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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淮河公园 ...

  •   淮河公园离城中村很近,白天,公园游人稀少,我常常独自来,坐在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想挣钱的法子,想生活的出路,一想就是一个下午。
      更多的时候,我在树下构思小说,把千奇百怪的高干、总裁、千金小姐、私立贵族学校等等要素,熬成一锅,编出个故事。我没上过大学,而且穷极了,要糊口挣钱,只能这么编。
      “穷”字好像千斤秤砣,压在我背上,叫我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与年龄。其实我是个姑娘,才二十来岁,还挺好看。
      春天时,公园百花齐绽,晚樱、海棠、桃、杏、梨,粉白的花枝一丛丛一簇簇,又清香又娇媚,好像天边的朝霞。我坐着坐着,常常把身心都忘了,一心一意编织别人的爱恨情仇。
      那天公园走来一帮人,有男有女,全穿古装,把我吓了一跳。我好奇地跟着他们,只见人群中有几个短衣,专管拿道具,扛行李。领队的老头六十多岁,花白胡子,仙风道骨。他左边走着一个年轻公子,斜背古琴包,一身衣服很考究,简直“华服美冠,玉树临风”。除了在电视上,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不觉盯着看。谁知他察觉到了,对我微微一笑。吓得我调转目光,面皮滚烫。
      一行人走到开阔的草坪,摆好道具。游客们围过来,议论纷纷。一人大声:“嘿,你们干嘛呢?唱戏么!”背古琴的公子走来,抱拳一揖,说:“不是唱戏。今天是上巳节,在古代,青年男女会聚到水边,沐浴,祈福,互送定情物,是真正的中国‘情人节’。现在,咱们洋节越过越多,老节日却越来越少。我们就想穿着汉服,让大家记起中国的传统节日。”
      他的嗓音很有磁性,低沉而甘冽,仿佛汩汩流淌的美酒。我被迷住了,问:“什么叫汉服?”
      “汉服就是这种交领右衽,不用扣子拉链,而用细带子系起来的衣服。它是中国人的传统服饰,地位好比日本的和服,韩国的韩服。从中国有历史以来,直到到明朝覆灭,四千多年,汉人都穿着汉服。”
      他态度亲切,让人如沐春风。围观的人大增好奇,连珠炮似地问:“传统服饰不是唐装么?”“你们一天挣多少钱?”“是大学生吧?”他招架不住,连连拱手,说:“抱歉,抱歉,祭祀要开始了,诸位要是还感兴趣,可以登录百度汉服吧。”
      有手机的人就纷纷上网,查找百度汉服吧。我没手机,干站着,看他回到队伍中,肃然而立,跟着白胡子老头,祭祀高媒神。祭祀很简单,先文绉绉读一篇祭文,然后一献二献三献,一拜二拜三拜。文明祭祀,不磕头,只作揖。一排大袖飘飘的古人,齐齐作揖,蔚为壮观。那公子格外优雅——神情谦和,态度平静,石青色的广袖舒舒垂拢,尔后向前一伸,弯腰九十度,充满了诗意庄严的风骨。观众们被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礼毕,老头把祭品赠给游客。这些被高媒神享用过的祭品,代表对美满爱情的祝福。爱情离穷人很远,我不奢望,但白得一个苹果,就能省下一顿晚饭钱,何乐不为?
      随后,还有一个环节,叫“祓禊”。长者拿一束泛黄的柳枝,沾着铜盆中的水,洒在别人的头上,以示禳灾。祓禊没那么严肃,人人都能参加。巧得很,我排在那公子的后面。他个子很高,腰背笔直。乌黑的帽子遮住头发,把脖子愈显得白皙有力。我不禁问:“哎,你们平时也穿汉服?”
