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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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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见那两人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缓缓转过身,面上又换上了温和的笑容。他向前两步站到李建成面前,道:“大公子,好久不见了。”李建成只得顺着他的话应道:“是啊,小侯爷,想不到侯爷会派燕云十八骑来找你回去。”罗成闻言嘿然道:“他也是没办法,要不是因为他们是燕云十八骑,根本连我的踪迹都找不到。”“找到也是枉然。”李建成接道,语气开始变得自然了一些。
罗成赞同的点了点头,随后将手搭上了李建成的肩膀,低眉在李建成的耳边悄悄道:“听说你从瓦岗寨劫了个绝色女子回来,怎么样,不错吧?”李建成闻言本能地向后一躲,挑眉道:“什么女子?”罗成笑道:“建成兄,跟我你还这么假装么?”李建成见罗成的神色不似有假,便搔了搔头发道:“还……还行吧。怎么,罗兄有兴趣?”罗成抿唇,摇了摇头道:“我可不是什么风流侠少,那美人还是你留着自己享用吧。”说罢哈哈大笑,引得李建成也不由笑了起来。
笑罢,罗成身子微侧,让出了一人宽的距离,右手微伸道:“既然你我在这儿遇上了,不如就去旁边的悦仙楼喝上一杯如何?”见罗成满眼的诚恳,李建成便浑然忘了今日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便带着李元吉,跟随罗成举步向悦仙楼走去。
悦仙楼是河东有名的酒楼,独门佳酿醉神仙更是远近驰名,不少远道而来的客人风尘仆仆的来到这里,仅仅只是为了喝上一杯这正宗的醉神仙而已。
李建成一行三人刚走进悦仙楼的大门,便见甩着肩巾的小二谄媚地一溜小跑就到了李建成的跟前,陪笑道:“大公子还是老样子?”没等李建成答话,那小二便径自回头冲内厨喊道:“大公子大驾光临,快拿顺口的菜来!还有最醇最沉得醉神仙,陪酒的杏儿!怎么?杏儿有客了?不行不行!给那个客人换一个,让杏儿下来陪李家大公子!”
小二这么一喊,整间酒楼上上下下吃饭的喝酒的跑堂的算账的打杂的,可都往这边齐刷刷的看了过来,不少人还在私下窃窃私语,随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过通过那些人的目光神色,却也可以看出,他们所说的,一定不是什么恭维话。
李建成见状不由窘迫,然而扫视罗成和李元吉,却见他二人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李建成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在李建成疑惑之时,罗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脸颊微侧使了个眼色,示意李建成跟着他走。李建成不明所以,只得跟随,三人便快速的转进了一间雅阁。
刚刚坐定,李建成便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罗成先是挑了挑眉,又翘了翘嘴角,才道:“建成兄,你是昏迷了几天昏过头了吧,难道你忘了这里到处是皇帝的耳目,你我若不装成纨绔子弟,又岂能安然的呆在这里?还不早被发现成了阶下之囚。”
李建成恍然,原来如此,由此联想到这一个月来任王襄在外对他与元吉的行动的种种掩饰,一切便了然起来。
心计。
原来他还并不懂庙堂江湖之间来来往往的尔虞我诈,机关算尽。那么身为一个现代人,你又怎么能说自己一定要比千年前的人聪明呢?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你甚至连状况都搞不清楚。想到这,李建成顿觉自己身为先知的优越感减低了许多。
坐下不久,酒保便送了两坛子醉神仙上来,罗成交代了未经允许不得打扰等等,便挥了挥手叫那酒保下去。
席上推杯换盏,三人相谈甚是愉快,不觉间已是正午时分。所谓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饮尽千寻,罗成与李建成如同旧相识一般越说越是高兴,酒也是越喝越多,眼见两坛醉神仙已然见底,罗成便又欲唤酒保加酒上来。
可怜李元吉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坐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越来越觉得今天这酒喝的要坏事。见罗成又要叫酒,李元吉连忙按住罗成刚刚挥起的右手,低声道:“罗大哥,你们喝太多了。”
罗成酒量本就不大,此时已是有了七分醉意,只见他不满的甩开李元吉的手,道:“小孩子别管我们!”
