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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二十三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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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里】
十一月天寒,板子抽在裸露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似不遗余力,不知是冻木了还是疼过了,居然也没觉得太难捱。
这是自己第一次挨打,也是董执第一次笞他,时舜钦心里凄楚地想:玉卿的卿,到底不是亲,不留情了!
三十杖领过,董执扔了板子,俯身过来抱他。当着众人的面罚,也当着众人的面惜,那一瞬间时舜钦又犹豫,矛盾于眼前人矛盾的表里,愈发迷茫了。
屋门合起,房内独对,沁凉的药膏被细致涂抹在伤口上,消减了痛楚。董执忽落一声叹息:“还是这么犟!”
时舜钦抿唇不语,呼吸有些颤。
“你若肯喊出来,我落手才更好留余地。”董执与他裹起绷带,言辞间不无自责,“听起来像推卸的借口吧!确是我委屈了你。”
时舜钦双睑垂落,那股刻意树立的抵抗倏地蔫儿了。
“是我没有完成任务,该挨这三十杖。”
董执手上顿一顿,体贴地替他合上前襟,系好衣带,神情很淡:“是没有完成任务吗?”
时舜钦眸光闪动。
“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回来?”
“馆内素来没有养育莲儿的先例,小十九人回来就……”
“为什么?”
董执声不高,但透着严厉。时舜钦住了口,想一想,不答反问:“这样对十九,不觉得阴狠么?”
“有一或有再,不得不防。”
“当真是防他出逃吗?”时舜钦猛抬头,冷冷凝望,“纵然他是最合适的后继人选,也要他自愿才好。这般胁迫于他,岂非困他一生?你如何忍心?”
“忍心?”董执勾唇讥诮,“此生至今,若还有什么是我不忍心的,大约就是这上上下下几十张嘴了。吃不饱活不起的时候,还谈什么忍心不忍心?馆子倒了,大家伙儿要么死要么散,去了别地换个恩伯,你觉得他能忍心否?”
“你这是强词夺理!十九只是一个人,不是你押宝的筹码。即便筹码也可以换,你不能莫名其妙地把所有责任一股脑砸在他头上,太重了,会压垮他的。这么多人呢!有野心没野心的,挑一个不行挑两个,十三、十六,还有十七,大不了让给老七啊!有这么放不下吗?你是不是当馆主当傻了,当出瘾了,真以为这里是你的万世基业,是你的王朝吗?”
吼出来后时舜钦才惊觉自己的失控,但已无法挽回。又觉得实在无需挽回,话是真的,意是切的,全是憋了太久的欲诉还休,借机说一说也好。
自从那年初涉密室,二人再没有起过如此激烈的争执。几年里彼此间的话越来越少,默契渐增,却总感觉情冷了,心凉了。
董执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青年,蓦觉自己竟一时想不起他初初的模样。记忆卡在一场凛冽的春雨里,牵记的身影也好,眼前真实的面容也罢,都叫雨幕浇得一片模糊。董执不由得合起眼,狠狠捏了捏眼角,无端哼笑。
“是有瘾啊!”再次昂起的面容笑意癫狂,“当土皇帝捏着别人的生死,招人恨可又不得不依靠过来,真的很痛快。你们每一个也都是荫庇在这样畸形的利益关系下,难道不该感谢我给了你们继续苟延残喘的新生么?”
时舜钦双瞳收缩,直觉全身的血气尽褪,寒意入骨。
“如果是这样,我倒真庆幸没有把十九的孩子带回来。”
“噢?”
“你这种人,如今的你,根本不会懂自由的意义。对他们,我们,真正的自由,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也忘记了。”
董执神情一滞,旋即仰首大笑:“我不懂,哈哈哈,我确实不懂!”
倏地厉声:“那你为何还要带他回来?你,你们,全都走啊!走得远远的,找你们的自由去!”
拍案而起,跨步向外去,大力拉开门扇,赫见孟虔立在廊上。他依稀听闻内间喧哗,正踌躇是否该叩门问一声。举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悬着,讷讷地唤了声:“恩伯!”
董执自错愕中回神,未置一言,拂袖错身。孟虔转身追前两步,一再忐忑地叫他:“恩伯?大哥,哥……阿执!”
奈何他都不应,不理,兀自离开。
孟虔停下来没有继续跟上去,扭头还往回奔,一脚跨进屋内,只见时舜钦颓然跌坐,面色不善。
挨近了关切探问,时舜钦尽是垂着头,眼神发怔,双手拳紧,攥得指关节发白。
“究竟发生何事?恩伯还训斥你了?又打你了?”
终于,时舜钦动了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哥,我说错话了。爷他,我——”
话没说完,轰然倒地。
是夜,时舜钦高烧不退,人事不省。馆内上下皆可证,馆主董执不眠不休看护着,自己粒米未进,水都不曾喝过。多数人自然不能知晓他们日间的龃龉,孟虔窥得点滴端倪亦是不得要领,只观董执情状,便觉他可怜,时舜钦也可怜,不免慨叹这看似有情的两个人欢乐少疾苦深,相守恐难久长。
因不忍打搅,孟虔知心地将僮子都遣了出去,自己也退出来,索性留他们两相厮守,多一时享一时。
夜半更深,时舜钦噩梦惊醒,失魂落魄找董执。一双臂弯将他柔柔笼住,拍一拍,哄一哄。
时舜钦张开眼,依稀辨得董执,病里示弱,呜咽着哭了。
“对不起,咳咳,说混账话气你,才逼你又说了那样的气话,都是我不对。是我——”
董执喉咙里扯出一声干涩嘶哑的呢喃:“别说了钦儿,别走。”
时舜钦抖了下:“我不走!”
董执依旧受惊般无措地摇头:“别走,别死,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时舜钦不再言,只将他手握着,掌心相抵,十指相扣,冷热交融。
总是互伤又互赎,反复折磨,鲜血淋漓也不肯放手,情若楔钉,入一分痛一分,难舍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