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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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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渣们拢着稀稀拉拉的队瑟缩着踏过湿淋淋的禅达,收容站已经被掀在身后,他们的队列也已经湿淋淋了。
死啦死啦走在队伍侧面吆喝着,“挺直啦挺直啦!今天有个师座要看你们,养养他的眼,让他觉得对得住派下来的好枪!”
“人家要是想打发你,干什么都白搭。”孟烦了一边全神贯注跟上整体速度一边插话道。
死啦死啦就退到他身边和他并排,“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好歹是个师长,该给的都会给。”
“那什么叫该给什么叫不该给啊?”孟烦了瞥了他一眼。
“那我们什么该得什么不该得啊?”死啦死啦挑着眉反问。
“团座儿,您甭当着您还真能从个死囚直接蹦成主力团团长,您以为人虞家军养一帮精锐都为了填在您手底下吃干饭啊?趁早断了这念想儿吧。”孟烦了目不斜视地继续说,“没准儿人虞啸卿放你这一条生路是因为好歹也觉得他这个师长的位置也有你一丁点儿功劳,但他可不是个能把亏欠当生当死的主儿,您可别指望他能带着个加强团候着您……其实吧,空衔也没什么不好,他要真能掰咱都忘到脑袋后头去自此之后再不搭理小太爷就念他一声阿弥陀佛了。”
“什么事儿到了你孟烦了的嘴里就全他娘的一无是处了。”死啦死啦伸手敲了一下孟烦了的钢盔,“我现在有一个团,不管什么样的也都是一个团,一个团能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我不想,我脑子不好使,想多了容易乱。”
“你不想就有鬼了。”孟烦了吐出一记不屑的轻哼。
“我只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本来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孟烦了侧目看他。
“我不知道。”死啦死啦答得很快,理所当然得无辜又无赖,然后扭头对上孟烦了的目光,“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早晚让你看到。”
孟烦了直视着那平静到深邃的目光,波澜不惊地答,“我不愿意。”
“无效。”死啦死啦移开了目光看向队首,又恢复了一脸理所当然的无赖相,“三米之内,传令兵。”
孟烦了瞪着他的侧脸忿忿地咬紧牙,也拧回了目光重新专注于脚下的路。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票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这个不用细说,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长官。瞧起来很像树起了盾牌的罗马方阵。方阵前又有那么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是轻不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伴的唐基。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家什——也就是人渣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于是被虞啸卿看了一眼——之前他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的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虞啸卿动了动手,于是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了。陈大人倒已经到五分钟了。”唐基说。
“没晚。是我早啦。”
“你是一向起早睡晚。我说的是钦差大臣。”
“军队要打仗。我的人只要守一种规矩,我的规矩。”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雨霭里逐渐出现了一支小得寒碜的队伍,“总算来啦。”唐基说。
人渣们越过唐基正眺望着地那道山坎,匆匆发下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让他们冷绝了,他们早不吭气了,空地上那票乌压压的人群让他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死啦死啦站住脚步叉腰喊道,“这边!”