却说罗成一杆五虎断魂枪都能使得虎虎生风毫不费力,臂力可想而知,李元吉被他这一甩带的身子一歪,心下不由微愠,况且罗成叫他小孩子,更是使得他心里十分不满。只见他正欲起身与罗成理论,却被李建成一把拉住。
说来奇怪,罗成与李建成均是喝下了差不多一坛子的醉神仙,可是罗成已经醉的头脑沉沉,李建成却依旧双眼炯炯,神采奕奕,丝毫没有任何的醉色。他缓缓将李元吉按回到座位上,阔朗眉峰下的一双沉稳深沉的眼透着让人安定的光芒,那种光芒,很明显的在告诉李元吉,我自有分寸。
安定的,李元吉知道,大哥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也便默默地坐下了。
李建成脸庞微侧,对着面泛红晕的罗成,淡淡道:“罗兄当初为何决定离开靖边侯府,来到这河东呢?”
罗成手肘支撑着桌子,也侧着脸,对李建成道:“还要理由么?你还问我理由?那我问你当年唐国公为何谋划反隋,你又为何来到河东?杨广无道天下皆知,群雄并起中原逐鹿,这天下还容得我一方靖边侯的太平么?何况杨广开通运河,远征高丽,宠信奸臣,荒淫豪奢,早已是引得怨声载道,遍野哀鸿,你还问我为什么要反他么?”
罗成说的激动,本就泛红的脸此刻更是涨的厉害。
李建成静静地听着,直到罗成讲完,才又淡淡的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你又怎知杨广今日所做的事情,就都是错的呢?”
罗成闻言微微睁大朦胧的醉眼,一脸惊奇的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微微抬起双眼,接着道:“如果你恨,那么请问,你爱什么?如果你反对,那么请问,你支持什么?如果你答不出来,那么请恕我不能相信你的说法。你痛恨杨广的骄奢淫逸,痛恨这个荒唐的朝野,恨到想要推翻它,那么请问,推翻之后呢?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真的会好吗?之后登上九五之位的人,就一定会比杨广更好吗?”
罗成被他问得一愣,随后道:“我不管以后如何,总之今日,我容不得那昏君!”
李建成扑哧一笑,扶额道:“天下间敢像罗兄这样说话的人,仿佛并不多。”
罗成道:“说又如何?时机成熟,还要做呢!朝野之臣不敢这样说话,说是什么大逆不道,只懂得阿谀奉承,寻得一时安逸。却不知越是粉饰太平,更会使得这朝廷无药可救。”
李建成同意的点了点头,不禁联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句话:“如果批评不自由,那么赞美无意义。”是的,一味的粉饰,一味的装扮,也终究遮不掉这个王朝腐朽的灵魂,一味的逃避,一味的缄默,也终究逃不过跟随着这个台阁共同倾覆的命运。
如果批评不自由,那么赞美无意义。原来这句话,不仅仅适用于一千年后,那个无比和谐美好的社会。然而这种批评,却不可以是恶意的抨击。试想一个心理阴暗的批判者,说出的话又能够有几分正义?
恨从何来,请检讨。只有恨有出处,改变与革命,才有出路。
李建成眉目一扫,斜挑着看着罗成,道:“那么罗兄,我想问,你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罗成轻舔嘴唇,微一思忖,答道:“仁义。”
李建成微不可见地一笑,道:“罗兄看我可以么?”说罢眼中闪烁出一丝桀骜自信,不可一世的光芒。
罗成眼睑轻震,酒色瞬间醒了三分,他凝视着李建成眼中的坚定,一直紧皱的着的眉头缓缓舒展,泛着愤慨激动地面容也缓缓回归平静。他慎重的看着李建成,慎重的看着李元吉,慎重的,点了点头。
然诺重。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头,就是跟随,就是辅佐,就是一生一世的忠诚,就是把性命压上,孤注一掷,博一场胜负输赢的豪赌。更是,不顾一切抛却旁人的信任。
当今世,豪雄起,然而罗成却执意这样坚决的跟随,这个现下并没有很大势力,并没有很强军队,并没有很大割据地盘的唐国公大公子李建成。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德行。
德之感人,深于招徕;士之相投,不在征召。
李元吉一直在旁默默地看着,这场看似李建成设的一个圈罗成进来的圈套,却实实在在,是两个热血男儿推心置腹,披肝沥胆的相交的热烈。他突然很感动,为大哥,更为自己,因为在他尚且年幼的心里,第一次确实的感受到了两个字,男人。
“然而……”许久,罗成才又道,“刚才建成兄所说的,杨广今日所做之事,并不都是错的,而经过这段动乱之后,最终登上九五之位的人却并不一定比杨广更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建成轻叹道:“罗兄今日见杨广开凿运河劳民伤财,却不知此后千年之间,这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在整个国家的发展上,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而杨广,也在无意间成就了一项旷烁古今的千秋伟业。当年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保得宇内千年的相对安宁,可谓功劳彪炳,然而在当时,不也是劳民伤财,受千万人反抗咒骂的么?现世和千秋,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荒谬的矛盾着。你说杨广屡次攻打高丽违背天德,但倘若后来的君主未即位时便被突厥欺负的一塌糊涂,丧师失地辱国,平定天下时便屡吃败仗,甚至装病而不出战,骄兵致败,出了岔子就把责任推到自己的副将身上,不仅如此,他若纵兵四出抄掠血腥屠城,不顾百姓疾苦,不顾天下苍生,为行军之最不义之事,却又自夸自擂,好大喜功的话,你又觉得如何?”
