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二十六） ...
-
夜深沉
（二十六）
韩双白现在基本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马长生得到的北平地下工作人员的名单，但他老奸巨猾，给自己留了个后路。他们这样的大汉奸，要说给日本人做事，都看着形势来，心里毕竟是不踏实的，好些人暗里地跟重庆方面是有往来的。马长生留着名单，实际上既是催命符，也是保命符，因为这样一旦风向有变，他可以立功投诚。所以马长生并没有将这个名单交给日本人，而是暗暗地藏在了某处，托自己信得过的人保管。
他将这事告诉金佑麒，说必定意味着金佑麒也有联络重庆那边的意思。
韩双白想明白了此关节，心中反而窃喜：只要舅舅有意，戴罪立功，也可以弥补罪过。
因此他比之前反倒宽慰了一些。原本想晚间再探探金佑麒口风，却又听说他传了话回来：由于积累公务甚多，今日不回来吃晚饭了。
而金太太在病中，金彩琴陪母亲在内室用餐，竟只有韩双白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餐厅里。
他捧着碗不咸不淡地吃了几口，也没有什么胃口，正要放下碗筷就听见佣人来通报，说是莲喜班的云老板来了。
韩双白吃了一惊，连忙说了声快请。
他走到前院，见云香袖换了身衣裳，双手插在裤袋里等他。他笑道：“劲松怎么这么晚来了？可有用过晚饭？”。
云香袖勉强笑笑：“还没有，特地来讨点吃的。”
韩双白道：“我一个人吃着正无趣得很，劲松来了正好陪我。”又转头吩咐：“再多加几个菜，清淡消暑为好。”
两个人去了餐厅坐下，佣人添上碗筷，又退到门边。
韩双白道：“我也正吃了一半，有些菜也夹过了，待客不雅，劲松多多包涵。”
云香袖笑道：“双白这是周公吐哺，给了我大大的面子，我哪里敢嫌弃？”
两人说笑几句，不一会儿厨房就端了热菜上来，韩双白挥挥手让丫鬟男仆都下去了，免得云香袖不自在。
他将那一盘虾仁炒丝瓜朝云香袖那边推了推：“今日劳烦劲松陪我在毒日头底下走了许久，着实辛苦了。只可惜舅舅说了，我在家不能随意拿酒喝，不然我定会敬你一杯。”
云香袖闻言却将筷子放下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韩双白一眼：“双白真当我是来讨赏？”
韩双白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惴惴不安，勉强笑道：“不过是顽笑，劲松难道真气了？”
云香袖摇头：“我却不是生气，只是笑自己自不量力。”韩双白少见他露出如此苦涩的神情，心中一紧，忙道：“劲松有什么烦心事，我若帮得上忙，定然倾尽全力。”
云香袖低声道：“双白今天走了那许多家店，总不会是就买些布料吧？”
韩双白干笑：“我如今不能工作，也不敢乱跑，只能买点小玩意儿哄舅母开心。”
“你这话说给别人听也就罢了。我时刻跟在你身边，买几匹布，须得跟小二掌柜都套话吗？别家也就罢了，我恰好见过最后那家的掌柜。我在德馨园唱戏，他来得不算多，也就一两次，然而每次都坐堂座最中间儿，而一同前来的那个人你我都认识，就是前段时间不幸被杀的马副局长。”
韩双白只感觉背上一阵凉意。
“双白，我虽然是个下九流，倒也不算愚笨，你大热天儿的去寻那几间铺子，只是为了买些不称时的布料，也未免说不通。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何要叫上我？”
韩双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心里发慌。
然而云香袖不等他回答，又忽然笑笑：“也是了，你知道我与佐藤有些私交，拉着我一路，总比单枪匹马的安全些。”
韩双白掌心出汗，连看也不敢多看对面那人。
云香袖接着说道：“我于双白是用得上的，自然是我的造化，可笑的是我以为既然是朋友，如需要帮忙就尽管直说，并不必耍那些心眼。想来还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韩双白越听越难受，终于忍不住起身，一下子来到云香袖跟前，双手紧握：“我……我并没有成心骗你，这段时间家中变故太多，舅舅舅母和彩琴妹子都烦心得很，我若不做些事帮衬，怎么对得起舅舅着许多年的养育之恩……因此才……”。
他虽然聪明，心窍也多，然而面对着云香袖，却似乎怎样说都词不达意，急得眼睛偶读有些红了。云香袖见他这个模样，却一下子抓住他双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忧心焦虑，然而你却知道我气什么吗？”。
韩双白讷讷地不说话，云香袖却笑了：“牛家少爷的事情，你都能张口托我，为什么帮金处长查马长生的事情，却又瞒着我？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想查这个事儿，难道我就不想？”
韩双白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这个人，瞪大了眼睛。
云香袖拉他在自己旁边坐下，低声道：“这次事情对戏班子来说真是连饭碗都快给砸了，我虽然与佐藤昭有旧，但也终究是个人情谊。如今他在任上出了案子，依着他的性格，是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半点转圜余地也没有。况且他毕竟是日本人，如今的世道，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为了莲喜班那要吃饭的老老小小，早点跟着麻烦脱了干系才好。我想好了，如今既然不能够唱戏，索性自己查一查吧。”
