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暗an

13、西陵灰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我不相信生命，生命是这样脆弱的东西。
　　我同样不相信话语，话语只是双唇间的诡计。
　　三年了，我不想再与你错过，不想再独守于荒芜之夜，看衰草苍枝凄凉阴霾，无尽的荒凉，更无尽的，是亘古不变的空落落。
　　你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一年春天。我便离开樱花冢，去与你重逢。
　　布裙长袖，伴肩上斜挂乾坤袋，转目时一双玲珑清水眼，左手龟甲右手灵旗卜，你曾说：“灵儿，你是红唇含毒绿鬓缠蛇的妖精，我怕要死在你身上。”
　　吾爱，当我们依偎濡湿，长夜里厮磨舞动如魔，你冰凉甜糯口中软舌，口不应心反成谶语，你又怎么知道事后的一切？
　　而我自八岁起便学会火珠林，看乞卦人祝咒默祷抛掷铜钱，八八六十四卦辞，六爻自下而上开。
　　十六岁时，父亲说：“灵儿，你悟性太深并非福相，不可再用占卜术。”
　　某日，他收去我所有背囊法器，束弓鞋丝裙送我入舞坊。
　　系四指黑色阔缎宽带，长裙一泄掌中风华，踏金泊银漆琉璃砖，□□涌浮异域巫术，随靡靡之音与蛊铃节拍，呈上来，似流萤飞火暗香坠地的花。
　　你说：“灵儿，你裙角似风卷残樱。”
　　只是我该如何控住薄幸东风，你狂放不羁至无终无结，周游自在，迤逦于天地之间，神魔只因一念之起，一念之差与一念之隔。
　　离开樱花冢的那个早上，我知道，每一朵花魂总会如愿，在未知的，世界的某个片断。
　　入京时我探听到你的消息，麒麟阁中击掌为誓，西陵公子与皇太子定下赌约，相赌东征大军胜败消息，为占玄场，双雄招揽各地巫师云集麾下。
　　十二子，霹雳木，上中下并虚无“纯阴镘”。
　　蓍草太繁，火珠林太古，我十指纤纤挟一百二十五迷局，《灵旗经》代代相传，算尽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天地雷风水火山泽。
　　太子愁容满面，说：“众术师卦像俱显未济，神兆已显，怕是败局注定。”
　　我说：“未必，请容我算一局。”
　　他闻言双手抛定十二旗子，双目死死向我凝视。
　　“爻辞万变，大局永未落定。”
　　我自退身出了太子府门，以黑纱罩脸，转头去西陵公子府。
　　他扶了美婢在楼上吃酒，袍襟松松丝带缠结，说不出的春风得意，快意恣畅。
　　大言不惭道：“一切尽有天意，东征之师捷报频频，彩旗鼓乐指日可待。”
　　我屈膝长跪请他占一卦，十二子滴溜溜地狱之象，吾爱，你看得清么？
　　这算是吉象吗？
　　他为求明白，探身向栏外仔细望来。
　　未开言我先散了头纱，水晶莹莹犹豫穿梭黑白杀机，昨日之吻犹在颊旁馨香，今日，我要你看我的旧颜。
　　他握了欄杆只觉似曾相识，朦胧胧魅影如花映春江。
　　“云娘？是你吗？”他说。
　　我随即将黑纱复又缠上。
　　忍怨怒、罢闲情、弃心痛，口出一占爻辞曰：“变豹文成彩，乘龙福自臻。赤身承富贵，事事可更新。”
　　他听得入迷，便不再追究我来历。复问：“是吉象吗？”
　　“是，公子，‘大通卦’乃升腾之象，纯阳得令，乾天西北。从小到大，无有颠沛；自下升高，遂至富豪。宜出远行，不利伏韬。”
　　得喜言他更是仰天狂笑，我剑眉傲骨的心上人，近在咫尺却远过天涯，容我最后一次爱抚你，目光似渴望的手，那眉锋佻达玉面生辉，只印堂一点青青狰狞。
　　吾爱，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然爻辞万变，大局永不落定。胜败之间连玄妙场，若得贵人指点相助，方能扭转反败为胜。
　　是夜我并未赶回故地，宿在商栈里，复看他一注卦局。
　　十二子幽幽灯下发寒，四上一中一下。“孤贫卦”，“逢难之象”，出温入寒，被薄衣单，去我慈母，罹此祸愆。
　　三日后东军大败而回，最后关节功亏一篑死伤大败，西陵公子输尽产业，他携眷出京时遇贼寇一剑穿胸。
　　耳旁处有谁在低声反复唱：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
　　十九岁那年，樱花落得我心焦，披了件长袍出去，连夜将林中树杆铲平，樱花早已经榭了，那一树树的芳华，零乱坠地为泥。
　　有无数车轮滚滚碾过，红土犹湿，冷香里裹着血，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仍会在夜里去调琴弦，零零落落的几个音，歌喉凄柔并不成调，听远处枯叶落下地，风从林间辗转翻腾，衰草苍枝鬼唱诗，我努力地以琴音盖过它。
　　偶尔沉睡间或有梦，梦中见你。
　　只是今日我如何再能与你对视？
　　你头颅上的血。
　　你胸口上的剑。

　　那一天你果然说错了话。
　　你不该，唤我为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