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绮全传》慕阿谁

15、龃龉

　　自秋日起，白昼开始慢慢地变短，长日经不起消磨，不久，随驾的侍女们就进来请太子公主们移驾回宫。

　　太后听到，颇有不舍之态，拉着太子的手，感叹道：“哀家离宫那年，你不过三四岁，还是个诸事懵懂的小孩子，而如今，都已经长成翩翩的少年郎了，皇祖母没有看着你长大，心里很不好受。你以后……”说到一半又住了口，半晌，又把目光落到阿绮身上，向她伸出手。

　　阿绮顺从地托住太后的手，坐在她身边。太后的眼中弥漫出回忆的神情，她颤颤抬起手，轻轻抚着阿绮黑缎子般的长发，“阿绮，我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个整天被人抱在怀里的乳娃娃，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比旁的孩子好看些，也怪不得你父皇那么喜欢你……只可惜，那时候哀家已经心灰意冷，终日只守着先帝的遗像过日子，连你的周岁宴都没参加，也从未好好的抱过你……你继承了你母亲的美貌，也别丢了她的性情。”又笑着看向刘致，“你出生没几天，我就来了无量山，临走时，你母妃抱着你去见哀家，那时候的你，浑身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刻不停地哭，可是如今，也长成了这样温婉伶俐的好孩子。”太后仰倒在枕头上，闭了闭眼，又去寻三公主，阿绮忙让到一旁，将三公主推到榻上坐着。“你长得比你两个姐姐都瘦些，可也是常病着的缘故？”太子在旁代答道：“三妹妹是先天不足，因是不足月生的，出生时就气血弱。精心养了这么多年，现下已经比旧年好很多了。”三公主微微笑道：“我前些年爱病，这一两年里，已经好很多了，偶尔染些时症，都是将养几日就好的，倒无大碍。”太后点点头，认真嘱咐道：“小孩子爱病可不好，一定要好好保养着身子，大意不得的。”三公主含笑应了。

　　温暖是最沾不得的情绪，一旦沾得了，便再也舍不得失去。身下的锦褥柔软，头上枕着的软枕舒适，太后看着眼前的几个孙辈们，突然生出不愿见他们离去的慌怯。可是孩子们终要离去，想到素日觉得清静，实则寂寥横生肆虐的屋子里又将只余她们主仆两个，一时心中，空空落落。见太后似已无话，忆秋提醒道：“时候不早了，他们还要赶着下山，这便让他们走罢。”问了两遍，太后才开口道：“去罢。”

　　太子等四人便行礼告退。太后对忆秋道：“你去送送他们。”忆秋应了，送出山门，站在尚有夏日余热的秋风里，满山里深绿浓碧的树叶被风吹着，哗啦啦作响，林间的秋虫似要竭尽最后的力气般一声一声丝毫不停歇地鸣叫着。车队里的马匹低头啃食着山间最后的青草，时不时有响亮的马鼾声惊破秋意。

　　忆秋在心底叹了口气，敛裾郑重行叩拜大礼，宫女们忙上去扶，忆秋恳求道：“太子殿下和公主们今日来这一趟，不知何能再见你们，但请殿下和公主们，不要忘记修行的太后娘娘，若哪一时得了空，千万再来看看。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冒失话：太后年事已高，春秋无多，已经经不起再一等数年。殿下和公主们回了宫，记着一年里头，多少回来一次。倘若再不抓紧着些，只怕也再难见太后几面了。”

　　太子听着心酸，应道：“你放心，妹妹们或者不得随意出宫，我若得空，必再来山上探望皇祖母。”忆秋拿帕子擦一擦眼角，勉强笑道：“时候不早了，奴婢不敢耽搁殿下行程，恭祝殿下和公主们一路顺风。”又转头对跟着太子的内监道：“告诉行路的，下山的路陡，不要贪快，慢着些，只求稳妥为上。”鹤鸣躬身笑道：“姑姑请放心，奴才省得了。”

