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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还有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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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夕习惯把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她浓黑的头发带着一点天然卷,短发时不甚明显,随着逐年变长渐渐表现出来。她生得很普通,就如同战争前无数家庭里乖巧娇憨的小女儿一样。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被双眼皮和天生的眼线修饰着,透着十二分的灵动。战争使得她愈发的安静沉默,几乎到了孤僻的程度,但她的一双眼睛仿佛是被阴影日日夜夜层层渲染,映着几重光影,显得越发深邃鲜活。
而现在这双眼睛正映着电子笔记本越来越暗淡的光芒,透出一丝迷茫无措。
电子笔记本不断闪烁的提示框里,“电量不足,将在30秒后关机” 已经取代了“电量不足,是否关机”的提示。她紧紧抱着电子笔记本,挨着墙壁慢慢坐下。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她任由电子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在黑暗里摸到口袋里的药盒,紧紧地握住。
金属药盒上的浮突被扣进掌心,她知道那是三个再熟悉不过的数字,“024”。
大概是6年前,人工智能放出针对有机生命体的病毒“追踪者”。它凭借对人类极高的致死率使得联盟内的死亡人数一时间以几何级上升,从前线的军人到避难设施内的妇女儿童,没有人能逃过无形的死亡阴影。
“024”就是联盟研发的用于阻断“追踪者”感染的药物。但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它的药效只能维持24个小时。
计夕回忆着课本上的内容,开始默默计算。在学校的六年里,“024”由助教在每天早饭时发给所有孩子,而因为为了保证“成人礼”,也就是思维上传的成功进行,昨天晚饭后所有人又额外服用了一粒“024”。晚饭后,大概是19点左右。
电子笔记本关机了,她无从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自上一次看过时间后,大概已经过了两个或三个小时。
差不多该吃药了。她摸到药盒侧面的滑动式开口,小心地划开。
“024”被做成小小的立方体,放在金属盒里,一盒100粒,一粒就是一日的药量。熟悉的苦味从舌根泛起,咬开后弥散的粉末刺激着感官。她缓缓地吸气,以减轻呛人的感觉,将近一天没有喝水,干燥的口腔将苦涩的味道百倍千倍地放大。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一点领会到,过去人们叫它“一日生命”时的无奈和苦涩。
“还有一天。”她轻声对自己说道,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回响,一笔一划一个字接着一个字被水声冲走。
她扶着墙站起来,摸着墙壁向前挪动,如果摸到转角就贴着墙壁转弯。墙上的泥灰嵌进她的指甲里,大衣擦过墙壁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额头时不时撞到墙面,鼻尖是浓重的腥气和霉味。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离歌。那时她还没有进联盟学校,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人们常常将它哼唱,哼着哼着声音里就带上了沙哑。
那首歌很长,讲的是一个男子将要离开她心爱的姑娘,走上战场。“追踪者”肆虐的日子里,男人们抱着还剩一日生命的决然拿起枪支,在战火中祈祷心爱的人能够再多看见一次日出。
“……
天将破晓时/我将离开/不辞而别
愿你仍在安睡/我的姑娘
繁星满天际/我将离去/无声无息
愿你仍在安睡/我的姑娘
我尚未带你走过春日花雨
为你拂去发间落英/笑着看你
我尚未带你漫步夏日山林
让你靠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
我尚未带你走过深秋都市
踩着一地梧桐落叶/走向家里
我尚未带你见证初冬雪景
替你系上浅蓝丝巾/说我爱你
……
从日出之前
到日落之后
我还有一天的时间/为你祈祷
……
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想你
……”
计夕低声哼唱着,遇到记不清的地方,她就停下脚步,头抵着墙面慢慢回忆,然后又接着哼唱,接着向前走。游离的音调终于找到它们的位置,零碎的片段逐渐连成歌曲,她仿佛听到曾经有人在她耳边哼唱,记忆携着深埋心底的恐惧与无助突然而至。
灯光忽明忽暗,映着人们惊恐的神色。随着每一次轰炸,大地连着地面上的一切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血腥气缠绕在滚烫的风里,溶解在温热的水里,夹杂在每一口干硬咯牙的食物里,让她感到窒息。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惨叫声一直刺痛到梦里,周围的女人们哼着同样的曲调哄着年幼的孩子。
曲调里她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忆,一次次重复那份恐惧。但她又不能停下哼唱,因为她本能地知道,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一旦停下,她将连维持站立的力气都失去。脑海里黑红色的画面无比清晰,她左手虚扶着墙,右手胡乱地按着电子笔记本的开机键,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奢求哪怕一丝一毫的奇迹来撕开眼前的黑暗。
屏幕没有亮起。
脚步声带起的回音混乱了方向,猛然间,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偏离了石壁。她努力地伸手去抓去够,却只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重心。就像是倒下的钟楼,她突然想道。记忆里有这样一幅画面:远处浓黑的烟尘扬起,血色的火光冲天,但是四周却诡异的没有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黑色的天,黑色的云,红色的火和红色的血;视野里那幢有着粉红色尖顶、乳白色柱子的钟楼带着它金色的表盘和指针,在慢镜头里一帧一帧倒下。
它会倒在哪里呢?在跌入水流的十字交汇口时,她突然想到。
水流显示出惊人的力量,连绵不断地击打在她身上。冰冷的水开始灌进肺里,就像灌进靴子里一样,衣服变得冰冷而沉重,她感到自己的手脚开始逐渐失去力气。
她想到林。
他现在做什么呢?
我叫林,是的,这就是全名。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时,他正这样和负责登记的医务官说。
你觉得呢?是他对着讨论桌角落里的自己这样问道。
我觉得她的想法也有道理,我会把这一点加进最后的总结报告里。那时的他是带着什么样表情呢,可惜自己低着头没有看到。
抱歉今天叫错了你的名字。他笑着念道,计——夕。少年黑色的头发有些长,只露出一点苍白的耳垂。
里面有刚才讨论的笔记。是他从讨论桌的上首绕过来,修长的应该弹钢琴的手指间捏着黑色的存储芯片。
计夕仿佛又看到他浅褐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呈现出温暖的琥珀色。恍惚间又仿佛是自己变成了他,从琥珀色的眼瞳中看到自己近在咫尺的样子,看到图书馆的日光色灯光。
有点刺眼。她这样想着,费力地伸手挡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