他说得简单，韩双白却越听越心惊，不知道这人想怎样做。他小心计较，便试探着问道：“劲松如果要这样动作，却不知佐藤少佐那边知道了，是否会引起一些误会？”
云香袖取笑道：“你一个人尚且敢去乱撞，怎么加上我却反而瞻前顾后了？”
韩双白连忙道：“我一个人虽然无谋，但自己做事自己担当，被日本人抓了打了也算了，但是我死也不想连累劲松你……”他兀地脸上一红，后面的就说不下去了。
云香袖略显错愕，脸色变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如常。他常年在戏台上戏台下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实在太会察言观色，只一瞬间，便觉察出韩双白的羞赧。但他却也不多话，转而露出笑脸：“双白也想得太严重了，我们若查得出真凶，既能救自己，也是让日本人占了便宜，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韩双白知道他说的的确有理，然而也晓得这“真凶”是万万不可以被找到的，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劝阻。
云香袖见他面露难色，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情我也知道是千难万难，不会豁出性命让自己□□险境。但即使找不到真凶，能自证清白也是管用的，你既然有心，又何苦拒我于千里之外？”
韩双白只恨自己嘴笨，被这人说得哑口无言。云香袖见他语塞，更是用力握住他双手，低声说：“双白记住了，以后你要做什么，可不能再瞒着我。”
他一双眼睛铮亮，直耀得韩双白心头发颤，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无奈地苦笑。
这下两人龃龉全无，反而更亲近了几分，终于和和气气地吃完了饭。韩双白将云香袖送出了公馆，两人约定明日再做商量。
这一夜微有凉风，韩双白将竹帘卷起，看蚊帐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心绪也不宁静。他翻来覆去，好半天胡思乱想，最后才长叹一声，沉沉睡去。
第二天，金佑麒依然很早就出了门。虽然他昨晚接近凌晨才到家，但佣人依旧通报他云香袖来访一事，他便留心向韩双白询问。韩双白自然不敢照实说，只胡扯云香袖也遭牵连，所以特来探访金家的消息。金佑麒自然又叮嘱他不能乱说云云，韩双白连连地点头应下了。
等金佑麒出门，韩双白去给金太太请了安，便独自出门，去了云香袖所约的咖啡馆。
这咖啡馆乃是设在英租界内，装潢得十分雅致，大门和窗口都有漂亮的铁艺雕花，里头放着沙发和许多法文书，不少洋人都喜欢来这里，有些摩登小姐和新派的绅士们也是经常光顾的。云香袖约在这里，不但好说话，也少一些耳目。
韩双白从黄包车上下来，给了钱，抬头就看到那咖啡馆的大玻璃窗后头，云香袖向他挥手。他连忙进去坐下了，擦一擦脸上的汗，然而眼前的人却笑吟吟的，鼻尖上连一丝油光都没有。
韩双白道：“劲松坐了多久，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云香袖笑道：“也刚来一会儿，瞧我这杯咖啡都还没喝两口呢？你要点什么，我品着他这里拿铁滋味不错，双白也尝尝？”
“劲松帮我做主就行了。”
韩双白见他一招手，熟练地用洋文跟那服务生点餐，那模样就好像是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儿，谁也想不到其实是唱戏伶人。
云香袖放下了菜单，见韩双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笑道：“我娘以前是北平的坤伶，唱青衣最有名了，一副皮相生得好，性子却柔弱。成了角儿以后没几年，就嫁给我爹做了二房。我爹也算是北京地面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我娘也算得上真心。所以我虽然是庶出，但并没有被亏待过，吃的喝的，穿的玩的，也都算顶好。小时候在家里跟着兄弟姐妹一起拜的西席，大一点儿就进了西洋学堂，再后来我心大，非缠着父母说要去留洋。于是千选万选，跟着几个世交的子弟去了日本。那里其实西洋人也多，我又不喜欢日本人那小家子气，所以最后倒学了不少洋人的怪毛病。” 韩双白第一次听他说自己的事儿，又意外，又好奇，便接着问道：“那你在日本念的什么科呢？”
“商科，在东京商科大学（注），原本是打算学着做生意，将来能办中国人自己的工厂，做一番事业。但是念了一年，还没毕业就回来了。”
韩双白知道他少年早慧却半途生变，又不敢多问，只好默不作声。
云香袖却仿佛毫不介意，笑着瞥了他一眼：“你不问我为什么中途退学？”
韩双白尴尬道：“总是有难处……”
云香袖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爹把我娘害死了！”
韩双白一惊，猛抬头看着他。
（注：后来改名为一桥大学）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二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