人渣们茫然回头看着他,死啦死啦站在一条上山的道口就不再走了,其他人回望了一眼山坎下的队伍,只能听从死啦死啦的号令,让虞啸卿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虞啸卿亦显惊诧,唐基则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已经不再更正他的厌恶形色了。
人渣们哼哧哼哧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他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他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和热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胡说啥呢,上山难,下山就更难咧……”
死啦死啦于是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孟烦了直接无视地拒绝了他伸过来的手,“看见的都是失望他妈。”——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当然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死啦死啦反倒涎着脸笑,伸出去的手改压在孟烦了的肩膀上把人往上拎,“这回绝不让你失望。”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人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已经到了山顶,在林叶的遮挡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他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人渣们早已经爬得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了,然而死啦死啦忽然毫无先兆地停了下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至其他人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孟烦了扶正了钢盔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死啦死啦仍然直视着前方,还不忘伸手把对方的脸也掰向同一方向,“别看我,看南天门。”
孟烦了忽然被他古怪到诡异的神情惊出了一个寒噤,这让他被蛰了一样猛地挥开死啦死啦的手,依言看向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地沉默着,惊着他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速度。
然而不,惊着他们的也不是这些东西,是被他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他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躯体。
孟烦了忽然觉得很冷,冷得让人瑟缩,甚至连脑子的运转都开始变得迟缓。而死啦死啦明明就在他旁边,但是他却觉得对方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穿过雨雾冻结着一般传来。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了,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孟烦了下意识地侧目瞧了他一眼,死啦死啦正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开始细细地看。
这并不是一次愉快地观察经历,这更像是一种酷刑——他们的头颅,身体,四肢,血液,骨头……那些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在怒江。
孟烦了忽然觉得手上生痛,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郝兽医正掐着他的手,且指甲已经掐进了他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孟烦了心下一沉,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猛地挣开了他的手扑向旁边,一把抢过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
他立刻就找到了康丫,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那里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但孟烦了没来得及管这个,他感觉全身从里到外地散发着一种疼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
沉默充斥着四周,每一个人都用肉眼亲见着他们的同袍被掘祖坟和鞭尸,一辆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近,把尸体和土石、和着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突然开始嚎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啊?!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睨着他,并没去阻止,紧接着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他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郝老头儿一边机械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像头困兽一样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喊打呀打呀。
孟烦了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他低下头,他终于听到自己在哭,在那之前他先听到了自己的颤抖。
死啦死啦走过每一头困兽最终停在他眼前,孟烦了仍然低着头,咬着牙克制无法克制的抽泣,死啦死啦看着他,无声而缓慢地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我只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会让你看到的。”
不同而又相近的抽噎在四周传开,片刻之后死啦死啦转过身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所有人低着头,在密林的甬道里原路离开。他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原定的集合终于完整,人渣们站在泥水地里,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他们中间插来走去,纠正着他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仍无法搞定队列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唐基仍坚强的一脸和气,虞啸卿脸上可已经见出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神憎鬼厌了。
沉闷得很。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他们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
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仪式变得像是吊丧。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儿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这里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过话头儿,“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份。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点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卿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儿被烧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这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兼之挠头,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过来,“不过我虞啸卿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这块寿布。”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说这旗的由来,真是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我还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过此旗,说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陈主任便看着那些泥水地里站着的,像一个拙劣的阴谋家一样满脸都是阴谋,“请川娃子出来接旗。”
人渣们都愣了,陈主任不怀好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可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这十三个活着的人里边并没有一个四川人。
陈主任便又重复或者说强调了一遍:“请川兵出来接川军团的旗——这里没有四川人吗?”
从沉默中跑出个浓郁的云南腔来,“有的啦。”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谁呀?谁呀?站出来!”
于是丧门星站了出来,很有涵养或者说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
“这……这算什么?说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说?那话怎么说?贵州驴子学马叫。”陈主任说。
丧门星辩解:“我没说我是四川人啦。”
虞啸卿便冲着丧门星嚷,而一脸表情是帮,“要说清楚。哪个是四川人。我的人不会胡搅蛮缠。”
于是丧门星就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脱到赤裸了上身,与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同在。人渣之外的人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就更难看,他当这是嘲弄和调侃。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个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还要补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就陪着笑:“陈主任,这里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还查吗?”
