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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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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二十五)
第二天天气又热了起来,下雨冲走的那一点点暑气立刻又卷土重来,似乎更变本加厉。
韩双白穿着棉麻的长袖衫,戴着草编的便帽,一边从黄包车下来,一边掏出手巾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他回头望了下后面,正好看到云香袖也下了车。他今日穿着寻常的白衬衫,只是因为热,扣子多解开了一两颗。
韩双白自从明了了自己的心意,看他的眼光便越发不同,此刻即便是烈日当头,也不觉得难捱。
云香袖冲韩双白一笑:“看你热得,还不赶紧去店里凉快凉快。”
他们所来的地方是东门外一条街道,有好几家经营绸缎料子的布庄,有些是丝织品和国货,也有几家是做的西洋货和东洋货。韩双白打眼看了,一时间倒没从名字上看出哪一家是“廖静安”经营的。
他在心里考量了一下,便拉住云香袖说:“这日头太毒了,劲松,咱们先去这绸缎庄瞧瞧。”
两人进了一家叫做“锦绣庄”的店,那门帘一放下,立刻感觉到阴凉。
云香袖还笑韩双白:“你说散心,我当时要去买唱片,却原来逛布料,这还真像个姑娘家。”
韩双白脸上一红,辩解到:“舅舅现在也不允许我去警局上班,估计以后也不可以了,我月底就要回北平,虽然是灰溜溜,却仍然该准备准备的。今天出来逛一逛,也当散心。”
云香袖见他尴尬,也不多说:“好了好了,不过戏言,双白可别记仇啊。”
店里的小二本来因为天热客少,有些恹恹的,见他们来了连忙殷勤招呼。韩双白东挑西选,勉强扯了几尺棉布做褂子。然后又跟云香袖去逛另外几家做西洋货的商行。
他小心谨慎,跟小二来往交谈,只问他们送不送货,说了金处长地址,又拐弯抹角问掌柜的“贵姓”。虽然有两家都不是姓廖,但是在第三家叫做“兴隆洋行”的铺子里,却到底找着了。
那时韩双白已经买了不少布,做褂子的,做长衫的,什么借口都说了。他和云香袖两人都大包小包提了不少,这次在兴隆洋行,他就说是不好空手回去,也要替舅母和彩琴买些礼物,让她们开心一些。她们最近也是焦虑颇多,这借口倒是不错。
韩双白选了一匹蓝底粉色花的布料,说是给彩琴裁件洋装。云香袖叹了口气:“你们表兄妹真是亲,你为她意中人独自去日本人的地界,现在又时时想着她。若不是她心有所属,你们倒是可以亲上加亲的。”
韩双白听他这么说,反倒不是滋味,只好苦笑两声:“劲松取笑了,她有意中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云香袖剑眉一挑:“哎呀,我这嘴可又冒失了,双白千万别见怪。”
韩双白当然又客气了两句。
云香袖却不放过,仗着二人现在熟络了,更是低声追问:“却不知双白的心上人是谁?若是要追求,不妨跟我说一说?我也当个狗头军师。”
韩双白心中舌尖都在泛苦,只好揶揄道:“劲松这人才,我可不敢委屈了。”
两人说笑间,小二已经包好了布料,引韩双白去结账。韩双白让云香袖拎了之前那堆东西稍坐,自己跟着小二来到掌柜柜台旁。
那桌子并不如柜台一般地宽大,桌上却干净,只有一个算盘一本账簿和一只自来水笔,还有一盏台灯。在桌子角上放了个莲花香插,燃了半截,那慢悠悠转着的吊扇扇出的微风将淡淡的香味散播到房间。桌子后面坐着的是个瘦小干枯的老者,大约六十左右的模样,头发已经花白了,长得慈眉善目的,穿一身青灰色的绸衫,手上拿着一串佛珠。
韩双白上前掏出钱包,那老者笑眯眯地拿出了纸包。韩双白笑道:“掌柜的看着面善,不知道尊姓大名?我今天买得东西多,可不可以送货?家里老太太和小姐都想做新衣,又懒得出门,还正好可以带些新的料子给她们选一选。”
那老者笑道:“多谢先生惠顾,敝姓廖,却不知府上在哪里?”
韩双白说了狮子林的金公馆地址,那掌柜的有些惊讶:“莫不是金处长府上?先生可是姓韩?”
