝之举。情爱，能教一个人勇敢到什么地步？

　　王府门口，众侍卫默默肃立，外面毫无动静。任凭李重耳再怎样努力倾听，也听不到一丝蹄声。手上一暖，是莲生紧紧握住他的手。纤细的手指温暖柔软，却带着满满的坚决。

　　“不至于是死罪。安心等着回报吧。”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重耳痛楚地握紧了双拳：“抄家呢？充军呢？廷杖呢？一顿廷杖就能把他打死你知不知道？别看他平时跟我作威作福的，真论抗打，比我差到不知哪里去了。我想要以身相代，又怕更加激怒了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