罗成怔住,他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可是……“可倘若此人如此不堪,又为何能战胜群雄成为最终的君主?”
这是他的疑惑,也许,也是许多人的疑惑。然而,却一定不是李建成的。
只见李建成神色轻蔑的短促一笑,随后道:“失了民心,会失天下,而不得民心,却不一定得不了天下。当群雄寥落,他一家坐大之时,当兄弟惨死,他党羽遍野之时,他纵然不想当这个皇帝,也有人推他当的。”
“竟会有这种事情。”罗成喃喃道。也难怪他,倘若李建成不是在一千年之后作为一个冷眼旁观者看到了这些荒谬的事实,他也是无法理解,无法想象,会发生这种事的。
罗成缓缓摇了摇头,随后猛的抬眼看着李建成道:“那建成兄的意思就是,未来的君主也未必是个好人,现在的皇上也未必是个坏人?那么当今皇上将功折罪,用千万亡者以生命来建筑千秋工业,其实……也许并没有错?”
“错!”李建成接着道,“对与错,从来没有什么绝对。错的功劳,和对的罪过,从来都不可以混淆,却从来都被人们习惯性的混淆着。”他突然握拳,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挤压在一起,微微颤抖着:“再大的功勋也不能掩盖曾经犯下的罪过,甚至连一点都不能折换。因为已经造成的伤害不会因功勋而有任何的减少,死者尸骨早已寒矣,孤寡之泪早已干矣,破碎的一切也都无法再修补如初,什么大功不计小过,什么微瑕不掩美玉,都是犯罪者的无耻开脱。将功折罪本身就是一句不讲道理的废话。”他激动着,看似控诉着杨广的暴虐,然而,在他心里,到底控诉的是谁,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渐渐地,他的怒气已经从杨广的身上,转移到了另外一个,曾经战胜了自己的这副身躯,却不会再被容忍战胜第二次的……那个人。
“那……”罗成被李建成绕的彻底疑惑了。
李建成修长的手指慢慢舒展开来,此时擎起手边最后一杯醉神仙,他目光低垂,落入酒杯的荡漾之中,眼波也随着杯中之物的荡漾而一起一伏。他闭了闭眼睛,抬手将酒饮尽,才道:“是非对错,千秋功过,谁能说得清呢。”声音低沉,语气淡淡的,似是对罗成的回答,也似是沉思中的自言自语。
有此感慨,也许,是因为看过了,于是,也清醒了,却也……恐慌了。抹杀掉历史情势所造成的必然,是不是真的可以像编故事一样的侥幸轻佻。更苦的,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帮助他,纵然身边有李元吉,罗成,任王襄可以完全信任,然而他们,却毕竟不是和自己同样的人。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感觉,他们终究是不懂。
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需要过一个相似的人来陪伴,从来没有。原来这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并不那么潇洒,相反,苦苦的,却又说不出来的。他默然的再次举起酒杯,却发现杯中之酒,早已经干了。
他有的时候会怕,有的时候又会不顾一切,有的时候很傻,有的时候又会很透彻。当他在这两个极端频繁跳跃的时候,他不知道哪一次,就会彻底摔倒,永远没办法再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