　　倘倘徉徉的銮驾队伍在鸣鞭开道声中启程，忆秋目送着队伍缓缓移行过山间小路，消失在绿林的那一头。

　　回到宫里，阿绮把无量山一行的遭遇告诉了佩琚夫人。末了，阿绮疑惑地问：“太后虽然不苟言笑，看上去也有些严厉，但对我们也还不错，并没有故意的为难，临走的时候，还十分的不舍，忆秋姑姑还特意要我们以后多去走动走动。母亲为什么说太后性情古怪不近人情？”

　　佩琚夫人温柔笑道：“老人家年纪大了，便不如以前的气性了罢，这么多年离宫索居，想必也很渴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阿绮想了想，道：“太后以前脾性很不好么？”佩琚夫人将手中裁剪的单衣在阿绮身上比了比，复又搁在案上画好线，拣起金剪子边裁边道：“我进宫得晚，那时候你父皇已经把差不多的权力都收回了自己的手中。可即使是这样，我也能从宫人们的口中听到，你皇祖母过去那些年在朝堂后宫说一不二的气魄。甚至是当时，我仍能感觉到她在后宫的霸道与专权。皇后在皇宫里，事事依附于太后，不敢自专，但就是这样，太后还常常斥责她独断专行。皇后就如普通人家的媳妇子一样，在太后跟前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后来，太后离宫去了无量山，皇后才渐渐立起中宫之主的威严来。”

　　阿绮不防竟有这么不断往事，眨了眨眼，自己思索去了。

　　天气越来越凉爽，宫中已经将纱罗的衣裳换下，织造局渐渐忙碌起来，为宫里的贵人们赶制换季新衣。

　　这一日起床，侍女刚刚掀起帷帐，阿绮便觉得一股冷意扑面。梳洗罢，画眉取来一袭乘云绣缃缎襦裙为阿绮换上。子规进来禀道：“齐太傅时疾已愈，昨日已经在吏部销假，圣上命公主们仍去兰台上课。”阿绮听了，小小地掩口打了个哈欠，哀叹一声，抱怨道：“好容易清净几日，又要去听那个老不死的念经。”画眉劝道：“奴婢卑微，却也听说过齐太傅博学的美名，公主听太傅讲课，理应专心才是。即使长安城太学里的学生，想要听一听齐太傅的见教，都是不易的呢。”

　　阿绮皱眉道：“太学生们爱听，讲给他们听去，我不爱听，偏偏又讲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子规扑哧一声，笑道：“公主的道理最是多，画眉姐姐可讲不过公主去。”

　　阿绮也笑了，道：“画眉最爱讲大道理，我却最怕听这个了，岂不知大道理懂得多，人就迂腐了，若人人都是一副学里夫子的模样，都是正襟危坐，讲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孔孟之道的所谓君子，这世上还有什么意趣。”随手自闻莺手中捧的填金漆盒中拣一块双鱼玉佩在手中把玩，又道，“人若没有自己的思想，一味只信奉别人的学说，便只能当一辈子门徒，若大家都遵守孔孟之道，不敢另辟蹊径，那又何来老庄、何来墨韩？可见这世上所有的道理，也有说得通的，也有说不通的，若是平日里行事通通照搬，拘泥于圣人之道，不肯随境变通，那就不是君子，是读死书的书蠹蠢才了。何况孟子老人家还又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呢。”满屋人都听得笑起来，画眉恨得拧一拧子规的手背：“都是你撺掇得公主说出这么一大篇歪理。”阿绮扬扬眉：“我说的都是好话，你却认做歪理，真是不通得很。” 子规笑着闪避道：“画眉姐姐果真不通得很，道理是公主说的，姐姐何故却来拿我撒气？”阿绮在旁大笑道：“‘主有错，婢受罚’这也是正经规矩了，子规你就安心受着吧。”