陈主任总算有个台阶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他撤得很快,呼啦啦一片雨伞立刻就连人带伞塞进车里了。而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又看了一眼那个寒碜的队列,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都进账。就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吧,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和着那块寿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这个结束实在比开始还要来得潦草。虞啸卿唯一停顿下来一下是因为看见丧门星还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里,于是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个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一个寒碜稀松的队列迎对着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个小方队,那是所谓川军团的补充兵。
人渣们开始拉开油布看盖着的那堆装备,看见之后就都在发傻。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个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个押送鸦片的十八九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没有的,几个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里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但是已经被不辣掏出一支来研究快锈死了的枪栓。他们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仞机也夹在那堆五花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里充相。
死啦死啦便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的,隔这么远所有人就都瞧出那方队加上他们最多够两个连,但死啦死啦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个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里仅有的内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便拉开一个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没错。
“打哪来的?”他问。
那位便发出一个难以辩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发急。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里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个人。而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还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没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于是死啦死啦面对地方队里爆炸开了声浪:“说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老总,两天水米没打牙啦!”“老总,绑我们的时候都说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终于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人渣们爆发出又一种声浪,他们很久没有这样狂野地笑过了,笑得直打跌。
孟烦了在那堆所谓的装备旁边儿找了个座坐下,抬眼看着死啦死啦往这边儿挪——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相。现在他闷着从那头回来,他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孟烦了似笑非笑地看他,“梦做醒了吧?”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地答,“嗯。”
孟烦了就善意地提醒,“那马克沁吧,锈死了,零件儿全掉干净了,咱一会儿是不是拿它当尸体给埋了?”
“嗯。”死啦死啦仍戳在他眼前心不在焉。
“那掷弹筒吧,我真建议您成立一敢死队再试,我估计八成得炸了膛。”
“嗯。”
“您要再嗯吧,小太爷就斗胆跟您说道说道我刚想明白的一件事儿。”
“嗯。”死啦死啦一边继续应着一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们这群杂碎都被称为川军团了,那敢问真正的川军团上哪去了?”
死啦死啦沉默着把那块寿布展开来,仔细地研究着那上面的刑天,然后就开始嘿嘿直乐。
孟烦了轻笑了一声,“咱能不自欺欺人么?真正的川军团打光了,打光之后又重组了,重组以后被拉到缅甸,拉到缅甸以后又被虞啸卿拉回来了。说我们还在南天门死磕拼命的时候,东岸固防的功劳归了虞啸卿一个人了,真正的川军团就被整编进主力团,成了特务营成了虞家军了……这事儿总得给上边儿一个交代吧?哎哟,这虞啸卿愁哎……说在这么一时候,打缅甸来了这么一补袜子的主儿,不光自个儿来了,还带了一个……奏是我们啊,不知道是什么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的玩意儿,虞啸卿一瞧,乐了,得嘞,就掰这块儿破布嘿,团吧团吧揉吧揉吧就塞到这位爷手里了……所以说哎,移花接木啊,真是一把好手儿。”
死啦死啦顺手就揪了旁边儿人的耳朵过来,另一只手绞着人家的头发直咂嘴,“哎呀呀这头发掉的,大把大把的,净用心思了吧……”
“是啊。”孟烦了推开那只恼人的手,接着发议论,“哎,但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我还是没想明白啊,您刚才为什么没跟虞啸卿挑明,说我们去那祭旗坡干什么去了?按他这做派我倒觉得他应该是击节赞叹啊?您不应该得罪他。”
“别,我怕的就是他击节。”死啦死啦看着他撇了撇嘴,“人死了也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发寒了,用不着活人心再寒。”
孟烦了点了点头,“得嘞,小太爷明白了,您奏不是虞家军的人。为什么呢,人那儿需要的是心腹,是亲信,您就只能是跟这儿领着我们哥儿几个收破烂儿。打今儿起啊,虞啸卿虞家军人家是见风就长,可是没您什么事儿,人不带您玩儿。”
死啦死啦开始翻留给他的那几本册子,顺手朝孟烦了甩了一把,但是被对方躲过去了,然后赶在对方还要再开口之前吆喝起来,“没看见太阳出来了吗!”
蛇屁股站起来喊:“升帐啦!”
帐篷遮住了投向死啦死啦和孟烦了的阳光,孟烦了瞥了一眼还在研究物资清单的死啦死啦,“嘿,您倒是听没听见我刚跟您说的那些啊?”
死啦死啦斜睨着他,“我算知道你为啥长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是但凡有点儿时间心思就在给自己编套。”
孟烦了就笑,“天地良心,我能编什么套?我是真真儿的高兴,打心眼儿里往外那么高兴。您就说,天底下有哪一个司令部敢让我们这个团出去打仗去?那除非是不要司令部了。那也就是说打今儿起我们这团再也不用打仗了,但是我们能见天儿的白领这个饷吃,您说我能不高兴吗?”
