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71、总第347章

　　（三百四十七）
　　不过，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仍然还是二十一岁那年春天的那个上午，她应今井幸之托，回母校找他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地从早川高二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踱出来，气定神闲地走到她面前。

　　虽然现在是夜里的札幌，而多田俊，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了，千叶这时心里却突然一阵恍惚，就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东京那个樱花盛开的春日上午。
　　她要到这个时候才赫然发觉，那个她以前并不怎么在意的上午，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其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没错，那一次，她的本意是为了暗恋着多田俊的今井幸，去约他周日一道出游，所以，她才会那么的坦然，而且之后能够轻易遗忘……但果真这么简单吗？

　　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经历了对多田俊抱有期望却被他重重伤害，再到心情又一次归于平静这样的一个循环之后，她终于明白了，或许，他们三年来这纠缠不清的缘分，就是从那时她主动去早川高找他开始的。

　　如果那天上午她没有去找他，可能就不会有之后那个荒唐的十年之约，也不会有一年前那次处心积虑的伤害，这个时候，她应该还留在东京，多田俊也不会来札幌，他们大概就会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变迁，无痛无感地渐行渐远，直至悄无声息地从对方的世界里退场。

　　也即是说，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本来怎么看都该在多田俊去美国留学之后，也就是两年前的春天彻底走散的他们，是三年前她那次真实目的不明的拜访，客观上令分离的期限往后推迟了若干年……就算这必定是一种最终徒劳无功的努力，却也的确是当时的她潜意识里做出的选择。

　　“你……”等多田俊走到近前，千叶终于说，“是在等我吗？”
　　她话一出口，当即觉得自己问了个很傻的问题。就像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在不知该说什么时，只得没话找话，而一时能找得到的，当然也只是废话。

　　她这时终于明白之前在教堂里，他为什么会说“我们稍后见”了。望着路灯下多田俊这时近在咫尺的清俊的脸，她不由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推论：难道说，这一次他来找她，对于他们今后人生的意义，真的就只是为了和彼此告别？

　　“你觉得呢？”多田俊直视着她，随即皱了皱眉，“我说，你能不能请我喝一杯水？我站得久了，有点口渴。”
　　千叶这时忍不住朝就在他们附近的那台自动贩售机望去。多田俊自然也看到了：“千叶树，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大老远从美国回到札幌，在你门前等了一个多小时，你连一杯水都舍不得？难道说，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好，我请你。”千叶说着，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钱包，转身朝那台自动贩售机走去。
　　“我的确曾经伤害过你，”多田俊当即上前一步，握住了她拿着钱包的手，“但也不至于会吃了你吧？”

　　“这么晚了……”千叶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有些迟疑地望着他，“恐怕不太方便。”
　　“现在有多晚？怎么不方便了？――我喝完一杯水就会走的。”多田俊说着，径直朝公寓大楼大门的方向走去。
　　千叶当即愣在了当地，不过，还是很快就跟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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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路无话地上到二楼，千叶走到自己门前，开门亮灯之后，低声对站在门边的多田俊说：“请进。”
　　多田俊也没和她客套什么，就这样随意地走了进去。

　　进入屋内，千叶把自己的背包搁在地上，随即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你随便坐吧，我去倒杯水给你。”
　　“好的，有劳了。”多田俊微笑着说。这时的他，显得彬彬有礼，和刚才自作主张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千叶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在关上冰箱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这真是荒唐的一天，在参加倍赏佳子的婚礼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多田俊。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在去年的春天曾重重伤害过她的男生，现在就在她的客厅里。

　　她定了定心神，把那瓶矿泉水和两个水杯放在一个托盘里，然后回到了客厅，看到多田俊这时正站在那幅《家园》面前。她倒了一杯矿泉水，递给他：“抱歉，只有这个了。”她顿了一下，“我不喜欢喝冰咖啡。”

　　听了她的话，多田俊怔了一下，随即伸手接过那杯矿泉水，喝了一口：“我现在也不喜欢喝冰咖啡了。”
　　“是吗？”千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喝了一口，然后一脸诧异地注视着他，“你不是说，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你绝对不会让季节或时令等等的无聊限制，影响到你的判断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是不是因为现在美国的物质生活太丰富了，你又找到新的更适合你的饮品了？”

　　“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多田俊侧向她，“不过，千叶树，你能不能别只记着我说的那些伤害你的话？就像你说的，冰咖啡也就只是一种饮品而已，无关大碍，何况，人的口味总是会变的……不喜欢了，就不喝了，不行吗？”

　　“这是你的事，我可管不着，”千叶不由粲然一笑，“多田俊，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的、带着攻击性的话，不过，她这时的确觉得舒服多了，就像是终于为去年的那天晚上，那个因措手不及而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自己讨回了一点公道。

　　“真的吗？”多田俊不无怀疑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转开了话题，“墙上挂着的这几幅摄影作品……是你在这儿买的吗？”
　　“不是，”千叶摇了摇头。她迟疑了一下，“别人送的。”

　　“我猜你在札幌认识了一个摄影师，对不对？”多田俊看着那幅纺锤树的照片，“这个摄影师似乎常常周游世界，去过很多的地方。”
　　千叶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好像猜对了。”多田俊笑了笑，把手中的水杯放回托盘里。
　　“对你的聪明程度，我从来没有质疑过。”千叶由衷地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多田俊，你真的……是和你的导师一起来的？”

