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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阿喜第一次作为女主角出演的影片大卖。
      庆功宴上她难得贪杯了。男伴们争当护花使者,她都一一嬉笑拒绝,最终独自回到租住的洋楼公寓。
      房间里满是鲜花和海报。她卧倒在床,便看到一只可爱无比的雪白猫儿跳出来。
      阿喜哈哈大笑。那猫似乎不怕人,她醉眼看着只觉得有些眼熟。
      忽然她记起,它像极了从前梅府里少奶奶养的一只名贵的波斯猫。
      她自幼喜欢小动物。但少奶奶的猫还是轮不到她来疼爱的,总是只敢远观。
      想到这里,阿喜不顾头疼,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走到门厅处拉开电灯。
      雪亮刺眼的光芒一瞬代替了绿绸灯罩下昏暗的床头灯光。
      果然只见一个男人斜靠在沙发上。西式礼服合身地包裹着他,那双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射过来,眼神既绅士又不绅士。
      阿喜慌张唤出:“梅老板。”并不上前。
      “怎么,要送客?”他架起一条腿,微笑道。
      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应付这个太过捉摸不透的男人,唯有本能动作。
      “你过来。”
      他再次出声。
      她摇摇头。
      他语气变柔。“喜欢那只小猫么?”实在像哄情人一般,她听得浑身发麻。
      “这是少奶奶的波斯猫?”她终于鼓足勇气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像,但绝不可能是。”
      “为什么?”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自不必说。如果他做蠢事只会令她发笑!
      “为什么不过来?”他又问道。
      “干爹。”她甜甜地叫了一声。
      他漂亮眸子周围立刻拧起弧纹。毕竟年近不惑,纵是英俊,也老了。
      他抬起大掌,摔了一只瓷杯过来。
      她赤着的脚立刻汩汩流出血。
      “你还真不把我当老爷看。”他咬牙道。
      “老爷——”她如他所愿地瞪着他喊。
      他又砸了一只杯子。这一次她伤的是额头。
      吃了雄心豹子胆,今夜她才敢如此放肆。
      “我要赎回我在梅府的卖身契。”
      “你休想!”
      “从前爹娘卖我时,签的是活契。我如今有钱为自己赎身。”
      “别忘了,你的名气地位、荣华富贵,都是我给的。”
      “是我自己挣来的!上海有名望的电影公司并不只永宁一家,我早就可以换东家。如果不是梅老板阻拦,我香玲出名比现在早!”
      她的狂妄令他嗤笑。
      “香玲啊,你真是连自己的出身都忘记了……你叫招娣,一个乡下丫头而已……我父亲叫你阿喜,而香玲这个名字,是拜我所赐。”
      她恨得直涌泪,又拼命忍住。
      “知道么,我就喜欢你这幅蠢样。”他变成冷笑,“你不是不认命,只是根本不知道命在哪儿。真不知天高地厚!我梅老爷的寿宴,你也敢跑来挑衅。”
      什么都骗不过他,她就知道!她直觉得头脑嗡乱如蝇。
      “你以为你故意气美芝当众与你冲突,我会看不出来?第二次了,阿喜,你已经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还记得吗,从前你惹她打你,然后特地跑到我面前作一幅可怜兮兮的相。即使她有错,你也不该背义弃主。”
      她唇瓣发抖。
      他却越发喜欢看,忽然低下声来:
      “阿喜,我为什么不罚你,你心里难道没数么?你那点小聪明,我都忍了。”
      她默默地看着这个仿佛舍了自己天大情分的男人。
      感觉到命运的荒谬。
      她是被买来给他暖床的卑贱下人。
      兜兜转转几年,始终无法逃脱这种侮辱。
      “老爷——”第一次,她像喊一尊无动于衷的神龛,神情虔诚悲伤,扇子般的长睫毛深深垂下。“我不愿意。”
      梅涵容没有听错。
      一个从前他都瞧不上眼的丫头,十六岁时胆敢反抗过他一次,而在他终于给予她想往的一切后,如今再次狠狠地拒绝了他。
      这并不需要同意。他想,她原本就是他的。
      父亲的在天之灵,从没有一刻离开他的头顶。
      “我只要个儿子。”
      说完,他付诸了行动。
      上海孤岛的夜多情迷离,而她只有痛和泪。

      不久后,阿喜终究还是改换了东家。亚洲美影替演员香玲解除了与永宁公司的十年合约。
      世人皆奇怪,驰骋娱乐界多年的梅公子竟肯轻易舍弃自己麾下刚捧红的伶人。
      那孩子八字不详,我从未属意于她。面对种种疑惑,梅涵容是如此一笑了之的。
      不过,她为奴为脾的卖身契,还捏在他手里。
      这桩秘密,成为一种心结,掩没于动乱红尘之中。
      亚洲美影是法租界里一家势头强劲的新电影公司,出品内容均摩登时尚,歌舞升平将沦陷区的生活粉饰得一片美好祥和。
      很快,阿喜发觉自己跳入了另一个火坑。亚洲美影的幕后势力渐渐隐现,原来竟是日本人。
      纵使出身卑微,亦未受过一天经典的教育,阿喜依然明白,若有朝一日顶着“汉奸”的头衔,那恐怕这辈子再也洗不清自己。
      但一个背弃旧主又无依无靠的女演员,哪里尤得她挑剔工作。她想不出法子来保全自我。
      销声匿迹半年以后,电影新星香玲突然吸引了大众极度的关注目光。