      他说:“有人穿,我平时下班以后就穿。”我笑着问:“但汉服袖子这么宽,下摆这么长,吃饭洗碗多不方便?”他微微一笑,说:“汉服也分款式。我这件,叫直裾,专门用在正式场合。吃饭洗碗……”他一指几个短衣,“那叫裋褐,窄袖口,下面配裤子,吃饭洗碗,一点儿不妨碍。”我扑哧一笑,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古代的东西?”他点点头:“我喜欢看古书。”
      说话间,队伍已排到了我俩。我走上前,让老头用黄柳枝蘸了铜盆水,轻轻扫在我的头发上。清凉的水珠落尽脖子里,我打个冷战,好像灵魂之中,有一种阴沉沉的事物飞走了,甜美的春日气息,忽然涌入。我喜悦之极,不觉学他的动作,朝老人作揖。老人也回了一礼。离开队伍,我扭头寻找公子,忽然看见他站在一旁,看着我笑。
      我的心跳突然乱了,眼前风景一花,什么也看不清。晚风,暮云,翩翩浊世的汉服公子,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维。我的脸发烫,身体发抖,霎时之间心酸极了。我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看他,因为他太儒雅太迷人,怕再看一眼,就会活活溺死在那温柔的目光里。他必定大有来头,也许还很有钱。但我什么都没有,喜欢他也白费劲。
      片片斜晖,照在公子的身上,他的五官变得更加俊美了,而且光芒耀眼。我见他取出古琴,盘腿坐在草地上,一边弹,一边唱,两个秀美的汉服少女,翩翩起舞。其他人围坐一圈,有说有笑,又融洽又快活。我叹了口气,离开公园,默默回到家。
      家是一个九平米的出租屋,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电脑桌,一个小电炉,连椅子都没有。我坐在床上,脸朝电脑,开始写作。二手电脑,常常死机,我得写一段,便保存一次。
      写作不容易,很多次,我绞尽脑汁,写我从没见过,而且从没想过的奇怪故事,常卡壳。但这个晚上,我仿佛有了灵感,十根手指灵活飞舞“嗒嗒嗒”的打字声接连不断,好像跌宕起伏的歌。
      白天的所见所闻,幻化成了奇异情节,流进键盘:
      “嫣然惊呆了,长到十六岁,她头回见到如此俊美的人。他坐在马车上,披着黑色的鹤氅,身穿石青色的直裾,身量颀长,宽肩瘦腰,不言也不动,就偏有种从容不迫的贵气。他身后的马车旁的侍卫厉喝道:‘大胆刁民!见了当朝王爷,还不下跪!’那王爷竖起手掌,和气地向嫣然一笑,说:‘你不用怕,有什么冤屈,非要当街拦我的车驾呢?’……”
      等我操纵着王爷,女主、丞相、大将军,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生出奸情,才恍然而醒,一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半了。
      一种极度的疲倦,统御了身心,但疲倦里,又升腾起难以言说的满足感,好像攀上了无垠的险峰,又好参与了激烈的狩猎,我追逐着文字,蓄势而发,似乎真能看到那个衣冠博雅的时代,看到煌煌烈烈的宫城和爱恨。我倒在床上,四肢发软,好像泡在温泉里,三万六千个毛孔,全舒服透了。每到这时,我就把明天的饭钱,下个月的房租,穿了三个夏天补无可补的旧凉鞋,全抛到脑后,身与心都是自由的。我不敢说梦想什么的,但写作这行,我真心爱。
      吃完半个冷馒头,我滑动鼠标,审视劳动成果。人物一如既往俗烂差,但以公子为原型的王爷,却出彩极了!我想起白天的经历,忍不住叹气了,有点儿怨社会不公,伯乐太少。要是我也健康有钱,我必定大大方方地追他,“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但现实残酷,我又穷又苍白,没一点儿能配得上他。
      忽然我心生好奇:“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穿汉服,行古礼?他们图什么呢?吃力不讨好。”我想起公子说的百度汉服吧,决定去看看。

      汉服吧会员十四万,多得叫人吃惊。贴吧第一页,到处都是“上巳节活动”的帖子。我不大懂,就专看照片。
      照片真不少,大都是“终于有汉服了,好激动,拍照同袍们看呀!”有的人风姿俊美,器材讲究,配上汉服,不亚于影视明星。但也有人其貌不扬,汉服粗糙,对着镜头傻笑。挺奇怪,我偏爱第二种,而且说不出原因,好像他们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力量,简简单单,真实质朴,不为炫耀,只为把一颗滚烫的赤心,呈给人看。好像浮云散尽的朗月,流水枯落的白石,恳切动人。
      我很受感染,浮想联翩:“我若穿上汉服,是什么样子?记得小时候看电视,最爱古装,披着被单,伪装广袖。唉,汉服这样好,为何没人穿了呢?”
      忽然间,一个帖子映入眼帘:“新同袍必看,为什么汉服没有流传到今天”。我点开一看,好不震惊。明末的大屠杀、江阴的八十日、民国复兴汉服的章炳麟、孔府私藏的上百件汉装,还有穿汉服上街的第一人王乐天、英年早逝的老吧主溪山琴况……我读完帖子,心潮澎湃,只觉有一种麻酥酥,热辣辣的刺痛,沿着神经,疾走游窜。我真没想到,一袭衣冠,竟有这么多故事!我激动得难以自持,关上电脑,走到窗边,大口呼着冷空气。
      小窗外一片漆黑,天与地都沉浸在宁谧里。远处空空荡荡的马路上,隔十来米,就亮一盏昏黄的路灯。那光孤单单地亮着,照不见人,只照见笔直的行道树。路灯等了多久,站了多久,才能替早行人指路?汉服又等了多久,盼了多久,才遇到这么多理解它的人?我心里忽热忽冷忽酸忽胀,仰头默想:“穿一下又怎样呢?汉服这么美,而且那么多人都穿,我也穿一下,又怎样呢?”恍惚之中,我仿佛已穿上汉服,流云,束带当风,温柔的布料像水一样妥帖,凉丝丝挨着身子……那一定轻盈且柔美。
      但猛然间,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响了:“你这个穷光蛋,连吃饭交房租都不够,还想穿汉服?汉服能供你吃么?能供你穿么?能让你出门免费坐公交么?什么文化,什么复兴,那都是有钱人吃饱了才那么干。你,张倩,只是一个高中都没毕业,饭都吃不饱的穷人,穷人!”
      汉服的梦陡然坠落,跌在现实地板上,碎裂了。我以手支额,颓然长叹,想:“钱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它凭什么主宰人的喜怒哀乐?没钱的人,就什么都不能爱么?没钱的人,就只有永世不得翻身的穷,穷,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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