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梦里衣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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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服与我的关系，至此就了结了，但那一天，我从外回来，在电梯口撞见一个汉服男。他穿着天兰色直裰，头梳板寸，戴黑框眼镜，面貌非常英俊。我借着楼道灯，将他打量半晌，惊得乐了：“公子，你来这儿作什么？三下乡宣传汉服么？”
公子风趣地回答：“公子少爷一类的封建称呼，已被我党摒弃。我叫卫梁，草字庭木，你可以叫我小卫、卫君、庭木兄。你也是同袍？”
我察言观色，发觉他已经把我忘了，不禁失望。但细一想，他宣传汉服遇到的人，不知凡几，忘掉一个平凡姑娘，很正常。我理平了情绪，重新自陈：“我算半个同袍。你忘了么？上巳节，淮河公园，你在那儿讲汉服。我很感触，这几天，泡在汉服吧，真长知识。哎，你来这儿找朋友？”
卫庭木笑了：“我住这儿，咱们是邻居！”
我几乎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喜悦从天而降。原来他不是高不可攀的贵公子，而是住城中村的穷吊丝。吊丝配村女，其实蛮合适的，对吧？我就笑着和他聊汉服。他说：“现在生活节奏快，有时候，人需要在特定的场合慢下来，沉下来。比如端午，中秋，成人礼，祭祖先，穿上汉服，心就庄重了，也更明白其中的文化意义。”
我笑着说：“而且汉服好看。对女生而言，好看就是硬道理。”
“当然，汉服是最适合东方人的服饰，颜色柔和，最衬托黄皮肤，而且肩部的接袖……”
这时，电梯门开了，一对搂着亲嘴的情侣，惊骇地看着我俩，手拉手跑了。我顿时哈哈大笑，卫庭木也苦笑一声，蹭蹭额角，说：“习惯了。”我俩走进电梯。原来他住13层，在我的楼上。
卫庭木说：“西服接袖，大都在肩部，有棱角，好突出肩宽。本意不错，但亚洲人的骨骼，天生就不如欧美人种粗大，突出两肩，反而不合适。汉服不一样，它明明白白把东方人的特点显示出来。不那么宽平的肩，修长偏瘦的腰，结果却更有东方神韵。那就是颀长匀称、笔直内敛，如同松竹，虽然痩，但有劲儿，有神，就好看。”
他说得全情投入，我却想入非非，依次打量他的肩、腰、脊背。小小的电梯间，只有我们两个，我甚至能嗅到他在汉服下的躯体，散发出的灼热洁净的男性气息。昏黄的灯光，把他照得更迷人了，我忽然有点儿透不过来气。
他笑着说：“对不起，你听着很无聊吧？”我连忙说：“没有，很有道理，你说吧，我喜欢听！”
卫庭木也笑了，沉默半晌，忽然问：“你想不想穿汉服？”
我一愣，脑子里隐隐感觉不合适，但一种很古老的渴望和躁热，从血液里翻腾上来。在汉服吧里看到的照片，一张张从脑海里闪过，于是我忘了对异性的警惕和矜持，单刀直入地问：“想啊，你有女装么？”
卫庭木说：“有，我楼上有很多汉服，你想不想看？”我说：“去呗。老实说，我做梦都想穿汉服。”
卫庭木的家有三十多平米，朝南向阳，窗户很大。屋里没床，却铺满日式榻榻米。一张古香古色的小茶桌，靠墙摆着，墙上挂一幅字：“宁静致远”。
我四下打量，既惊且笑：“装修得不错呀！你改动这么多，不怕房东找你麻烦？”他笑了一笑，也不答话，径自打开衣橱，橱里全是汉服，叠得四方方，装在塑料袋里，颜色分明，十分壮观。我说：“你汉服真不少！”他向我一笑，露出调皮神色：“这儿是我的秘密基地。有同袍买了汉服，不告诉父母，或者社团的汉服，没地方放，就存在这儿。”一边说，一边翻出一叠红底金凤纹、麻布细镶边的汉服递给我。我忽然觉出了尴尬，低头问：“在哪儿换？”
卫庭木恍然大悟，说：“对，那个，你就在屋里换吧，我出去等着，笔记本电脑在墙角，里边有穿衣教程。”竟果真走出家，把门锁上，也不怕我是个小贼，偷拿东西。
我脱下外套，隔着一层薄秋衣，把汉服穿上。汉服的布料是天然棉麻，微凉而柔软，仿佛母亲的手一般，温柔地贴着身体起伏。我系好衣带，站到镜子前，不觉呆了。镜子里有个全然陌生的我——苗条修长，纤秾合度，松松散散的马尾垂落下来，搭在左肩，透出一种我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端庄妍媚的风情。
那仿佛是煊赫的强汉，灿烂的盛唐、理性的富宋、刚健的大明，那仿佛是不屈的崖山、不死的江阴、不灭的扬州，不亡的华夏——几千年岁月文明血和火，淬炼出了这缕精魂。它附身在这小小的衣冠上，目光灼灼，美丽惊人。
