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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中的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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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进了屋子,屋中装饰简单朴素,并无多余陈设,转过屏风,当中一座鹿衔芝镂雕铜香炉中焚着不知名的香,香炉后头的长案上坐着一名瘦削的老妇人,身着素袍,手上搭着拂尘,正垂目看一卷经书.太子等人便止了步。忆秋上前,跪在老妇人身侧,轻声道:"太后,他们来了."太后抬头,便见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太子三叩首,道:"不孝孙儿拜见皇祖母."太后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深刻了严肃,此时这严肃上竟化了一线柔软,她点点头,盯着他端详了半晌,感叹似地道:"你都长这么大了."许是在道观里呆久了的缘故,她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平板,老年人特有的那种仿佛风刮过腐朽了百年老树的枝杈般的声线,经过这样的拖长,听让了人格外的不自在.太子身子稍微僵了僵了,道:"是,孙儿已许久不见皇祖母了,皇祖母身体可安好"太后"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死不了罢了."
忆秋在她耳边提醒道:"太后,三位公主也来了."太后抬了抬眼皮,扫向太子身后.
阿绮悄悄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清越,重新叩拜,道:"不孝孙儿阿绮,拜见皇祖母."忆秋便道:"这是大公主,佩琚夫人的女儿."太后慢悠悠道:"隔得远,哀家瞧不清楚,上前来."阿绮便起身,缓步行至榻前跪下.太后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道:"跟你母亲像得很,长大也是难得的美貌人儿."阿绮微笑道:"谢皇祖母谬赞。母妃也很想念您呢,皇祖母最近吃饭可好父皇、母后,以及满宫里的人,都祈盼着皇祖母身体安康——只是怕打扰皇祖母清修,并不敢来拜见。"
太后浑浊的眼睛望向她,老年人饱经岁月风霜而充满经验与权威的眼神,拥有仿佛能够洞查一切的犀利,使人不敢直视.她微微垂眼,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莫名地有些不安地心悸.太后就这么望着她,并不搭理她的问安,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到她的心里,是不是也这么真诚地问候。
许久,太后转向忆秋:"那两个呢."刘致忙上前,叩头道:"不孝孙女致儿,拜见皇祖母,愿皇祖母安泰无忧."三公主亦依样见礼.太后也让她们靠近,一个一个细细打量着,末了,从袍袖中伸出干瘦如枯柴般的手,颤颤地指着三公主:"你也长这么大了,哀家离宫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三公主道:"是孙女儿无福,不得在皇祖母庇护下临世."太后看着她,冷笑一声,淡淡地道:"在哀家看来,你倒比两个姐姐有福."三公主微愣,不明何意,又不敢多言多问,只垂首听着.
太后却不再说话,闭着眼微微喘息.忆秋忙唤人取风炉上煨着的药来,一勺一勺喂进太后的嘴里.四兄妹面面相觑,自他们进来起,见太后阅经言谈,似乎并无大碍,只是刚说了几句话便似支撑不住,显出虚弱与憔悴来.待忆秋喂完药,阿绮适时道:"父皇知晓皇祖母贵体染恙,十分挂心,特意派遣了太医院里最好的大夫过来,让他进来给皇祖母诊一诊脉可好"太后淡淡笑了声,道:"无量山有人给哀家看病,不劳你父皇费心."阿绮一噎,便不作声.太子笑道:"皇祖母贵体安康,我们这些做晚辈才能放心,权当是为了孙儿们,请太医进来看一看罢."顿了顿,又道,"其实父皇一直很愧疚……愧疚不能服侍在皇祖母身侧,致使皇祖母不得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屋中角落里摆了数盆□□,浅淡的清苦气息被熏香冲得似有若无,吸在鼻间,仿佛能缓平焦燥的心火。太后叹了口气,接过忆秋端来的蜜饯含在嘴里,低缓干平的声音含糊不清道:“他是皇帝,哀家哪敢用他服侍?他有一二分的孝心,哀家也不敢领。他现在是皇帝了,什么都是他的一言堂,整个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哀家还敢驳他的面子,给他难堪么。”
