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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掌灯一生黑 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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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君子好逑
月嫽今天相当有把握落选。
先不论自己特意素面朝天这一条,单论站在她旁边的热门人选长得是何等标致动人,她就可以把心肝脾肺肾一道妥妥放下。月嫽所在的这一批秀女正当要退下,只听龙椅上传来一个清澈而沉稳的声音:“穿淡烟色裙衫的秀女叫什么?”
众秀女激动地开始检查自己衣服的颜色,恨不能把浑身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衫变出一抹不起眼的淡烟色来!唯有月嫽浑身一哆嗦,如临大敌般准备上前一步,结果双脚不争气地缴在一起,于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啃泥!其狼狈之相,引得周围一片细琐的骚动!
不过错有错着,月嫽暗喜:这下你们知道我是个笑话了吧,赶紧别选我!她顺势趴在地上畏畏缩缩道:“回皇上,小女名叫欧阳月嫽。”
“月嫽?诗经有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你名字倒不错,那可有表字?”
“回皇上,没有。”月嫽心里再不爽,嘴上还是要规矩。
“你也留下。”皇帝此话一出,满殿的宫人秀女皆大吃一惊!月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沉浸在无尽的忧伤中无法自拔!她腹诽着:皇帝有必要对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秀女产生兴趣吗?
此时,坐在一旁的太后终于缓缓开口道:“哀家觉得这个欧阳长相一般,手脚好像也不利落,皇帝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月嫽心中闪过一道曙光,她心中默默祈祷:太后娘娘救我——
“朕想着御书房还缺个掌灯,省得日后再选,就定了欧阳月嫽罢。”皇帝恭敬地向太后解释,“朕看她在这群秀女里长得最丑,若是赐给朕的表兄弟、表叔伯们,皇家的脸面也不好看。不如放在朕跟前,免得出去丢人现眼。”
皇帝见太后勉为其难地点头示意,便转头对着月嫽说,“既在御前掌灯,那朕便赐你个字,就叫——卿卿。”
赐字!你全家都爱自作多情给人赐字!还卿卿,为什么偏偏是卿卿!
月嫽心中愤恨难当,终于忍不住抬眼望去,她要看看这个断她活路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龙椅上的二十出头的天子果然俊美非凡,宛如谪仙,他眉长如刀,墨瞳深邃,唇线悠扬轻挑。月嫽有些看呆了,可皇帝长得再美也不能当饭吃,她只得心中默默哀叹一声,趴回地上谢恩。
选秀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她欧阳月嫽这朵会给皇家丢脸的奇葩果真成了御书房掌灯!
月嫽兴冲冲地找管事嬷嬷问过自己是不是年限到了就能出宫,可惜嬷嬷告诉她,御前掌灯是近前的伺候,素来例外,除非皇帝放你走,不然只要他用顺了手,你就甭想再出御书房的门!月嫽又问这个御前掌灯要做些什么,嬷嬷只笑着说,掌灯说难听了就是陪夜,专司御书房夜间大小事务,即皇帝在御书房做什么,她就得伺候什么……
简而言之:掌灯一生黑!
暮色低垂,她纵身跳入华液池中,尽管池底一片漆黑,但她仍旧奋力踩水。冰凉的池水肆无忌惮地灌入她的五官,她感到窒息,感到胸口被万千巨石碾压过,彷如有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在慢慢剜去她的知觉——
“啊——”月嫽又从梦中惊醒,但再三环顾之后愈加难安,她居然还在皇宫!天哪,为什么她还在皇宫里面!
“醒了?”
月嫽头顶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这令她浑身打了一个机灵,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她立马安分地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你胆子倒挺大,第一天当差就睡得这么香——”皇帝坐在案前,单手随意地支着脑袋,好笑的看着她。
月嫽心里直喊冤枉!她今天可是从早到晚都没歇过一歇,这外面已经三更天儿了,皇帝还在御书房读书批奏折,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呀!“奴婢知错,请皇上降罪。”
“原来你这么希望朕治你的罪么?”皇帝歪着头看好戏的样子与他白日里威严正经的模样真是相去甚远!“朕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月嫽这下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她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但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从前在宫里当皇后的时候见过当时的太子啊?“大、大、大概是因为奴婢长得太普通,跟谁都像,所以皇上觉得眼熟也是有的。”
“你怎么这么紧张?做了亏心事?”皇帝目光晶亮,见月嫽一脸纠结地沉默,便唇角轻翘无谓地笑了笑,“伺候朕回去就寝吧。”
“皇、皇、皇上,奴婢好像——不不、不负责侍寝——”月嫽心中千万头怪兽奔腾而过,生生不息!