死啦死啦百忙中从他的账簿上扫过来一眼,“真的吗?”
孟烦了一脸真诚,“当然真的。”
克虏伯嘟囔:“……连炮都没有……”
蛇屁股便狠揍了他一记,“真的!”
死啦死啦便又只管他的册子而不理其他人了,孟烦了移开目光,转而看着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没落——是真的,所以有点儿没落。因为死啦死啦把他们拉上祭旗坡的经历,所以很没落。
没等孟烦了回过神来死啦死啦就忽然开始对着册子惊咋,“哎呀呀。”
孟烦了回头看他,学着他的腔调,“哎呀呀?”
死啦死啦甩着册子乐,“这帐上还给咱们留了一千多块。不是国币,是半开。”
孟烦了大概是唯一一个没什么波动的,“那是虞家军拿得不好意思了,虞啸卿给你行贿呢。”
死啦死啦看他一眼,又冲外头吆喝,“找着没有?拿过来拿过来!”
蛇屁股说:“见者有份见者有份。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吧!你落难时弟兄们可没少操心。”
死啦死啦很认真地求知,“是吗?”
孟烦了轻哼了一声,“当然是。”
死啦死啦拧过头来看他,认真加好奇加戏谑的目光只一秒就让孟烦了转过了头不看他,死啦死啦就似笑非笑地收回眼神,扫视着全体。
克虏伯已经想到垂涎了,“可以搞好多吃的呢。”
躺在旁边儿木板子上的迷龙总算发出了自出门到现在起的第一句,“吃个屁啊你吃……”
但也就是这一声,突然提醒了死啦死啦他的存在,于是死啦死啦披着那块寿布涎笑着奔过去,“迷龙!迷龙迷龙!哎,迷龙大爷,迷龙爷爷……”
孟烦了就支着下巴看着那边,死啦死啦仍是那种谄媚到了肉麻的腔调,“听说你以前是干那个的?”
迷龙掸了他一眼,“干哪个的?”
死啦死啦猛使眼色,迷龙迎着阳光眯着眼,“拉皮条?拍花?卖大烟?都没干过。”
死啦死啦又往帐篷底下瞄了一眼,掀起个钢盔以便悄声讲话,他搓了搓手指,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数钱,然后他就和迷龙附耳,居然有本事在这样的空间里都不让别人听到他在说什么,跟他的表情比起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迷龙简直就成了正人君子。
迷龙也往死啦死啦刚刚瞄过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着,“……不好吧?”
孟烦了起身坐到刚刚属于死啦死啦的更舒服一点儿的位置上,看着那俩人来来去去的门道儿。
死啦死啦开始诱之以利,“没什么不好。我再给你个实惠。你家里人不没地方住吗?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准你从这里边拨钱给他们找个住处。”
迷龙没说话,拧过脖子又开始往那个方向望,孟烦了抄起死啦死啦扔下的那个物资清单佯装认真研究,死啦死啦赶紧拿肘子捅着迷龙继续开条件,“我先给你五百个半开,你要还七百五十个。”
迷龙猛地起身往帐篷的方向走了几步,“干啥啊,那我还不如直接去借高利贷呢。”
死啦死啦追上来扒住肩膀,“好好。可以拿货顶。不过给我的货,价只得黑市价的一半。”
迷龙拒绝得毫无商量余地,“那根本就不够。进货多才好买便宜货。五百半开不够。”
迷龙又拧了个方向走,死啦死啦就涎着脸追,孟烦了翻着物资清单开始乐,死啦死啦如果在收容站的时候就认识了迷龙的话,那他就也会知道,迷龙现在的嘴脸熟悉之极,来自一个发国难财的黑市老板。孟烦了想,要是再把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亮给他,那就彻底地回到了以往的本色演出。
迷龙又一次摔开了死啦死啦的手,掉头就走,边走边说:“我说不够啦。你当五百是个多大数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们机枪是多少钱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码价!”
