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妖传》沉水生生

35、台兴城百鬼【五】

　　【五】苏醒
　　南古准备的接风宴很是丰盛，满满一桌的海味，中间一盘子的青苔汤冒着腾腾热气。桌上摆着四副碗筷，白玉筷子上端是弯弯绕绕的花纹，一条吐着泡泡的白玉小鱼浮刻其上，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南古笑眯眯地请他们入座，见到胡卿夜和许行荇二人自进屋来就一直瞪着差点没掉出来的眼珠子，以为他们是因为在内陆没见过种类如此繁多花样如此精致的海味而如此惊讶，心里不免有些得意洋洋，等着听他二人的夸奖。
　　二人确实开口了，说的却是：“这么大的碗？！”
　　“嗯？怎么了？”南古看着桌上摆放的广口墨玉碗，只觉得很是大气庄重，“这碗有什么问题吗？哪儿大了？我还嫌它太小了，吃饭不痛快。要不是觉着这玉成色不错瞧着好看，我早另换大碗了。”
　　胡卿夜和许行荇二人沉默着看了看桌上四个跟圆脸盘子差不多大的碗，半响说不出话。
　　闫衍枳轻笑，对他二人解释道：“海族向来是能吃些的。这样的碗，南古能吃三碗。”
　　南古闻言轻叹了一声，惆怅道：“闫老弟，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啦。如今我只能堪堪吃下两碗。哎，老了啊。”
　　闫衍枳认真地将他的脸端详了一番：“嗯，确实是老了，这眼边的皱纹都有了。”
　　闫衍枳说着全然不顾身后南古一脸受打击的表情，手揽在许行荇肩上，和她一并入座。胡卿夜也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去，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胡卿夜边吃边招呼南古：“南叔，您快来吃。”
　　没人应他。
　　胡卿夜回头一瞧，南古正上下左右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脸，他扯了扯腮帮子，又扯了扯眼角，还在神神叨叨：“皱纹在哪儿呢？哪来的皱纹？明明是这么年轻俊俏的一张脸。谁那么不长眼说我老啊。”
　　胡卿夜笑起来，好心提醒他：“可没人说您老。方才不是您自己说老么。”
　　“我这叫自谦。你们这些人，居然就顺着我说的话给接下去了，不知道该安抚安抚我吗？”南古也坐下来。
　　“我以为你是有自知之明。”闫衍枳手上不停，将一个剥好壳的大虾拿筷子蘸了酱油塞到许行荇嘴巴里，“尝尝这个。”
　　“这是什么？”许行荇腮帮子里鼓鼓的，嚼的有滋有味。
　　“是海虾。”闫衍枳道。
　　“好吃么？”胡卿夜问许行荇。
　　许行荇嘴里不得闲，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当然好吃啦。这海虾自有一种鲜咸滋味，洗净之后只加入姜蒜酒清蒸，吃时调个酱醋小碟蘸一蘸，可香啦。哎，大侄子，你怎么不尝尝？”
　　胡卿夜拿眼瞅着一边旁若无人地给许行荇剥虾壳喂食的闫衍枳，转过头羡慕又心酸地对南古道：“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剥壳。我不会。也没人给我剥。”
　　南古也看了看对面甜甜蜜蜜的两人，再看胡卿夜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顿时起了同情心，豪气地一挽袖子，从盘中拿起一只虾：“我给你剥！”

　　有了南古这剥虾的一把好手，胡卿夜也是吧唧着嘴吃的津津有味。等到宴毕，桌上的十八碟菜肴均是空空如也，而四人的碗边，数南古那片的虾壳堆得最高，像座冒了尖的小山丘。
　　胡卿夜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狐狸，你看你可真能吃，这大半盆虾都进了你的肚子里了。你说你，自己吃着还让南古大哥亲手给你剥虾，这要让月潮族人看见，准把你扔海里喂鱼去。”许行荇道。
　　南古哈哈大笑：“我们族人哪有那么残暴。”
　　胡卿夜也良心发现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南叔，都是我不好。瞧您，为了给我剥虾，从头到尾饭都没吃上几口。我给您下个面去？”
　　“不用不用。我不饿。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妖啊，都是没有饿感的，不需要进食。米面蔬果，不过是偶尔嘴巴闲了吃上两嘴。是吧，闫老弟？”
　　闫衍枳放下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情话：“我与你不一样。自从有了行荇，我就跟普通人一样日进三餐了。”
　　胡卿夜哀嚎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天对着一个面无表情却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的男人和一个含羞带怯的女人……”胡卿夜转头看向南古，“您现在能体会到我的这种心情了吧？”
　　南古很严肃的点点头：“闫老弟有了媳妇后跟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啊。”他拍拍胡卿夜的肩膀，“小狐狸，你以后还是跟着本老大混吧。省的看多了长针眼。”
　　胡卿夜没有丝毫犹豫：“南叔，以后我就是你的小跟班了!”
　　“爽快！过两天我带你去岸上溜达一圈。元阳节那天，城里可热闹了。”
　　“元阳节？”许行荇问闫衍枳，“这又是个什么节？”
　　“就是秣陵城里每年四月十五的度孤节。”
　　“啊，度孤节啊。这个我知道，到了那日，凡人们以锡箔折锭，沿路焚化，谓之‘结鬼缘’。晚间吃一种以面粉和糖作成畚箕形的谓之扁食的吃食。等到日落，又在护城河内放四艘船，一艘放焰口，一艘载佛婆念佛，一艘烧锡箔纸锭，一艘放河灯。河灯红红绿绿，随波而去，称为‘度孤’。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莫非你们这儿有什么不一样的？”许行荇道。
　　“不同的地方风俗不同。这儿自然是与秣陵城里不大相同的。就好比放河灯……”南古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神秘一笑，“我还是不说了。今日是四月初十，还有几日便是十五了，你们到时候自己去瞧瞧。自己亲眼所见才比较有意思嘛。”

