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歧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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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与孩童们讲的是歧路亡羊的故事。
“从前有个叫杨朱的西席先生，他的邻居走失了一只羊，而歧路众多，就请杨朱家的仆人也去帮忙寻找。杨朱的仆人去了，一行人却仍是空手而回。何解。邻居讲，歧路中又有歧路，不知该走哪条，是以无果而返。杨朱甚为感叹却又什么都没说，杨朱的学生们就很奇怪先生何以为一只羊感叹如斯。后来一个叫心都子的人为众学生解释，杨朱所哀者乃所有为学者所哀，人所求的学问好似人所找的那只羊，可人们却往往在追求学问的途中，过多地考虑求学的方法差异，而忘记了所求学问之本身。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我们追求一件物事的时候，固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而每一种方法都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那么每一种方法就其实都是一样，所以我们不应纠缠在方法的对错选择上而忘记了我们原本所追求的目标。”（1）
旁边一个明朗的声音清晰传来：“王先生所言甚是，但在下却有他解。”
我只得侧身颔首，“周公子请讲。”
“荀子王霸篇第十一有言，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2）在下以为，此喻人一念得失，可知毕生，不必果至千里而觉其差也。（3）先生以为何。”
我默然抬头，就迎上面前一众孩童疑惑的眼光。
村长家儿子胆子就比较大，率先怯怯地举手，吃吃道：“先生先生，那个那个，我们想听那个乌龟篇的故事。”
我深深地深呼吸一口，定定神，挥挥戒尺，只道散课吧。孩子心性，顿作鸟兽散。我这才回首看向身边人，那人早已是满脸通红。我嘿嘿笑道：“小儿言，不足道。小兄弟所言甚是，人之一念得失，好比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然人生多歧路，既然选什么都是有利有弊，那选什么都是一样。如若人能做到率性随意的选择，自是逍遥。小兄弟以为何。”
他默了好半晌，脸上神色恢复了些，眼光却不知看向了何处，幽幽叹道：“如若人人都得逍遥，世间又何必徒生如此多的烦恼。”
然后他又住多了几日，我们仍是一块儿吃饭一间屋里睡，我睡地他睡床。村长偶然路过问起，我只答此人觉得大牛村民风淳朴世外桃源，是以住多几日。村长也颔首称许。几日后他走了，我送到村口大道旁，看见他骑马的身影得得而去，夏天干燥的尘土飞扬起来，扑了我满头满脸的黄土。
等到三秋天，他回来了。
我不得不又在地上睡了几天，除了比夏天多添床被子，并无太多区别。然后有一夜，他躺在一片暗色中对我讲：“王兄，若果我家中有一二八年华的小妹，知书识礼，对王兄……甚仰慕，王兄可有意与我结……姻亲之谊。”
老实说，我真是很讨厌听见这样老掉牙传统套路的故事。
在硌得人难受的地上翻了个身，我缓缓道：“令妹与我平生素不相识，何来仰慕之辞。定是小兄弟你言过其实，将在下夸大不少。说起来，小兄弟你上次提起家中早已为你定下一位青梅竹马，却是好福气。不知婚期又在何时。”
“王兄当真不考虑。”
我闭眼继续道：“我夫人过世不足三年，不敢耽误好女子。”
“那三年之后，王兄可是再续。”
“世间事，三日都无定数，何况三年。令妹……在下实在高攀不起。”
第二日清晨他与我辞行，我送他走，行至寂寥的村口，转过枯萎的荷塘，走上无人的驿道，直走到日头升到正空，就到了一个亭边。我抬头看，那亭叫十里亭。
……十里亭。
荒郊野外名不见经传最近驿站都在八十里外的大牛村北去十里处，居然有个如此有才的十里亭，是每本狗血传奇小说每部古装言情电影中都会出现的十里亭。还有秋风卷着枯黄树叶打着旋儿在人前飘落。
我一时无语，蓦地就想起小时候收音机里常放的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紧紧地拉着哥哥的手，汪汪的泪水肚里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盼白了头。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可纵使那歌词再长再惨再动情，我都觉得不如这“十里亭”三字来得凄凉，一如冬天死气沉沉的池塘，直照出我现下不知所谓的心情。
临了，周瑄问我：“你是不是心存门户之别，方有高攀之辞。当日你与我话歧路亡羊，既然每种选择都一样，何以自己举步维艰。人之情感本无先来后到高低贵贱，你又如何知，青梅竹马就一定是好。”