死啦死啦眼睛发了亮,“真的?”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仅有的那几挺机枪,以至迷龙也有点儿瞠目结舌,“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着脸说:“我只是要知道有多少储备。去吧去吧,按你说的。还有,迷龙,再给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译……哦,林副团长,你们带一半人跟着去。”
迷龙显然不满意这个阵仗,“又干啥呀?”
死啦死啦说:“买吃的。全买吃的。要比师里吃得还好。丧门星郝兽医,你们带另一半人,把外边的壮丁带回咱团营地,装备也扛回去。告诉壮丁马上就开饭。你们把你们认得的靠得住的会打仗的打过仗的,不会吃完了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给我划拉过来。就说一句话:你们吃的是猪食,川军团吃的那才叫人饭。”
孟烦了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死啦死啦催着大家,“去吧,快去。这是命令。老子打回来没说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说你们要给点儿面子。”
于是那帮家伙在诧异莫名中去了。
人都走了,孟烦了窝在椅子里举着册子看着死啦死啦美得在空地上跳大神,为了不再被呛出咳嗽他就掉转了目光,看着迷龙们往一个方向踢哩夸嚓,看着郝兽医们往另一个方向稀里哗啦。死啦死啦跳完了就扭头回来,在他旁边儿的木箱上坐了,恰好是把两个人刚才的位置对调了一下。
孟烦了从纸页中抬头看他一眼,“用得着这么撬虞家军的墙脚吗?”
死啦死啦望着一个虚无的方向,“我没辄。”
“人虞啸卿又不会用我们打仗,倒有心给咱们养老。”
“不想一直吃剩饭吧?那手上就总得有点儿本钱。”
孟烦了挑眉,“真的?就为这个?”
“不然为什么?”死啦死啦瞪他一眼,“你爱死了这种蠢疙瘩一样的问题?”
“真蠢就一头扎过去送死个球了。”
死啦死啦重新望向远处,“我欠了一千座坟,我要在南天门上修上一千座墓。”
孟烦了看着他的侧脸,以为曾消失的拥堵感又冒了出来,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清单,“那您就给小太爷也派一个活儿吧,是修是撬随您。”
死啦死啦就拾起掉在地上的团旗扔进孟烦了的怀里,孟烦了抬头看他,“干吗啊?”
死啦死啦奇怪地看看他,然后乐了,“没给你派活?……我都习惯啦,你是我亲随,三米之内,随时候命。”
孟烦了捏着那块寿布的一角往外拎,“我不收这东西,这是裹死人的。”
死啦死啦腆着脸摆无赖腔,“你是我亲随!”
孟烦了噎了一下,只能收回手,“倒血霉了。”
死啦死啦侧目看着他开始折叠那块寿布,嘿嘿一声乐了出来。孟烦了头也没抬地叹了口气,“小心点儿吧,就您这么撬墙角,人家会打将上来。”
死啦死啦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就打过去。咱打仗的人不够,打群架够了!”
孟烦了挑起一丝讥诮地笑,“您真当人家稀得打群架?”
死啦死啦咧着嘴嘿嘿笑了半天,转过头来看着孟烦了,直把人看得发毛才开口,“烦啦,说真的,你觉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趣?”
“有趣个屁。”孟烦了把所谓的团旗折好了塞进怀里,但说真的,他的表情很觉得有趣。
“说句实话你能死啊?”死啦死啦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表情,“还是说到死才能听你句实话?”
孟烦了就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提建议,“这可真说不准,要么您死个试试?”
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片刻之后,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呃!我不行啦!”
孟烦了凑过去在他旁边儿蹲下,抬手合了他的眼睛,“安息吧。”
死啦死啦重新把眼睛睁开,“就完啦?”
孟烦了一脸无辜地歪了下头,“是实话呀。”
死啦死啦憋着气顺手一掀就把对方也掀翻在地,然后自己跳了起来顺道儿踢了他一脚。孟烦了一边忍不住乐一边顺势把自己躺平了,眯起眼睛看着禅达雨过天晴之后的天空。
他不禁在想,说真的,在尝尽各种各样的绝望之后,这样……比较有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