“原来你想侍寝~~”皇帝一张皎如朗月的俊脸做起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颇为到位!
月嫽再次石化,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皇上,奴婢没、没、没受过嬷嬷们的专业调、调教,真的不会、会这个的——”
“朕今日才知道这个还要专业调教,哈哈哈——”皇帝低沉却爽朗的笑声穿过明灭的烛光传到月嫽耳中,竟也不觉刺耳,“你放心,朕还不用指望一个长得这么丑,手脚不协调,今晚又口吃的小笨蛋侍寝——”
皇帝很幽默,而且他还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很开心。月嫽尴尬地嘿嘿傻笑两声,心想:怎么感觉我和皇帝的脑子都病得不轻啊!
月嫽白日里的事情少,所以大家都喜欢找她去帮忙,比如今日御书房奉茶的宫女病了,她便热心地跑过去代班。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来通报说,皇帝新晋的三位美人气势汹汹地要来找皇帝理论!呵,什么理论,无非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撒娇的!恰巧总管史公公不在,门口的守卫太监拦不住,皇帝也还在御书房里召见大臣,月嫽心一横,对着小太监说:“算她们今天遇上姑奶奶我了,走,带路——”
一个是郑国公爱孙,一个是蒋丞相千金,还有一个是佟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惹了谁,月嫽都没好果子吃,说不定还会连累皇帝替她善后。
果然,当个掌灯女官也有技术活儿!
“三位小主硬要这么大阵仗进去的话,书房中的大臣指不定就以为皇上——惧内!”月嫽故弄玄虚,压低声音道,“惧内事小,面子事大啊!皇上是何等爱面子之人,想当初奴婢也是选秀出身,面相虽不及几位小主清丽绝俗,却也是看得过眼的。但就是因为皇上觉得奴婢长得丑,会给皇家丢脸,才被发配到御书房来掌灯的。”
反正已经把皇帝的形象破坏了,无所谓再补一刀:“依奴婢看,小主们眼下就不要进去打扰皇上了,皇上平日喜怒无常,到时一不小心驳了皇上的面子,引得龙颜大怒,谁都难保几位小主不会沦落得如奴婢这般粗鄙。”
月嫽见美人们犹豫不决,便知该给点定心丸了:“要不这样,小主们请先回去,奴婢今夜掌灯之时,看时机将三位小主体恤圣上的情谊代为转达,想必皇上定会觉得诸位小主善解圣意,识得大体。指不定明日就主动召见三位中的一位,也未可知啊——”
(二)寤寐思服
晚上月嫽去御书房当差前,意料之中地收到三包沉甸甸的银子,她悻悻地想:看了多少年,这后宫女人争宠的手段还真是一成不变。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于是当值的时候,月嫽一直捉摸着要怎么找机会开口。
“听说你下午把朕的三位美人治得妥妥帖帖啊——”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书,格外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
什么节奏?皇帝居然主动提起这事儿!?那月嫽还不赶紧跟上趟儿:“皇上,奴婢可没有那本事,都是三位美人知书识礼,体恤皇上国事操劳。看在美人们心系皇上的份儿上,皇上是不是也去后宫看看——”月嫽越说越觉得气氛不对劲,越说声音越低。
“怎么不说了?”皇帝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书,笑若清风地看向月嫽,“你似乎深谙后宫之道,不如替朕打理后宫?”
“不不不,奴婢不敢,奴婢就是,就是有那么点儿小聪明,结果还用错了地方,请皇上恕罪。”月嫽囧着一张脸,写满阴谋被拆穿后的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你可别谦虚,你一谦虚朕就得去后宫陪美人了。是不是银子收得手软啊?朕这里有瓶上好的跌打损伤膏,要不给你用?”皇帝和风细雨地笑里藏刀,真是刀刀砍在月嫽僵硬的脖子上。
“皇上,奴婢不是那个意思,真的!”
“那你是几个意思?”皇帝一记冷眼凌厉地刮过来,让月嫽浑身打了个寒颤。
就在月嫽如同被拔了毛的孔雀,一点儿都抖擞不起来的时候,皇上叹着气,甩过来几本奏折:“看看吧——”
“皇上,这样不好吧——”月嫽捧着奏折,脑中闪过无数历代红颜祸水的典故,把自己吓得不轻,“奴、奴婢,奴婢——”
皇帝端起茶杯,看着莫名其妙的月嫽问了一句:“你怎么又结巴了?到底想说什么?”