　　“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多田俊蓦地收回目光，朝向她，“难道说，你心里其实希望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还是说，你觉得我顺便来找你，显得不够有诚意？”

　　这样咄咄逼人的话锋，这一年来，千叶的确有些久违了，因此，这时反而有一种奇妙而熟悉的亲切感。她微微摇了摇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太肯定了，我未必知道。”

　　多田俊在她常坐的那张转椅上坐了下来，凝望着她，“毕竟，我们分别有近一年了。这一年里，彼此的人生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比如说，你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什么摄影师。不过，我还记得你今天戴的这条珍珠项链……很衬你。”

　　“这是去年的那天晚上，洋子阿姨送给我的，是她当年的嫁妆。”说到这里，千叶沉默了片刻，随后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对我来说，这是我人生里很珍贵的一件礼物，所以，我不可能因为曾在那天晚上戴过，就把它封存起来。”

　　“是你继母送的？”多田俊扬了扬眉，微笑着看她，“千叶，说起来，你其实蛮幸运的，虽然父母离了婚，却遇到了一个好继母。对了，我听说你那个钢琴家弟弟之前刚和一位音乐世家的千金小姐结婚了，而且还是奉子成婚。真是不敢相信呢，我还以为，他会等你到海枯石烂，没想到……”

　　听了他的话，千叶脸色不由微微一变。她这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千叶树，你一定要镇定，这个男生虽然比你小四岁，却无比聪明，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会说：“多田俊，我承认我很失败，你满意了吗？否则，今天你也不会有机会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难道你认为，和竹田修奉子成婚的人，如果是你……你就很成功了？”多田俊淡淡地笑了笑，“我倒觉得，对你来说，这是件好事。这样，你的人生至少可以少走一段弯路。――因为他并不适合你。”

　　“随便你怎么说吧，”千叶双手藏在身后，倚墙而立，“反正，我现在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或许，一生就一个人这样过也蛮不错。”

　　她这时有种感觉，觉得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那种相处状况：在多田俊面前，她好像什么都可以说，虽然难免会遭遇他的冷嘲热讽和毒舌攻击。
　　但某种程度上，这何尝不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心灵治愈方式，毕竟，她也知道，在这个世上，往往是那些最不动听的言语，反而还更具有引人直面现实的力量。

　　有一刻，她突然想，他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在这个远离东京的北方城市里，让过往的互相伤害，就这样做个了结，从此释然地退回到各自的世界。倘若将来的人生里，还有短暂的交会时刻，便只记着对方的好……对于他们来说，恐怕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了。

　　她这样想着，侧头之间，看到了桌上的闹钟，于是问：“你住在哪里？在北海道大学里吗？”
　　“嗯，住处的确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多田俊这时也看了看表，站起身来，“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明天还要早起。”
　　“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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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离开房间，沿着楼道向外走，走到楼梯处时，多田俊突然说：“千叶……”
　　“什么？”千叶侧头看着他，问。

　　“比起上次在电话里毫无回旋之地的冷漠态度，今天的你比我想像中要温和得多。我还以为刚才在门口，你会装作没看到我，掉头就走呢。”多田俊静立在昏暗的走道里，低声说。他顿了一下，“是因为我飘洋过海来看你，令你感动了；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要有一颗更宽容的心？”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前者吧。”千叶想了想，随即认真地说，“不管怎么样，多田俊，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是吗？”多田俊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下了楼梯。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公寓大楼外面。
　　对于札幌来说，这是入春以来罕有的一个相当温暖晴朗的春夜，天边还有一些星群在闪烁。因为刚才多田俊无意中说到了竹田修，千叶这时突然想起之前的春假，也是在东京一个相似的春夜里，在竹田修的婚礼上，她意外地遇到了有末一弥。但她那时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他们之间维持多年的、那种似有还无的暧昧情愫终结的开始。

　　她这时不由心下暗想，难道说，去年那一晚真的并不是她和多田俊之间最后的结束？又或者，还是要在参加完一个婚礼之后，她才会迎来自己人生里的某个转折点？
　　如此看来，有时候，别人的故事对于自己来说，何尝不是一个个重要的人生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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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多田俊又开口了：“我很喜欢北海道……从小就喜欢。”
　　“是吗？”千叶不由一怔，“以前好像没听你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你以前从来不关心我的事，也没问过我。”多田俊淡淡地说，“我小的时候，每当学校放假，我母亲都会带着我们兄弟俩来北海道住一段时间。”
　　“我忘了你们多田家是有钱人了。”千叶朝他微微一笑，“我父亲是普通的工薪一族，所以，我们家的生活一直都过得紧巴巴的，我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出门旅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多田俊有些不悦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说实话。”千叶一愣，“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说自己喜欢北海道而已，你还真会拓展延伸……”多田俊顿了一下，“何况，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抱歉，我承认，我大概是有点仇富，”千叶这时也觉得自己之前的语气不甚友好，“不过，我刚才的话的确没有恶意。”

　　“你仇富？”多田俊睁大了眼睛，随即笑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更仇视天才。千叶，你进去吧。――我该走了。”
　　千叶微微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我会的。哦，对了，”多田俊这时把自己的行动电话递到她面前，“我没有你现在的行动电话号码。”
　　“好的。”千叶怔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后，还给了他。

　　“我把我的号码传到你的电话里了。”多田俊试拨了一下她的号码后，朝她笑了笑，“好了，再见。――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