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86、同生共死

　　李信这一回的暴怒，非同小可。

　　公主的婚事虽然已经了结，宾主结盟愉快，然而绿云公主竟然与人暗通款曲，私定终身，这秘密倘若遍传朝野，皇家脸面何存。

　　李信一俟宾客散去，立即严厉盘问李可儿，那小女儿虽然坦承自己早有心上人，却死也不肯说出情郎名字。正要命宗正寺将她拿去严加审问，那一边，韶王府辅护都尉霍子衿挺身而出，承认自己便是引诱公主的那个人。

　　霍子衿昨日中午就被刑曹抓捕，今日早朝后圣上亲审。李重耳在朝会中几次谏言相救不成，散朝后刑曹尚书亲自陪着李重耳回府，其实就是将他、莲生和李可儿三人都软禁在府中。眼见得日上三竿，又缓缓过午，三人茶饭不思，已经在府中徘徊了不知多少来回。

　　猛然听得蹄声哒哒作响，终于有人纵马驰来。

　　“徐角！”李重耳高呼一声，也不顾刑曹几位官员拦在身边，纵身就往门口冲去，莲生也早已失了王妃仪态，一把拎起裙角，紧随在李重耳身边：“……徐角！怎么样？霍都尉他……”

　　李重耳的呼唤，猛然收住。

　　大门洞开，两旁侍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个白袍青年跃下五花马，周身浴血，脚步踉跄，却是如风般直冲门前，大步迈进门槛。

　　不是前去探听消息的徐角，不是别人，正是韶王辅护都尉霍子衿本人。

　　李重耳愣在当地，呆了一瞬，猛然冲上去将霍子衿一把抱住。霍子衿被他撞得后退一步，险些被门槛绊倒，终于也张臂抱住李重耳肩头，两人如死后复生般紧紧相拥。

　　“怎么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李重耳松开手，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低头打量霍子衿全身：“这是挨了廷杖？腿没断吧？啊？……这里怎么这么多血？天哪，你挨了宫刑？”

　　“什么话啊，你才宫刑呢。”霍子衿笑了笑，颧骨边伤痕迸裂，流下更多鲜血，神情却是相当愉悦：“圣上开恩，免了我的罪名。……哦，这里啊，在刑曹受审时候，吃了小小苦头。”

　　李重耳回过头，向身后几位刑曹官员怒视一眼，吓得几人一齐退后一步。忽听纷乱的脚步声响，是庭园中的李可儿闻声赶来，在石径上跑得跌跌撞撞，几名宫人惊惶地追在身后：“公主！公主当心！……”

　　霍子衿一把推开李重耳，拖着一条伤腿，纵身迎上前去。

　　清风里，艳阳下，两人在狭长的石径上相逢。

　　双眸闪动，急切地对视，视线从双眼扫向面庞，扫向那剃光的头皮，染满鲜血的衣襟，扫向身心每一处，终于回归原点，紧紧胶结。

　　随着盈盈泪滴洒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扑向对方，紧紧抱在一起，仿佛要将那可爱的身体牢牢拥进自己的生命里。

　　李重耳和莲生随后追来，屏退周围的宫人和侍从。霍子衿腿上仍在流血，渗透厚厚的皮靴，滴得石径上一路都是，李重耳再怎样心潮激荡，也忍不住煞风景地开言：

　　“我说，霍都尉，你是不是先去处理一下伤口……”

　　身后的莲生拉了他一把。

　　“那不重要。”

　　是啊，那不重要。

　　谁也不知道，昨夜的霍子衿，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刑曹没有得到圣上的明确旨意，只知道这小小的五品辅护都尉居然有胆子与公主私通，就算不满门抄斩，也是个斩首弃市的罪名，因此上，丝毫不顾少府寺卿霍承安大人的面子，连夜抓了霍子衿到天牢，连夜开审，为了尽快取得口供，用尽了牢中的酷刑。

　　霍子衿虽是军官，但从来没有上过沙场。一生人都是养尊处优的霍少府公子，平生最大折磨不过是被李重耳摧残。

　　这一夜是他经历过的最长的夜，其惨酷，黑暗，超乎他自己对血腥的所有想象，从前被宣王李重霄提审那次完全不能比拟。

　　漆黑冷夜中，唯一温暖他的，就是那束长发。

　　连日来，他以为他是独自在为一桩不可得的情爱而挣扎，他以为他是这场斗争中唯一的战士，孤身迎对一个不可战胜的敌手，然而他有同伴，原来始终与他站在一起，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里，按在心口之际，清晰感受到了另一颗勃勃跳动的心。

　　既然你决一死战，我与你同生共死！

　　勇敢站出来，替她挡下阴云与风暴，任凭刑曹施尽所有手段，也不肯吐露一句对公主不利的供词。早朝后的审讯，面对那震怒的天子，也是昂然相对，平生头一回，原原本本地诉说自己对公主的一腔心意。

　　诉说当年第一次相见的震撼，诉说那么长时日只言片语不敢吐露的隐忍，诉说那年上已节之夜徘徊公主必经之路，无意间救了公主性命，自此与公主结识，两颗心日久生情的狂喜，诉说一个身份卑微的臣子，面对皇室金枝玉叶难以启齿的衷情。

　　“……当日救下公主纯属偶然，之后也没有半点逾礼，只是遥相倾慕。圣上降罪，臣领罪，所有罪责都在臣一人身上，公主从未做过丝毫非分之事，若这份情意有不是，一切都是臣的不是。”

