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永无乡】一 偷海报的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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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往隅北中学的路上，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菜市场。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过春风街时的不安。
夜色浓重，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死鱼腐败的气息。在春风街的尽头，我见了到隅北。它的大门永远散发着金属的酸味，它裸露的红砖墙永远被青藤覆盖，还有秘密，永不能触及的遥远。
那一年，我十四岁，头发蓬乱，身形细瘦，像一根拔地而起的荒草。那时的我总喜欢穿着蓝白条的海魂衫，踩着红色球鞋背着画板到处走。可总也那么沉默，有着一种少年才有的天然忧郁，像一笔没有调匀的灰色，分不清黑与白的界限。
夏末初秋的傍晚，微风轻柔。校园里灯火通明，空气里有雨前灰尘潮湿的味道。我站在隅北纵横交错的黑铁栏杆前，不知所措。强烈的陌生感让我非常局促，对转校生这个别扭的身份难于认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在不远前方等待自己的那个人是谁，也看不见命运的巨手正在我脚下纺织着庞大的漩涡。
我缓缓地步入校门，深黑色的校园里一片宁寂。白桦树在头顶沙沙作响，如水流在天边经过。一块巨石横卧在前方，镌刻着刺目的红字——“学知、求诚、守纪、务实”。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隅北的校训。这所老牌重点中学，以近乎军事化管理的严格制度而著称。行至石下，我再也无法前行。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似乎要把这个潜入的异数推出门外。仰望着那几个狰狞的红字，忽而，我困惑地笑了。知识、品德、纪律、现实——这些难于理解的东西让我感到莫名的厌恶与害怕。尽管是夏天，阵阵寒气还是从石头的肌理中渗透出来。我转身离开，那股寒凉之气却始终跟随着我，很久也没有散开，如同一只巨眼在身后监视着我，监视着即将相逢的一群怪胎。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彷佛漂浮在宇宙的正中。想到不久前与哲久的分离和自己所做出的决定，内心一片惶惑。四下寂灭无声，只有大型机械施工时所发出的单调响动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有若无。黑漆漆的长路指向看不见的远方，我随意乱走，不久便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晚风不断改变着树影的图案，举目四望，我忽然发现在这浓郁黑暗的背角里，有一家亮着灯的小书店。
雨前的仲夏夜让无法通风的小店更加闷热，站在门口便觉得热浪袭人。店主赤着膀子躺在门口的摇椅上打盹，进门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店里只有一位顾客，纤薄的背影被昏黄的灯光下照得变形。那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短发少女，穿着隅北宽大的蓝色校服，手脚细长。那时的我极怕与人交谈，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她手里的书。这毫不经意的一瞥让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震得我呆立在原处不敢再挪动一步。只见她悄悄抽出书中附赠的海报，快速地塞进了身边的书包。然后，她淡定地放下杂志，提起书包转过身来。
目光交接的瞬间，反倒是我惊得深吸了一口气。她也有些惊诧，但旋即狡黠地笑了，竖起食指轻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来。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在这突入其来的抉择面前，心脏猛然收紧。她扬起眉毛，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天然的不屑，似乎在说着“无所谓，你随时都可以出卖我”。
那个毫不在乎的眼神，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我内心的防线。我望着她，淡然地笑了笑，想让她明白我对她没有威胁。视线交换，她的眼神渐渐坚定，嘴角微微弯起，小虎牙在倔强的唇线边隐现，露出顽劣的微笑。我站在她面前，无声地点了下头，彷佛由此与她达成某种默契。于是我转过身去，翻动手中的杂志，对所发生的事装作一无所知。
我听见她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停留了片刻。她身上有类似颜料的天然味道，苦涩而张狂，在我身后慢慢的弥散。我的手停止了翻动，一动不动地凝神倾听着。直到听见她从我身后轻轻离开，渐行渐远，这才抬起头来向店门口望去。
她刚刚离店，走得气定神闲，松松垮垮，样子十分懒散。我忍不住在心中描摹她行走的姿势，觉得此人举止特别。就在我饶有兴致望着她的时候，店主却出人意料地翻坐起来。店主盯着她的背影，警醒地打探了一番，然后起身，径直向她刚才翻过的那本杂志走去。
她停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身后的变故，但却没有回头，也毫不慌张，还是不急不缓地向前行进。那一瞬间，我的心猛然一沉，似乎是与眼前的少女成了天然的同盟，生怕身形剽悍的店主发现了她偷窃的行径。于是，就在店主抬手要把那本杂志取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大喊：“哎——老板，这本我要了。”说完就抢先一步把那本杂志夺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钞，塞在店主手里。店主犹豫了一下，嘟囔了一些什么，就低下头去数那大大小小的一堆零钞。
我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抬头向店门外张望。渐行渐远的少女好像听到了我的叫喊，停下脚步，转身站定，久久注视着我。她站在光的背角，看不清面容，但我能想象出那毫不在乎的眼神下无所谓的微笑，有些痞气，也有些调皮。她察觉到我在看她，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微微移动了身体。我仔细看去，却是她勾头向我致谢，懒洋洋的动作丝毫没有慌乱，彷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极其平常。
“喂！钱！”店主的声音惊得我急忙转身，接过了他的找零。在店主狐疑的目光下，我走出小店，再向刚才少女所在的地方望去，却已是空无一人。我这才有心思看清了手中的杂志，原来是本摇滚乐杂志。我翻看了一下目录，被抽走的是Nirvana的海报。
她也喜欢Nirvana.，也喜欢柯本吗？
“学知、求诚、守纪、务实”。我想起巨石上红字，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那个奇异的少女，让这些条条框框一下子显得微不足道，又格外荒诞可笑。这个学校非常有趣，我在心里默念，非常有趣。忽然我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心怀期待，因为在未知的惶恐结束之前，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永无乡】一 偷海报的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