      那是最新一期《娱乐》画报的头条——《歌天使》女主角香玲女士在片场遇袭身受重伤。
      一时间关于这起神秘暴力事件的言论铺天盖地。
      有人说,那女子色艺俱佳,可惜年纪轻轻就染上赌瘾,向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后还不出钱来,于是惨遭□□报复;有人说,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香玲背叛了原东家,而那永宁公司的梅老板又岂是个好惹的,他不弄死她才怪。
      阿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缠满纱布,几乎成了个废人。
      终日围绕在身边追求着她的男士们,刚开始竞相前来探望,然而不出半月,就渐渐稀少了。
      亚洲美影的老板很是烦心。一根有望长成摇钱树的好苗子,却就这样变成累赘。
      老板和蔼地说:“香玲,你这一歇,最起码一年半载。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她美目半睁,依然清秀的脸满面愁容:“李老板,我这下恐怕身体落了病根。也许将来赚不回您为我付给永宁的解约金了。您的恩德,香玲实在无以为报。我请求您允我自谋生路去,我一定想方设法还回您对我的投资。”
      “这……不急,不急。”
      毕竟还年轻,说不定卧床几月后,又能复工也未可知。
      李老板并不打算轻易放弃阿喜。而且,她的清新甜美的气质,也非常受日本人喜欢。
      在暗无光亮的静夜,阿喜独自把脸埋在被子里潸然流泪。
      就在这时候病房门打开了。
      她以为是护士查房。于是屏息,装作睡得平稳的样子。
      脚步声听来却奇怪,是男人的皮鞋,缓步踩在水磨石方砖上。
      她的心莫来由怦怦跳。
      来人把手探入被子底下,摸着了她的手,触感厚实而冰凉,令她几乎一颤。
      然后他自顾轻轻拉了一把凳子,挨着床边坐下。
      病房被厚厚的窗帘布遮闭着,外面沿黄浦江的璀璨灯光透不进来。黑暗将人窒息得那么静,呼吸声又那么明显。
      终于,她忍耐不住,掀开了蒙头的被罩。
      自门缝儿隙进的一束光勾勒出此人微弱而模糊的体态轮廓。尽管暗,但足够了。阿喜认出是谁来,不由得失措,但只一瞬,她便镇定。
      阿喜将自己的手从男人掌中抽回,又迅速被再握住。
      “你都到如此田地了,还性子这么倔?”
      先开口的人,是梅公子。
      她别开头去。
      “你是被什么人打伤的?”他问。
      “不晓得。”
      他冷冷一笑。
      “阿喜,你情愿投靠日本人,也要离开永宁。这会儿倒不知谁敢伤你?”
      她闭起眼。
      “我没有投靠日本人。”
      “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亚洲美影背后若没有大来头,我怎会放你走?”
      “哈,就算是。梅老爷,您也有惹不起的人,不是么?大家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更像主子?而我,不是奴才命。”
      沉默一瞬,他道:“你是我梅府的人。”
      “下人——”她转过湿润的脸来:“也是有尊严的。”
      “你早就不是下人了。你是,我的女人。”
      他占有了她,而她情愿忘掉那一夜。
      “梅老爷的女人不计其数。个个都是生儿子的工具而已。”
      他扬起一个巴掌,但终究没有落下,而改为手指用力捏住了她的下颌。
      然后,落下一个真心实意的吻。
      是歉意也好,柔情也罢,他一改过去的粗暴,唇舌极尽温柔之能事。
      这本就是个情场老手。因伤不能动弹的阿喜羞恼地心想。
      “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乖。”他抚摸着她微肿的唇瓣,道。
      “这就是你深夜潜入我的病房的目的吗?”
      偷香,多么可笑。她瞪住他反射着微光的漂亮眸子,又移开眼。
      “我对自己的女人,向来不薄。”他唇角挑起,“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你落了难,依然可以向我求助。”
      她讥嘲道:“用生个儿子来作交换?”
      “那次你没怀上,是你无福。”
      “梅老爷不是最信八字么,连我的生辰都不详,凭什么就听信算命的,认为我能续香火?”
      “我不信算命的。”
      “那就该放过我。”
      “然而我父亲信。”
      “先老爷早已过世了。”
      他缓慢眨了眨眼,黑暗中她看不清。
      “阿喜——”他郑重地说道,“你在这个乱世太胡来。”
      “……我听不懂你说的。”
      “雇人打伤自己,滋味不好受吧。”
      她倒吸一口气。
      为什么任何事梅涵容都能知道!他的神通广大,令她倍感逃脱不掉他掌控的压力,然而决不能认,她哈哈一笑:
      “老爷可真会想。”
      “即使变成残废,你也不可能摆脱他们。而且,你的新东家早晚会得知这出戏的缘由,到时只怕你便不止是为奴为婢了。”
      她双手捏紧,并没有说话。
      “我会把你的合约重新买回来。”
      他一字一顿地宣布。
      本该继续拒绝,然而终究,阿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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