　　上课的所在在未央宫兰台的一间小小宫室中，诸侍将公主送到兰台，便在宫室后头专门为宫人准备的一间屋子中等候下课。

　　阿绮进了课室，二主和三主已经早到了，正在翻着一册帛书，小声讨论什么。见了阿绮，三主笑着招手道：“绮姐姐，你快过来。”阿绮忙凑上去，“你们在看什么好东西？”探头一看，却见那帛书上并非书，而是一本画册，看用色运笔，颇像三主的手笔。三主道：“上次跟你说的萧史，秋祢并没有看见一个十分好的儿郎，想来想去，我还是仿着哥哥的模样画了几张，刚才给致姐姐看，她说一个都不好，绮姐姐你来帮我看看，到底好不好。”阿绮拿在手上翻了翻，只见也有玄端佩珏的俊朗公子，也有儒巾青襟的清逸书生，也有玉冠素袍的秀美少年。阿绮一个个看来，每一个都有五六分像太子，却又不足像，其中有一个，看着有些眼熟，却又不是像太子的眼熟，便指着问三主：“这一个是照着谁画的？”三主侧头看了看，道：“那日秋祢上的吴起，姐姐说他是个呆子的那个。”阿绮恍然，却又取笑：“嗳，你不是说他入不得画么，如何又画起来了？”三主道：“他虽形容粗陋，神态却很不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端肃的态度，我想，这样的气质，再加在哥哥这样清俊的面容上，必然会有另外一种新意，我这样想着便画了出来，聊胜于无。”阿绮点点头，画上的人面容白净，眼中却显出难以言说的坚毅果决，微抿的唇角微微上翘，透出疏离冷意。

　　阿绮掩了帛书故意取笑道：“我问你，你为何偏心？你既然画了吴起，我给你指的我栾家表哥，你为何反倒不画？”

　　三主笑道：“栾家哥哥隔得太远，我没有看真切，若是看真切了，必然将他入画的。”

　　阿绮便道：“既这样，我让母妃召他入宫，让你真真切切看一回。”三主未及答话，刘致已经开口道：“弄玉萧史图是三妹妹要画的，她自然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姐姐不嫌管得太多了么？况且——”她瞟了阿绮一眼，漫不经心翻着手上书简，勾起的唇嘴角欲笑不笑，“姐姐的栾家表哥也有十六七岁了吧？随随便便召已过束发之龄的外男入宫，恐怕于礼不合吧。”

　　阿绮毫不相让道：“他虽是外男，却也算是皇亲国戚，偶然进宫探望一下嫡亲姑母，全孝礼道，想必父皇也不会怪罪。再者说来，我帮三妹妹评画，三妹妹还没说什么呢，你又打抱什么不平？你又不嫌自己管得宽？”

　　刘致轻笑一声：“我倒是忘了，即便于礼不合，于姐姐也是无妨的，谁让满宫里从父皇到太子哥哥都最宠着姐姐呢。”

　　阿绮不由有些硌心，同样是妹妹，同样是同父异母的姊妹，致儿就格外喜欢和自己过不去，她仿佛天生以反驳自己为乐。阿绮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点做得不好，让她这个妹妹，这样不喜欢自己。

　　三主犹疑了一下，出声帮腔道：“我画出不萧史来，还是绮姐姐帮我出的主意呢。再者说来，咱们三个是亲姊妹，我的一幅画，当然是任由姐姐们品评的，当妹子的哪有跟姐姐过不去的道理呢？即使偶然有所龃龉，大家把话说开也就好了嘛，亲姊妹若不和睦，岂不是教外人看着不像？”这话便是适时地警醒，提醒刘致，阿绮毕竟是长姐，无缘无故跟长姐呕气，也该适可而止。三主又道：“栾家哥哥是佩琚夫人的晚辈内侄，又是太子伴读之一，偶然进宫叙话也并无不可。”

　　刘致见三主并不帮自己，反倒帮阿绮，心中不悦，正欲反驳，恰逢兰台的小宫女进来，行礼后，给众人奉上桃花蜜饮，笑道：“太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