镜子里的汉服佳人对我笑，像一朵幽美的花，开在东方文明的根须上。我从前没发现她，今天才遇见了，原来她竟这样美。
卫庭木回来后，大为吃惊：“你穿汉服，果然很好看。”我想：“你也穿着汉服呢，而且比我好看得多。”
真的，汉服把他的男性之美，勾勒得淋漓尽致。身躯笔直，宽肩窄臀，脸上的神情从容坦荡，也像一个沉淀了三千年岁月文明的精魄。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共鸣，在胸腔里嗡嗡震响，两眼之中热辣辣地，油然起了敬佩亲近之情。
卫庭木，可是日常也穿汉服的。
卫庭木说：“我以前看到一段话，说最传统的汉服深衣，每一个裁剪细节，都有含义。它袖口宽大，象征天道圆融，领成直角，象征地道方正，中缝贯通，象征人道正直；腰系大带，象征权衡；上衣下裳，象征两仪；上衣用布四幅，象征一年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象征一年十二月。君子着深衣，是为了不断提醒自己，要遵循天道圆融，怀抱地道方正，遵循人间正直，行动进退有权衡有规矩，生活起居合四时合阴阳……”
他的声音流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心脏上，迸出星星之火。我几乎要哭了，但完全不知道为何要哭。是为悠悠的灿烂文明自豪么？是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又找到了真正温暖而坚韧的信仰而感动么？是传承自祖先的、睡在血液里三百年的精神，隆隆咆哮着睁眼了么？我完全不知道，心跳变成了一只小船，随卫庭木的娓娓相谈，在风涛密雨里艰难颠行。
庭木说了许久，猛然打住，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说汉服就激动，对不起，挺罗嗦吧？”我连忙用袖子遮住脸，怕他看见我哭了，说：“还好，不罗嗦。”
他笑了一笑，说：“汉服文化博大精深，我才懂一点儿皮毛。”
我也一笑，心口发闷，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道：“我觉得，博大精深的，是传统文化。但传统文化太深太难了，没受过训练的人，根本入不了们。我背过四书五经，读过二十四史，翻字典查资料，下死功夫，仍没收获。但汉服，它像一道大门，把今人和古人的隔阂，“轰”地打开了。古人的精神、情感、信仰、喜恶，哗啦啦全到了眼前，特别鲜活。真的，我在镜子里，看见穿汉服的自己时，脑子一片空白。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有趣的流行小说远了，读不懂的古籍经典近了。——将者智信仁勇严，夫子温良恭俭让，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好像奔腾的江流，突然涌出了记忆深处。这些句子，以前是死的，现在活了。虽然我还不懂，但那种教诲和希冀，我却明白了。”
庭木听着，先是笑，尔后惊，最后几乎肃然起敬了，说：“了不起，你居然看得比我还透。你这样的文采，不当作家都可惜了。”
我笑着说：“我还真是靠稿费糊口的。但不是作家，是写手。”庭木震惊极了：“你真是作家啊！”我纠正说：“不不不，只是写手，离作家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庭木又问：“写手和作家有什么区别？”我说：“作家有操守，有文化，而且有钱。写手，比如说我吧，没操守没文化，而且没钱。”他哈哈笑了，说：“那什么时候，让我拜读一下没操守没文化的作品吧。”
我想起那些乌七八糟充满色情描写的故事，好不尴尬：“再说吧，再说吧。”
这天，我俩聊了很久，汉服、历史、四书五经、生活趣闻……也不知怎地，竟能那样契合。他给弹唱琴歌，还泡了龙井茶。我头回知道，好茶居然是碧绿碧绿的，不但丝毫不苦，而且甜润生津。
日暮时分，我告辞而去。庭木将我送到楼梯口，忽然忸怩地说：“能不能……留个电话？平时好联系。”
我说：“我没电话，加□□行么？”庭木一呆，满脸不信，但仍掏出手机，和我加了□□。那手机竟是Ipone的，我哑然失笑，心想：“他还挺虚荣！”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梦里衣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