我垂头不语。想我在二十一世纪最恨莫过小三来同我讲平等。我家后院的墙砖悉被人搬去修他家围城。他家墙倒是砌平了，谁又来讲我的平等在哪儿。而我终于能够抬头正视与眼前人讲：“我却觉得，青梅竹马是老天安排，此即是天意，又系传说中之缘分。”星爷，我知我对不住你，但我却还是要滔滔往下讲，“做人，真的要懂得惜福。十年修得同船渡，你说，一个人要等得多少年才能等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周瑄却仍是不肯服输的模样，犟着脖子道：“只要是真心，何必怕天意。纵使世人都觉得别个男子是百里挑一的好，可那女子终究不喜，又怎办。”
我面无表情摊开手：“凉拌。”
一记响亮亮的耳光扇上了我的左脸颊。电视连续剧的编辑们诚不我欺矣。我站在十里亭外看着周瑄纵马而去，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也懒得去理，就那么看着看着，秋天的凉雨就落了下来，没有半分的预兆。
记得夏天过去秋天刚到的时候，大牛村来了个斯文儒雅的锦衣公子，径直到祠堂寻了我，与我品茶吃饭饮酒秉烛谈了甚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终于提到了些许儿女情长的小问题，又在我草屋中歇息了一夜，他睡地我睡床。
半夜里，他起身到门外吹起了笛子。那笛声穿墙，起落回转，哀婉而悠扬。那吹笛之人的淡淡情怀，在这笛声中如水如月光一般地流泻。如果有一二知音在侧，定然会觉得这是天籁。只是，这知音不该是我。
我在床上不停翻身反复，终于起身披衣一脚踢开房门，对着那如霜般的月色中立着的男子沉声道：“你的心事我都晓得了，早歇吧。”
那天天上是满月，虽然不是中秋，看着也是一样的圆满了。
挖人墙角的事情，我不是没有见过，但我自己到底还是做不来。我知道所谓道德都不过是诳别人的话语，可我既然早已经被划地为界诳了这许多年，也就再不奢望还能逃出来。
从前离婚那天，我会去河边喝酒惆怅，倒不是挂念那枝出墙的红杏。只是我签字离开法院的时候，一出门就遇到个再熟不过的人，是我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一位姑娘，说起来也是姓周的。她看着倒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手里抱多了个小婴孩。我与她寒暄几句，逗了小婴儿几下，她问我有老婆吗，我说没。这是老实话，她又不是问我有过老婆吗。她闻言笑得极平淡：“你也不要眼光太高。”我抬头看她，直直的目光就只定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你又知我是怎样的眼光。”她侧着头轻拍着怀里正在吮指头的小婴孩，面上看不出悲欢，说出的话却可以断别人的肠。
她说：“我其实喜欢了你许多年，也等了你许多年，只是无望的事情，唯有自己放弃，才不会觉得失望。”
其实我也喜欢了她许多年，也等了她许多年，但这话我终究没有勇气对她讲。如果我从来未曾为她做过任何事，那我如今到底还是可以为她做这一件事，不要让她后悔，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后悔。
那些一见钟情或者日久有情的故事，即使他日生变，其实都比不过青梅竹马却成空的暗恋来得更伤。因为你甚至都不能开口讲，老天没有给过你机会。
歧路亡羊说的是，人总会在选择面前畏惧和迷惘，乃至忘却本身所向。可如果连一步都不肯迈出，那这人生就只能是这样。
我的人生已经是这样，可周姑娘与别人的人生却不该是这样。
我也还是做我的西席先生，坐西面东的风水宝位，有一瓦遮身，混个温饱而已。
“从前有一个人，他很喜欢看荷花。可是你们知道么，他眼睛不好，他根本看不见花开的样子，可他还是去看，到死都还想看。为什么呢？因为他爱的其实不是水中开的荷花，而是一个等到荷花盛开方姗姗来迟的女子——”
有小孩打断我的话：“先生去年春天明明说是桃花的。”
我弹了弹那本边角有些磨损的三字经上的灰，正儿八经地开口：“你也知那是春天的事情了，现下已经是夏天，汝等需与时俱进，知之否。”朗朗童声齐齐开口，知。
在夏天的时候来到，在夏天的时候结束，或许你会觉得这故事这结局通通不合情理。可我就一穿越的，你不能对我要求太高。
知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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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参见《列子，说符第八》。
2，《荀子，王霸第十一》。
3，清，王先谦，《荀子集解》。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歧路（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