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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成人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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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只能照到前方几步远,但直视时却亮得刺眼。她微眯起眼,以便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新历7年1月1日,6点46分。
再过1个小时,准确来说,是1小时14分钟,她曾经的同学们——包括林——就要醒来。
她的脚步顿了顿,拐进右手边新出现的通道。
他们是联盟最后一批达到16岁的孩子,昨天晚上她本应和其他人一起接受“成人礼”。如助教所要求的,戴上思维上传装置,躺进标有自己名字的茧型装置,像每天入睡一样陷入沉眠。
她不记得讲这一段“成人礼”流程的是哪一个助教,因为所有的助教都属于同一批的新人类女性,最早的、也是最集中的那一批。她们拥有一样的仿生躯体,一样的样貌和声音——几分钟前,你可能在食堂看到扎着马尾的她,端着碗筷,微笑着问你“午饭好吃吗?吃饱了吗?”;而转过身,你又可以走廊上见到披着头发的她和梳着发髻的她在聊天,她们也许会注意到你,一前一后对你扬起别无二致的笑容……
脑海里助教的声音继续说着:
明天早上,也就是1月1日,联盟的国庆日,你们会在联盟的中心城醒来。七点钟,有起床铃,所以你们不要想着赖床——助教挑了挑她纤丽的眉毛,对这个细巧有益的幽默很是满意——醒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该去哪里,去找哪个军官报道。联盟内不允许擅自行动,这一点教科书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擅自行动将被视作叛变,而由擅自行动导致的伤亡需要你们自己负责。而且,我要再次强调这一点,在没有进行新兵登记前,你们并不受《军人保护法》的保护……
很好,现在大家和我一起重复一遍《永生法案》和《军人保护法》……
“军人保护法”,计夕默念。
寒气趁机侵入她的喉舌,带来冰凉的窒息感,就如同每次见到助教、每次翻开教科书扉页时的感觉。
联盟每一本教科书的扉页上都用方方正正的加粗字体这样写着:
永生法案——联盟的根本法
军人保护法——战时特别法案
每年国庆日的早上,她和其他人会跟着助教背诵:
永生法案承认人类的生命是寄托于思维的存在,承认思维上传的合法性,所有16岁及以上的公民必须接受思维上传。军人保护法规定,所有联盟军人的思维都会拷贝并储存在联盟,保证战争中零死亡。
死亡这件事,在学校中几乎不会被提起。最开始的时候,每当有孩子从噩梦中惊醒,助教就会抱着他,安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再也没有人会死去了,忘记吧,睡吧,再也没有死亡了。大一点的时候,联盟的教科书会白纸黑字地告诉每一个少年少女,“成人礼”之后你们将拥有永恒的生命,没有病痛,没有死亡……你们会成为联盟最出色的战士,《军人保护法》会保证你们绝不会死在战场上。
过去的记忆被刻意地淡忘,“死亡”连它的字面意思也开始慢慢消失。
每每想到这一点,计夕总觉得地下的阴冷骤然从她的口鼻一直渗透到指尖。于是她裹紧大衣,悄悄离开人群,把自己藏起来,偷偷阅读金发青年给她的电子芯片。从外表看,这个芯片和图书馆里存储书籍的芯片,和学校发的装了课本的芯片一般无二。比指甲盖大一圈的黑色长方形芯片,轻薄而坚韧。但是它几乎装载了一个小型的图书馆,讲述着旧时代的城市,旧时代的生活,讲述着从未在联盟学校里听到过或看到过的历史、地理和生物。
学校的课程很少,不过是基础的军事理论和战场救护,因为“成人礼”后,该知道的一切都会自动出现在记忆里。六年的时间里,计夕独自一本本地啃着芯片里的书籍,像是揣着一个关于过去的秘密。
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变成了1月1日,15点17分。她划开屏保,“正在阅读”区域里只剩下一本还亮着的书,酒红色的封面上象征着DNA的双链螺旋仿佛正在旋转,书名用的是干净的白色字体,写着“现代遗传学”。
遗传,基因和性状的传递,子代和亲代间的相似与相异。关于我们自身从何而来,关于什么是人类。
她现在不想再纠结是否接受“成人礼”或者为什么不接受思维上传,这几年她已经花了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况且她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已经麻木的胃又开始刮着疼,她停下脚步,用力地按压胃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她都是这么做的,这是小时候留下的本能。
电子笔记本又恢复了屏保。
她抿了抿唇,通道里的风依旧冰冷,但她的脸突然有些烧。
就在二十个小时前,在图书馆里,她吻了林,轻轻碰到嘴唇的吻。
她站着,林坐着。恍惚间,周围的木质书架开始向着头顶的灯光生长,一层又一层地包围住他们。思绪轰开了哪一个原子,连锁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核爆,瞬息之间穿过重重书架,穿过图书室的水泥墙壁,闯出灯光暗淡的联盟学校,闯出满目疮痍的地表,在宇宙中,惊鸿一瞥这战火纷飞的星球。
而就是在这颗孤寂的星球里啊,有联盟、叛军、人工智能,林,和我。她发散的思绪一瞬间汇聚到眼前,感知冲回身体。
林的嘴唇有些凉,他微仰起脸,瞳孔因为惊讶而放大,浅棕色的虹膜在灯光下呈现琥珀的色泽。计夕避开他的目光,盯着他左眼下方小小的浑圆的黑色泪痣。
她感到舌头下樱桃味的糖果硌得难受。
后来是自己怎样跑开的?
她努力地回忆,却想不起分毫。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它顺着舌根往上爬,经过后脑,盘踞在头顶,好像有一只手要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她只好解开马尾,右手紧紧攥住袖带,沿着通道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