　　第二日早上，三人没在饭桌上看见南古。
　　许行荇问：“南古大哥不来吃饭么？”
　　闫衍枳伸手给她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闻言不以为意道：“他或许出门了吧。”
　　“这么早？老大好勤快。”胡卿夜一脸惊讶。
　　“狐狸，你这么快就成了南古大哥的小跟班啦？”许行荇捧着碗吃的有滋有味。
　　“我被南叔的豪气仗义给深深的折服了。”
　　“说人话。”许行荇抬眼白了他一眼。
　　胡卿夜笑的开怀：“南古大哥说日后我的虾壳，都由他来剥。”他边说边端着空碗候在闫衍枳身后，看着闫衍枳盛好粥，伸手欲接过汤勺给自己舀粥。
　　没想到闫衍枳居然伸手拿过他的空碗，也给他舀了一碗粥。
　　榆木头主动给自己盛粥饭，这可真是绝无仅有的头一遭。胡卿夜受宠若惊地接过碗，拿小勺一拨，再看见碗里头比许行荇那碗还要多出两倍的虾仁，心里更是受了惊吓：“榆木头，你今天怎么那么反常？不仅给我舀了粥，还给我舀了这么多的虾仁丸子。“胡卿夜眯了眯眼，”无事献殷勤。说，你有什么目的？”
　　闫衍枳道：“你有什么可让我觊觎的？不过是想让你趁现在多吃些虾仁。等中午就吃不到了。”
　　“为什么？中午没虾么？”胡卿夜问。
　　“有。”
　　“那我怎么会没虾吃。老大会帮我剥的。”胡卿夜喜滋滋的说道。
　　“这几日，南古大概都不在。他一向来去无踪，出去了成年累月的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闫衍枳淡淡地抛出个晴天霹雳。
　　“不会吧？”胡卿夜一点儿也不信，恰好小蚌精南十三端了烤鱼饼过来，正蹑手蹑脚的准备出去，胡卿夜喊住他，“喂，小家伙。你家老大去哪儿了？还没起吗？”
　　南十三对他还有些害怕，眨了眨眼，小声说道：“老大刚才架着云出去了。”
　　还真出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
　　南十三实诚地回道：“不知道。或许一会儿，或许一两天，或许十天半月。老大英明神武，我们不敢随意揣测他的行踪。”他顿了顿，又说道：“我不小了。前两日刚过五百岁生辰。”说完就一溜烟跑走了。
　　胡卿夜轻咳一声，装作没听见南十三说的后半句话：“咳，这人，怎么跑这么快。我又不会吃了他。”