忆秋悄悄向阿绮使了个眼色,旋即笑道:“太子带来的御医必是极好的,太后不看皇上的面子,也看看太子和公主们不辞苦辛巴巴地跑来山上的孝心。”阿绮会意,笑道:“忆秋姑姑说得是,皇祖母就算不看我们的面上,也好歹看忆秋姑姑的份上,忆秋姑姑服侍皇祖母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您生病,她只有比您着急十分的。让太医诊一诊,没大碍,宽了大家的心,也宽了忆秋姑姑的心。”见太后没有拒绝,便出门让侍女传太医进来。
忆秋见兄妹四人自进来便一直跪着说话,恐他们受累,便笑向四人道:“山中无好茶,但有极好的果子山珍,太子和公主们一路上山,想必现下劳累饥饿,西里间置了果子点心,还请移步,多少用一些,也是太后娘娘招待子孙辈的心意。”太子思忖一下,微笑道:“只是皇祖母……”太后疲惫开口道:“我也去里间歪着,坐了这半日,实在撑不住了。”说着便将手搭在忆秋身上,太子忙去扶住另一边,与忆秋一起将太后搀扶进西里间。
少顷,太医到了,甫一进门,便行大礼:“微臣拜见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福。”阿绮几个早已避在屏风之后,太子立在一旁道:“王太医,你可要好好的给太后瞧瞧,务必保太后玉体安康。”太医躬声应诺,一面打开箱子,从取中出丝线与搁手的小软枕,忆秋接过来,将丝绳系在太后手腕脉搏处,又搁在小软枕上。太医牵起丝线,将三根手指搭在丝上,闭目凝神细诊片刻,又道:“臣斗胆,请问一问太后舌苔如何?近日里都吃些什么饮食?二便如何?”忆秋一一答了,太医沉思片刻,抬笔写了几个方子,交给忆秋道:“太后这病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发了,只是这次来势凶猛,需小心应对。只是病皆由心起,心宽意顺则百病顿消。太后娘娘虽无甚大碍,但若不经心保养,难免多有病痛。这三个药方,第一个每日服一次,约一旬,也就好了。若是不大见效,再服第二个,第一个药性平缓,第二个药性略强,是药三分毒,平日里还当以饮食调养为宜。第三个是养身的药膳方子,每隔五日吃一次,长久吃下去,可强健身体,百病不生。”
太后的呼吸全在唇齿间,微闭的眉目全是萧索,整个人仿佛秋日里树梢上的一片枯委的黄叶,随时都会被冷瑟的秋风带走。太后微弱出声道:“可瞧清楚了?哀家可是在装病?”太子大惊,屏风后的阿绮三姐妹俱是惊诧不已,不明白太后为何会出此言。只有忆秋神情如常地替太后除下丝线,将她的手拢在被子里。太医怔忡了须臾,忙道:“微臣惶恐。”饶是太子向来磊落,此时也不免尴尬地问道:“皇祖母何出此言?”太后从鼻子里细微地哼了一声,虚弱的气息里说话带着颤音:“你们大老远的来了,不就是看看哀家这老婆子到底死没死?死了,就顺了你们的意了,横竖你们也不愿见哀家。打量哀家不知道,若不这次忆秋瞒着哀家把哀家病了的消息传出去,你们巴不得永远不来见我。”
太子勉强赔笑道:‘皇祖母多虑了,莫若说您贵体染恙,即使平日闲了,下棋赏花之余,召孙儿们前来陪伴,孙儿们也绝不敢推辞。’说着悄悄后退两步,踢一踢还杵在地上跪着的太医,示意他出去。太医巴不得,忙忙叩了一个头,道一声:“微臣告退。”便抓起箱子,急急退出去了。阿绮三个忙从屏风后面出来,围绕着太后的病榻,笑眯眯你一句我一句道:“皇祖母误会太子哥哥了。”“能来探望皇祖母,是我们的荣幸”“听到皇祖母病了,满宫里的人都悬着心呢。”“皇后娘娘说,太后是最慈善不过的了。”“孙儿常常羡慕表兄妹们可以承欢祖母膝下,只是因为怕打扰皇祖母清修,才不敢前来。”多半老人家就如稚子,最喜欢听别人好声好气哄着自己。西里间新燃的沉水香味道越发浓郁起来,太后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她看着绕床的四个孙子孙女儿,担忧的、含笑的清俊而年轻的面庞无一例外地看着自己,一向被怨懑浸染硬冷的心墙似乎渐渐柔软起来,就好像是阴暗角落里堆积发霉多年的湿冷的被子,一朝被曝晒在大太阳底下,初初会十分不适应,但一点一点地,被温暖炙热的阳光烘考,湿透发霉的内心渐渐变得干燥温暖。她的目光柔和起来,让太子近前,摩挲着他的手道:“好孩子,别怪祖母。”她轻轻地叹一口气,“皇祖母年纪大了,心里头就有些糊涂了。”太子笑道:“怎么会,只要皇祖母能开心,孙儿们就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