月嫽银牙一咬,俯下身子凑过去,小声憋出一句:“奴婢从小熟读女训,深知女德!牝、牝、牝鸡司晨这种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噗——”皇帝刚喝的一口茶水悉数喷在月嫽脸上,实实在在一场天降甘霖!“哈哈哈哈哈——牝、牝鸡司晨?就,就凭你——真是——哈哈哈哈——这是朕长这么大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
看着皇帝笑如此真切爽朗,月嫽这才明白皇帝不过是单纯地要让她知道奏折里的内容而已,于是整个人一下子就放松了。可皇帝笑得那样自在随行,失却了举手投足的尊贵,他活脱脱像个潇洒的贵公子,还是放荡不羁的那种!她才刚安下的心,看着看着就怦然心动了,甚至忘记把一脸水珠儿抹掉……
奏折里写得都是弹劾郑国公圈地蓄奴,弹劾蒋丞相滥用私权,弹劾佟大将军私吞军饷等等罪状!月嫽这才又明白后宫那三位美人不消停的原因!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正暗骂自己多管闲事,没事儿找事儿时,皇帝那清澈淳厚的声音又充满存在感地响起:“不过你处理了也好,省得朕为此头疼。进宫时她们的动机就不单纯,朕还能指望什么,不如多批两本折子。所以,以后这样的麻烦,你看着办,顶好替朕料理了,烦——”
月嫽站在一旁顿觉一阵得瑟:以后我才不管呢,你负责治理天下,我负责掌灯装瞎。
“奴婢可不敢了,明儿就托人把那三包沉得叫人手软的银子送回去,还请皇上再罚我三个月俸钱,不然三位美人那儿奴婢交代不过去——”
“你果然熟悉宫中这一套,你以前可在宫里待过?”皇帝这一句半开玩笑式的问话让月嫽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全是混沌!难不成皇帝发现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不会啊,她格外自信得认为自己隐藏得很深啊!
“不,不啊,奴婢怎么可能有机会进宫——嘿嘿——”月嫽笑得傻气正浓,试图以此掩饰过去。
月嫽准备假晕过去的当口,皇帝悠悠然开口:“是吗?那算了。”
真是,掌灯一生跌宕。
一来二去,月嫽不仅跟周围的太监宫女熟络起来,她居然还跟皇帝也熟起来了!当然,这仅限于在半夜三更的御书房——
“皇上,夜深了,奴婢该休息了——”月嫽打了个哈欠,说道。
“你方才不是已经在旁边睡过一觉了。”皇帝伏案写着什么,懒得抬头搭理月嫽。
“奴婢这是为了皇上的身体考虑,熬夜伤身呐!”月嫽见皇帝不理她,又自顾自说起来,“奴婢最近缺乏睡眠,脸都有点儿浮肿,肯定又丑了几分。奴婢这要出去到别的宫门里办差,着实会丢皇上您的脸啊!”
“本来就肿着的,朕看习惯了,无妨。”皇帝抬手指了指烛台的方向,“拿近点儿来。”
月嫽扁扁嘴,心想:现在眼花看不清了吧!叫你熬夜!叫你再熬夜!月嫽先用剪子拨了拨灯芯,再拿着烛台凑过去:“皇上,奴婢觉得您天天这么日理万机的,是不是太辛苦了?要是每个皇帝都这样,后宫那些娘娘主子该怎么活?”
说时迟那时快,月嫽一手举烛台,一手稳稳按在皇帝奏折上,哀声道:“皇上,您今儿个就放奴婢一马吧,人是铁,睡是钢啊——”
“看完这本——”皇帝伸手拿开月嫽的手,手肘却无意间碰到月嫽另一只手上的烛台,艳红的烛泪尽数落在皇帝修长如玉的手指上——皇帝吃痛蹙眉,倒吸一口气!
月嫽慌忙取了药来,先掏出帕子擦净那白玉手指上凝固的烛泪,再用指尖沾了药膏,熟练地细细在那手上抹上一层。皇帝任凭月嫽抓着自己的手,此刻感到手指上的灼烧感减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凉舒爽。他于昏暗之中噙着笑,轻柔地收紧手指,反握住月嫽的手:“看来你要对朕负责了。”
月嫽对皇帝异常的举动不明所以,呆愣愣地抬头:“啊?”
皇帝故意皱皱眉,墨瞳里流露出一丝无辜,“眼下朕批不了奏折,你来代笔。”月嫽这才发觉皇帝在调戏她,当即想要甩掉烫手山芋,谁想手不仅被紧紧握住,还被一把拽倒,整个人稳稳落在皇帝的怀里!
她正欲挣扎,却听皇帝附在她耳边用轻声道:“别动,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