韩双白也故作意外,点头应了。
那老者又笑起来:“在下与金处长有一面之缘,也多承金处长照顾。韩少爷既然来了,小店哪里还敢收钱?”。
于是两人客气一番,说得热络。韩双白道:“廖老板,有空不如多来家坐一坐,我舅母也信佛的。”
那老者虽然还是脸上带笑,却微微僵硬了些:“多谢韩少爷,不过最近金处长忙于公事,我倒不好打搅,还是等过些时日,在下定然亲自带最新最好的布料上门呈给金太太。”
韩双白心中计较,压低了声音对廖静安说:“廖老板,你也知道天津最近不太平,我舅父实在忧心,我出来花钱,他知道了定然不高兴,还请廖老板不要说出去。”
廖静安连连点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廖静安又送了韩双白几张男用手帕,一路送出店外,这才分别。
韩双白一面戴上帽子,一面去招黄包车。他站在街边,刚一抬手,就看到几个闲汉站在对面的树荫下,好几双眼睛看向这头。见他叫车,几个人便三三两两地各自走开。
韩双白心头一凉,随即明白自己被跟踪了,但这些人究竟是日军派来的,还是别的什么来头,他可真没底。
云香袖在旁边见他神色不对,问道:“双白这是怎么了?莫非中暑了?”
韩双白勉强摇摇头:“我哪有这么娇贵啊,不过这天气的确太折磨人了。”他从包里拿出廖静安送的那几张手帕,挑出一张苏格兰格子纹路的,递给云香袖:“今天也累着你了,这小东西算我一点心意。”
云香袖接了过来,笑道:“却之不恭,那位掌柜还真是识趣的人,看样子是认识你。”
韩双白奇道:“你坐得远,怎么这也知道?”。
云香袖回答:“别家店里,你虽然都要跟小二掌柜说几句,不过时间都没有在这家耗得久,我瞧他柜台里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货色,之前选的东西没有差池,自然是认识的才让你多聊了一会儿。你手里拿的帕子不就正好说得通了吗?”
韩双白这下是更加惊异了,心中是既佩服,又有些惶恐,不知道云香袖到底看出了多少。
此时正好两辆黄包车一先一后地过来,韩双白连忙招停了。云香袖回头朝那兴隆洋行望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上了韩双白后面那辆车。
云香袖一直将韩双白送回金公馆,却不愿随他进去坐一坐,只留了一辆黄包车准备直接回戏班。
韩双白既感激又有些微地失落,谢了他好几遍。
云香袖只是笑笑,却没有多说什么,韩双白总觉得他那神情有些异样,却不好直接问。两人再次告别,各自离去。
韩双白叫丫鬟拿了布料送回自己房里,又灌了几杯凉茶解暑热,换好衣服,这才拿着布料去见金太太。
自从那日马长生在自己家出事,金太太受了惊吓,就生了场大病。加上得知女儿和牛家儿子有了私情,那孩子又被日本人下了大狱,更添了一份气恼和忧心。于是家里连韩双白去海光寺和生了场病的事情也不敢告诉老太太知道。
韩双白捧了布料去见金太太,一进门就感觉到阵阵凉意。
原来在金太太耐不得暑热,又不能受凉,只好用竹帘将阳光遮住了,又让两个小丫鬟轻轻地扇风。
见到外甥来了,金太太起身笑道:“双白,快来,好几日都没见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韩双白赔笑:“舅母,你近日里抱恙,需要静养,我哪里敢来打搅。今天有人送了点料子,我瞧着挺好看,正适合舅母和表妹做点新衣裳吗,特地拿来讨赏。”
金太太也知道韩双白是有意让她开怀,于是勉强振作精神,说:“亏得你有心了,拿来我看看。”
韩双白将各种料子展开来给金太太看,有缎子,也有些绵绸,还有些厚实的西洋呢绒,他也不大会买,只借口说是新货都拿回来了。
金太太看着喜欢,问道:“这是谁送来的礼,东西还挺齐全,初夏秋冬的都可以做呢。”转头对小丫鬟说:“去叫小姐也来选一选。”。
韩双白说:“我就知道舅母喜欢,这些都是城东兴隆洋行的掌柜廖先生送来的,说是跟舅父是老朋友,舅父最近忙,我就先搬到舅母这边来了。对了,他还问舅母好,说是也跟舅母一样学佛的呢。”
金太太手里摸着布料,想了一想,说:“姓廖啊,倒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他似乎跟马长生更熟一些吧,跟咱家倒没什么交情。”
韩双白又问道:“他与马长生有多熟啊?”。
“这也是他上门一次你舅舅说的,以前廖老板跟日本商人有了龃龉,差点给弄死,是马长生把他保了下来,所以廖掌柜是给马长生出死力的,有什么交代给他的事情一定万无一失。马长生还给你舅舅说,什么要命的秘密都可以托付他呢。”
韩双白心头豁然——原来如此。
他猜得到那名单现在何处了。
韩双白回了屋子,叫人备好热水洗漱,这样直到他躺上床,还想着:既然如此,或许该去找一找夏从容,或许应该尽早去跟老曾他们恢复联系。至少要让他们知道,马长生一死,名单暂时安全,且下落也有了。
韩双白就在这带着一点点喜悦和期待的心情中闭上眼睛,睡了这些日子来最为安稳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