　　闫衍枳果然是深知南古习性的。
　　正午，三人也没在饭桌上看见南古。
　　及至晚间，南古也没出现。
　　不过，宋仪恒醒了。

　　顾见善那张笑的有些狰狞的脸，王素波手起剑落的狠厉，还有，自己体内一点一点流失的血。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何云修的哭声，身上似乎还有刀伤留下的火辣辣的疼。
　　宋仪恒猛地睁开眼，从被子里伸出手，手上是平滑的肌肤，没有伤疤，筋脉也未曾废。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虚无梦境，一个冗长的梦，将自己团团围裹。
　　可是，凝神运气后在体内流动的微弱的灵力提醒自己，这不是个梦。自己真的被同门师兄弟杀害过。
　　宋仪恒试着直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汉白玉的柱子撑起暗蓝色的屋脊，四周是碧波粼粼的外墙，墙里时有小鱼摇尾而过，不知是真的还是幻术。屋内陈设简单，不过一床一几一凳罢了。
　　不是自己往常在道观中的居所，也跟后来流落在临安城时所借住的屋子大不相同。
　　宋仪恒这才发现不大对劲。
　　他是帮许行荇挡了一掌后受伤的。依他当时的身体，之前被顾见善挑断筋脉，废了大半功力，又在水里泡了很久，水毒入体还未痊愈，当时那郭大牛的一掌，足以令他五脏六腑被震碎，一招毙命。没想到自己如今还能全须全尾的躺在这。
　　宋仪恒想到此处都觉得诧异。他此生自懂事起便一直收妖降鬼，从未想过，在最落魄的时候，是被妖所救。也没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救妖而伤。

　　门外忽然传来两个人笑嘻嘻的吵闹声。
　　宋仪恒收回思绪，凝神细听。说话声透过门墙隐隐约约的传过来。
　　一个说：“也不知宋仪恒醒了没有？哎，小杏子，你说他会不会醒来之后恢复了记忆啊？”声音雀跃。
　　许行荇道：“你傻了吧。人妖不两立，何况他还是个捉妖的道士。要是他真恢复了记忆，知道自己被妖所救，你以为他会很高兴？道士这种东西，是很迂腐的，到时候，他不是自杀以谢师门，就是跟我们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所以你最好还是保佑他没有记起什么与自己身份有关的事。不然的话……”
　　“不然怎么了？”
　　许行荇“嘿嘿”笑了两声，悄声说：“就趁我们还没暴露身份之前，赶紧把他送到岸上跟他分道扬镳。相识一场，这样也不算过分。”她说着抬高了声音，“臭狐狸，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杀人灭口的人吗？”
　　胡卿夜摸摸鼻子：“难道先下手为强不是你一贯的风格么？”
　　“怎么可能？”许行荇说着去推门。

　　宋仪恒的心思百转千回。他们说的没错，人妖殊途，若是自己还有道行和法术，知道自己是道士后，自己是不会和妖为伍的。就算他们对自己有恩，但妖就是妖，难保哪天不妖性大发。同样的，他们，也不会让自己再跟在他们身边。恢复记忆的自己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柄随时会出刃的利剑。只是，许行荇说的那句话太轻，以至于他无法分辨出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是在知道自己恢复记忆后杀了自己，还是放过自己。
　　经受郭大牛那一掌后，自己原就锐减的修为更加所剩无几。别说去找顾见善一行报仇，通天观里法力最弱的守门弟子都能轻轻松松将自己打败。报仇无门，就算许行荇他们放过自己，天大地大，却又能到哪里去呢？
　　倒不如继续失忆下去，暂且获得一席避所。等到来日找到报仇的法子，再走不迟。

　　“呀，你醒啦？”许行荇推门而进，看见宋仪恒坐起身，被子团在腰间，扭头看向这边，一声不吭。她也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情况，他是记起什么了呢，还是依然什么都不记得。许行荇试探着问他：“你…..记得通天…”
　　宋仪恒却睁大了眼睛，一脸委屈地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娘，我饿。”
　　许行荇愣在那里。胡卿夜捅捅她胳膊：“还愣着干嘛？赶紧给你儿子做饭去。”
　　“哦。”许行荇这才反应过来，宋仪恒是还没有恢复记忆。不知怎么的，她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掐了把宋仪恒红润的脸蛋，脸上的笑意遮也遮不住，“好嘞。乖儿子，娘给你拿吃的去。”
　　胡卿夜在他床前走来走去，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猛地凑近他：“宋仪恒，那你知道我是谁不？”
　　两人呼吸可闻。宋仪恒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咧开嘴笑的灿烂：“狐狸哥哥。”
　　胡卿夜立马跳出老远，捏着鼻子喊：“哇，宋仪恒你赶紧去漱漱口。你这睡了几个月了，嘴里一股味儿都快把人熏死了。”
　　宋仪恒只咧着嘴傻笑。
　　胡卿夜边嘀咕边将搓过水的帕子拍到宋仪恒脸上狠狠的搓了几把：“怎么还是一副傻样啊。不过看来月潮族的鲛丝还真是有用啊，宋仪恒伤的那么重，不过一两天就好了。效果还真是显著。”
　　帕子下的脸一僵，不过一瞬就恢复了自然。

作者有话说

　　个人觉得似乎每一章字数有点多，或许读者翻的时候觉得挺麻烦的？有的时候可能读到一章中间突然停下有个什么事，返回之后再到这一章读过的那个地方可能要翻好几页。。。（不知道有没有人有这种困扰），所以生生同志想着等全文完结后要修一修文，把每章好好地安排一下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