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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潇湘水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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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后期。临安。
北军南侵,襄阳告急。
【潇湘】
我和我的戏班来自洞庭湖畔潇水与湘水的尽头,我曾在那里与我的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们一道度过了我最美好的少年时光。那些兰芷葱郁、湖水扬波的日子,我斜倚在落日的余晖里念本子,或是默立于明净的月光下冥想。月色里的洞庭湖畔,长烟一空、月轮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有张琴在吟唱《欸乃》,有些归雁,悄落平沙。
一度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洞庭的山水、喜欢听琴,更喜欢舞台和红氍毹。我是一个戏子,从小就是。听大师姐说说师父捡到我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那雨连下了好几个月,于是从师父姓谢,我的名字,便是雨霏。
师父疼爱我,不仅仅因为我是最小的弟子,更因为我对那三尺舞台的极度迷恋:连我自己都不太敢想象我会有这种天分,生本子念上两遍基本就可以熟练地唱出。我是一个戏子,从一开始师父就对我们说这不丢人,因为我们做戏为的是自己的灵魂,为的是,天下苍生。戏里描述的都是我们身边的生活,一台戏演绎的正是我们身边千万人的喜乐与悲哀。已经演戏至此,那么我们还需要在乎什么,博人一笑。
可是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离开如画的潇湘——从我真正懂事的一刻起,我就知道。
蒙古人打进来了。
【水云】
人们说临安是战火中孤独繁华着的一座城市,我从没看到,却感受得到。
一本词,《漱玉》或是《花间》;一张琴,《秋风》或者《相守》;一支笔,墨色在纸间层层晕渲。窗外的眼光明媚得耀眼,只我何时,才能走出这座樊笼。
生在这诗礼簪缨的世家,我自幼就受着那种大家闺秀式的教育:德容言工、足不出户,总以为自己的大好年华就会被这样白白消耗在幽深的闺门。唯一懂我的人,是曾经教我弹琴的楚师。他从楚地来,见过九歌里的斑竹与湘水。后来,他离开后的每一日,焚过淡淡的茉莉香,我在窗前静坐,睫间凝固了一季新绿的盎然。指尖抚上琴弦的一刻我总会想起他,一位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开阔的老人,一位教育我每一个大宋子民,都应当心系天下,而不是一位闷头于闺房之中的老人。
然而他还是走了,因为父亲不允许他在这样鼓动我不安分下去——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就连哥哥一个七尺男儿都天天闷在书房里苦读圣贤之学,什么国计民生天下大势,又哪里是我一个女孩子应该去操心的。于是我的生活便恢复了与哥哥满江红一样的循规蹈矩与死气沉沉,琴棋书画德容言工,就仿佛我是那画上的美人儿,动都动不得一下的。
只不过在楚师临走之前,他还是教了我最后一支曲子,《潇湘水云》,那是我们师门里绝对的秘传。这支曲子指法繁复、意境深远,他说仅有我们师门里最有天赋的弟子,才有资格学到这支《潇湘》之曲。
于是对于它我格外珍惜,不仅因为这是楚师的心血。如今我大宋山河破碎、朝廷偏安,除了我们这些不识愁滋味的膏粱子弟,还有哪一个不是身世浮沉——楚师本不该走得那样匆忙,只我也无能为力。
我,当朝学士满大人家的二小姐满庭芳,恨透了这样的生活。我恨这个家族,恨这个家族里无处不在的规矩与约束;我同情我的大哥,满江红——他有这样一个气势磅礴的名字,也曾像每一个大宋的战士一样热血满腔,可是如今他也只有成日闷在书房里,苦读圣贤之学,满口仁义道德,迂腐得像个呆子了。
记得两年以前,爹爹要楚师教我弹《文王操》,我死活不学,跟楚师撒娇胡闹,一定要他教我《广陵散》。于是在将《文王操》练得足以应付差事了之后,他便将这支千年前就有传言道经已失传的曲子教会了我——这世上的琴师可以弹出《广陵》已为极品——之后是《潇湘水云》。
很想去那琴曲描绘的洞庭湖畔,岳阳楼头走上一遭。楚师说洞庭湖没有西湖的秀美,却要比西湖,大气的多呢。
但这也只能是一个空洞的梦了罢。
——抚着琴,琴声不由自主地便泼剌起那些在满家被严令禁止的激越与悲怆——
早上听下人们说起,爹或许要把我嫁人了。
宿命的漩涡最终还是无情地袭向我,就像北方来的蛮夷的铁骑,踏碎了我大宋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