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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二十二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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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命运是个好东西!一切无法解释无可规避无语诘问的苦难劫难甚或无妄之灾,都可以一股脑套在它的头上,随后说服自己接受,继续硬撑着走人生剩下的路,走到麻木。
时舜钦以为自己麻木了。生离死别,贪嗔痴怨,皆伤不到他。
但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我麻痹罢了。
十四郎自戕,他怕过;孟虔垂危,他恨过;今番十一郎自残自轻,他不恨不怕,却终究不忍心,想不通。
冷面修罗一般将急急赶来探望的几个小的统统斥阻在门外,就连一贯外柔内刚敢说敢做的小十九也噤声了,久久地对峙,彼此都无言。随后惨笑一下,只说:“那我改天再来看哥哥。”便扭头匆匆而去。
转身的刹那,时舜钦看到了也看懂了,小十九分明已全都了然,正如他对其人的了然。伶人的相惜相知,无关亲疏,灵犀不需点破,一眼分明。
可为何是董执来背下骂名?
出事以后时舜钦想过诸般遮掩转圜的说辞,却从未想过“馆主重利”这一项。因为董执不是,他从来不会。
然而每个人都默认了这样的决定。孟虔也好十一郎也罢,心照不宣地任他将名声做坏,变成了古往今来千篇一律的馆主。恩伯无恩,伶人无义,从此徒剩了逢场作戏的装扮,笑也活着,泪也活着。
这样的董执过于自暴自弃,时舜钦不喜欢,厌恶到心疼。
便忍痛,遂他愿,渐行渐远罢!
【里】
脏手的事无论当时出于义愤,抑或艺高胆大实未怕过,总还有些后续的应付。时舜钦想担待难担待,场面上到底只认他是董执的傀儡,诸般计较还得是繁露馆的当家人亲自出面周旋。玉卿再亲,也是董执的亲,旁的人不须念他的情面。
钟鼓楼上闲凭栏,风月人睹风月,满目刀光剑影。
过去尝以为披肝沥胆,总将是武官效国,百死无悔。如今时时在无形的波诡云谲中周旋,冷汗淋漓如履薄冰,实不如真刀真剑的对弈来得痛快,反倒心生惧怕,想活下去,想他人活下去。
时舜钦牵挂董执,董执牵挂一馆上下,时至今日已全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用心,还是自己的顾惜了。
便索性只当个影子,守着他陪着他,活在一起,死了,也许在一起。
一番交涉,险险闯关,事当揭过。施施然下楼阁,步入街市,董执突然起意想走一走。时舜钦示意车轿缀后,勿要靠近,自己跟着他在街头随意闲逛。
观其形容,疲惫萧索,沿途商铺小贩各色物品琳琅满目,都不入眼,尽是拖着步子向前,斜阳打在背上,显得愈发重了。
时舜钦犹豫着正要伸手去搀,一时心思专注,失察了周遭,险与人撞在一起。他固然反应迅捷,意外对方身手竟也灵巧,两厢堪堪避过,那人抬眸赔笑,未及开言先怔了片刻,旋即欣喜大叫:“钦弟?!是你吗?”
始终出神地走在前头的董执停了下来,回身茫然地望着这一幕他乡遇故知,看见盘发劲装的小妇人,也看见了时舜钦面上的悲喜交织。
察言观色,足以确信:“真是钦弟!哎呀呀,多少年了,好小子长这么高,差点儿没认出来你!”小妇人心潮涌动兴奋难抑,全没留意到时舜钦神色有异,兀自喋喋不休,“嗳你后来去哪里了?我们到陆家打听你的消息,好家伙,家丁脾气都好大,拿扫帚轰我们。你哥人还不错,告诉我们说你出外自谋生路了,详细的去处他也不晓得。反倒托我们寻寻你,与你带个口信,说无论日子好过否有无难处,都叫他知道一下。这些年他中举又选官,始终同阿爹通着信,唯怕你找不见他似的。噢对了,他现下是翰林编修,派了学政,人在湖广,仕途稳——”
话越说声越低,渐渐不敢讲了。
时舜钦踉跄着跌退,面白唇也白,指尖轻颤。
“怎么了钦弟?哪儿不舒服了?阿姐领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即便轻微的触碰都令时舜钦反应剧烈,他甩着手仓皇回避,宛如受惊的小兽,神情间满是戒备。
小妇人困惑极了,尴尬地立在原地难以靠近。
“抱歉!”董执挽住时舜钦的手,人从容,心坦然,“钦儿着了风寒,嗓子不好。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妇人目光在他二人相牵的手上落一落,慧心识趣,嫣然笑曰:“小妇人夫家姓林,钦弟过去唤我屏姐,相公叫我阿屏好了。”
董执微微欠身:“在下董执,见过林夫人。夫人与钦儿故人重逢,本当好生叙叙旧。只是今日钦儿身子不爽,夫人见谅,恕我等少陪了。”
言罢便走。
妇人赶忙拦一拦:“相公可是家住城中?不瞒相公,小妇人出嫁从夫又从军,此番仅是路过,后天便出城了。一别不知又是几年,所以想——”
董执明白:“在下,董执!”
重复的姓名念得极重,手上更紧,带着时舜钦头也不回离去。
那妇人没有追上来,目光追索,蓦地好深好沉。
第二天上午,繁露馆偏巷花园角门外,董执再次见到了江雪屏。果然她去打听了,知道董执究竟何人,也恍然了时舜钦的怯拒和伤情。
她没有追问时舜钦几年来的经历,也不执著于非要见他,毋宁说,看到迎出来的是董执,她预料之中还略略有些许的释然。
“钦弟有董馆主管着,想来阿爹也该放心了。”
董执眉宇微蹙:“放心?”
江雪屏颔首,笑容和蔼:“这不是个好地方,但有个对他好的人。做别人的玉卿同做你的玉卿,不一样。”
董执哼笑:“可惜我无法还你一个谢字。”
“谢?”江雪屏自嘲地摇摇头,“谢我们没有帮他救他,自我安慰地相信他活得很好么?董馆主讽刺起人来真是不留余地啊!”
董执默然。
“傻小子说过要娶我呢!”江雪屏突然顽皮地眨眨眼,“喔喔,你确实知道我是谁!他真的什么都不瞒你,真好!”
伸过手来,交下半枚玉蝶:“日子没法回头了,我也从没有认真等过一个傻小子来挑落我的剑,到底是我辜负了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补偿,可还想厚着脸皮来请他原谅。想他能继续认我是屏姐。”
眼泪滚落,强颜欢笑:“家没了,姐姐还在。再给姐姐一个机会行吗?若有天这里也护不了他了,若他能走了却无处投奔,还来找屏姐,我管他。拜托,一定告诉他,好吗?求你!”
董执攥住碎玉,仍旧什么都没说。
随后江雪屏便走了,笑着致谢,心内澄澈。
只她身影消失许久,董执依然垂首静静地在那里,痴痴看着手中的玉蝶,凝固了一般。
“真的,不去送送么?”
言语一牵,阴影处行出人来。
董执抬眸望过去,不再言,还将玉蝶放在他掌心,手抚一抚他面颊,指腹轻柔地揩去泪痕。
“谁也没有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身影相错,董执眉目含痛:“以后别再说自己没有退路了。挺好的姐姐,不是么?”
远去几步,身后唤来:“爷真觉得好?”
董执站下,深呼吸:“希望,你不必走这条退路。但有退路总是好的。好,好……”
时舜钦五指收拢,将玉蝶捏得生疼,终究没有追上去。
直觉眼前人心头系,都在那一刻稀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