　　龙案后的李信，长久地铁青着面庞。……

　　“圣上没有杀你，也真是开了隆恩了。”李重耳用力捶打着霍子衿的肩背：“莲生说事已至此，圣上杀你只会惹来更多非议，我可放不下这个心！真怕徐角探得消息回报，却抱了你一颗人头回来！”

　　“没有，只是革了我的一切功名。”

　　“什么？你不再是我的辅护都尉了吗？”

　　“不是了，一革到底，万幸没有连累家父。”

　　“喂喂，你就想着你阿爷，你没有想想我吗？你这是要离开我了吗？……”

　　霍子衿的眼中，早已没有这个跳着脚哀鸣的韶王殿下了，只定定地望住怀中的李可儿：“公主，卑职一向就有些自卑，从今以后，我是一无所有的平民，可就卑贱得更厉害了，虽然这场风波已过，但我不知道……”

　　“我也一样。”李可儿含泪带笑，扬起小脸，凝视霍子衿的面庞：“阿兄没对你说吗，从昨天起，我不是公主了。”

　　李信下了谕旨，贬绿云公主李可儿为庶民，褫夺一切称号，赶出宫城。

　　天子的震怒，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平息。

　　斩杀霍子衿，也挡不住皇室家丑外扬，只能将此事闹得更大，要抹平这皇女私通外人之耻，莫过于将她从皇族除名，全当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霍子衿惊异地望了一眼李重耳，李重耳无奈地摊摊手。霍子衿回过头，视线重回李可儿脸上，只见那张娇嫩的小脸上，斑斑泪痕之下，没有遗憾，没有痛楚，有的全是身心释然的愉悦。

　　“霍郎，我是李可儿，一介平民，一无所有。你，愿意娶我吗？”

　　依然是娇润柔嫩的声音，轻如微风如月光，却如一记重锤，击中了霍子衿的胸膛。

　　霍子衿踉跄后退一步，艰难又坚定地，单膝跪倒，对眼前这心爱的人，深深俯首。

　　“你永远是我的公主。公主，请容我，做一生保护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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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去吐谷浑啦？”

　　甘家香堂的客堂里，一向仪表端严的店东甘怀霜闻言一惊，险些将手中的便面扇掉落席上：“怎么又要远行，不是刚刚新婚？”

　　“是呀，没法子，与吐谷浑王有约定。”坐在下首的莲生，顽皮地以手指操控香炉中的香雾，在空中描绘着吐谷浑的舆图：“这回不是打仗，是去送个交情，让吐谷浑百姓知道我大凉结盟的诚意。”

　　“听说吐谷浑那雪域高原与北方山川不同，终年积雪，异常险峭，外乡人去了都难以呼吸，此去艰险无数，务必当心啊。”

　　“嗯，谢谢姊姊。”莲生信手一挥，将眼前的舆图挥成一座雪山模样，在这盛夏季节里，竟然为室中带来真切的清凉：

　　“不过雪域高原，定然有绝世胜景，我也很向往呢！”

　　吐谷浑王慕容延，向她讲述了行程的安排。十月初一是吐谷浑的晒佛节，每年此日，吐谷浑最大的寺庙积米寺都要举行晒佛盛典。那天清晨，朝阳初升，积米寺背后的半山腰上，几十丈高大的佛像覆以黄绢，第一缕曙光辉映下，法号凝重庄严，僧侣缓缓挂起黄绢，一幅用五彩丝绸织就的巨大释迦牟尼像徐徐展露出祥和的容颜……

　　“……成千上万的信徒无不双手合什，顶礼膜拜。还要饮酒杂戏，给活佛和僧侣们献酸奶，请求摸顶祝福给予长寿、丰收，死后不下地狱的加持。”慕容延自己也双手合什，神态虔诚：

　　“若是神女能在晒佛节上光降，给予民众摸顶祝福，敝国上下感激不尽。”

　　“多谢可汗美意，莲生在所不辞。”莲生微笑施礼。

　　原本已经与李重耳策划妥当，要去西域寻找最后一朵奇花，然而晒佛节转眼将至，眼下之计，也唯有先去吐谷浑。

　　“新婚小夫妻，就离开这么久，韶王他舍得吗？”素来沉静矜持的甘怀霜，也只有在莲生面前，会有这样轻松的调笑。

　　“不舍得也没法子。”莲生皱皱鼻子：“他有太多政务要处理。柔然战事正紧，连日来都在筹划，兵马武器，都要筹备周全，正是他少司马的活计。”

　　“唔……那……姬将军会统率援军吗？”

　　“他呀，不会。卫缨将军调任昭锐骑统领，姬将军接任中尉了，守护京城才是他的职责所在。”

　　甘怀霜点了点头，以便面扇轻轻掩住半边面孔，掂起案上茶碗，无声地饮了一口茶。

　　莲生的心里，敏感地察觉一丝异样。

　　甘怀霜从不关心男人。甘家香堂上千人马，从香博士到杂役，全部都是女子，已经昭示了这个强悍女子对男人的鄙弃。唯有姬广陵，似乎特别地受到甘怀霜的关注，仅在莲生面前，甘怀霜就已经打探了好几次。

　　抬起眼帘，瞄了瞄甘怀霜的神色，却只见那柄便面扇始终在甘怀霜脸畔游移，明明是有意回避与莲生的视线相触。

　　莲生决定不问。

　　“姊姊，那我告辞啦！等我采雪山上的莲花回来给你！”

　　裙角飘扬，带着一丝馨香的清风，莲生飘然远去，堂外隐约传来她与众多香堂姊妹的招呼嬉闹声。

　　望着那窈窕背影，甘怀霜的唇角慢慢绽开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