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梦到西洲》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13、十二（下）

　　终于他到了八十五岁上。
　　他此生常做游子，总是风尘仆仆，青霄宗众多弟子都希望他能安然留在门中，停止这一场漫长的奔波。
　　然而他得到消息，剑仙李寒衣最终在极北之地雪山之巅定居。
　　他须发皆白，已经很老了，好在依旧精神矍铄，还能经得起奔波。
　　他曾与她许诺，只要活着，便要去找她。
　　他想他现在总算追上她，看起来应当与她老得不相上下。
　　众多子弟阻拦，唤师父唤师伯唤师祖的跪了一地，然而没人能够拦住他。
　　抵达雪山之巅时，他见到一座小草屋，倾颓破败，显见得已许多年未曾有人居住。
　　算一算，若她能活到他如今的这个年纪，那也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十六年，到底，他离她还是太远了，远得叫人追不上。
　　但，无论如何，他总得要一个她真真切切的消息。
　　他提着合了玄阳剑胚的桃木剑绕过这座小草屋，看到她的铁马冰河茕茕独影立于雪中。
　　它的主人离开太久，已没有她残留的气息。
　　此时距他们分开已过去了整整一甲子。
　　他用一甲子等待命运的一次垂爱，现在他等到了，但不过仅此而已。
　　他坐在雪中，伴着她的剑看了雪山的日出，下山时，将自己的桃木剑一并留在了此处。
　　两柄剑就此在雪山之巅长久作伴，日光将它们的影子照得比一生更长。
　　那之后赵玉真回到青霄宗，从此闭门不出。绷了一生的那根弦骤然断裂，他老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快。
　　没几日，青筠的长子前来看他。
　　这是青筠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已两鬓斑白儿孙绕膝，他恭敬地行礼，然后递上一个信封，这信封上并没有字。
　　他神情忐忑，对赵玉真道：“舅父，母亲生前将此物留给我，嘱托我说……若有一日，您不再继续找那个人，就将这信封交给你。”
　　赵玉真心中隐约产生一个预兆，他伸手接过信封，打开，里头装了轻飘飘的两页纸，被从一本书上撕下的两页纸。
　　漫长岁月将曾经清澈的双眼也浸泡得浑浊，他近来有些老眼昏花了，并不能看清这两张纸上工整的楷字。但他知道，这就是那本医书丢失的两页治则。
　　他也不必再细看，他已猜出这上头写了什么。
　　自上一次与她别后到如今，已过去整整一甲子，他如今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出现，答案从来都有迹可循。
　　是他明白得太晚。
　　一甲子前的那一日，他怀着少年心事眷恋她每一瞬的神情，没将那个她特意点来的故事看进心里，错过了她想告诉他的弦外之音。
　　他庆幸自己当时还是分了一半的心思给那出影子戏，因而到如今还能将其记得清清楚楚。
　　那场影子戏的结尾，并没有讲到用所有生命换一双羽翼的鲲的最后结局，全部的故事停留在第三十九日。
　　在时间的尽头，她于万里长空之上再次遇到当年受困的那尾小鱼。如今他化而为鹏，深陷一团雷云，振翅而不得出。她为他劈散这一团云，看他扶摇而上，然后转身悄然离去。
　　她也曾迎风扶摇直上九万里，如今她乘风降落，结束她此生短暂而绚烂的翱翔。
　　最后一日来临之前，她再至南冥，重新看了一眼她曾追寻过的风景；而后她重归北海之畔，隔着海水与昔年旧友讲述她这些年的故事。
　　最后她抵达她学会飞行的雪山之巅，独坐其上，可以同时看到北海与南冥翻涌的海面。她望着这一日的潮水涨落，远处云卷云舒，心中只有一片悠远绵长的宁静。
　　赵玉真看着这两张治则，于是明白师父临去之前的那些缄默不语。
　　正是师父撕去这两张治则，而后又在青筠出嫁时藏进了她的嫁妆，让其随之一起被带离青霄宗。
　　李寒衣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两张治则如何改变她命运，原本她与赵玉真并无一丝相识的可能，然而后来她救了他，沙洲之上一剑问情。
　　他想也许于她而言，这一段人生并没有太多遗憾。她甘愿付出那些代价，也见识到所有她期盼的风景，后来遇见一个值得等待的人，好好珍惜了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也许她会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尚算有福气。
　　于他而言，如此，便好。
　　她说会永远等着他也并不是一句假话。
　　人间诸事，本不公平，唯有死亡例外。
　　岁月尽头，北海的鲲与南冥的鹏，都会经由一条看不见的长路，永归西方天池。
　　他总归也会抵达那里，那时他会看到，她果真在那里等着他。
　　但她费尽心思，也不过是希望，她能等他等得久一些。
　　因为，人生能得几回秋，若碰巧赶上什么风景，都要去看一看才好。
　　如今他看遍雪山大漠、山川湖海、潮起潮落，但只要回忆起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他就会知道，再美的风景都不及彼时的与她在此刻。
　　人间美景万千，但他已不再有想去的地方了。
　　他最后还是离开青霄宗，去了那片他在初春薄雾笼罩里遇见她的竹林。
　　七十余年过去，当时的小草屋已寻不到踪影，桃树寿短，只余一节朽空的树桩。
　　赵玉真重新搭了一座小草屋，圈了篱笆墙，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桃树。
　　他将自己人生的最后安置在此处，他想此处一定比青霄宗离她更近一些，也许他能常常在梦中见到她。
　　梦里他正踏上一方竹筏，顺流而下去找她。而她在的那方江心洲，水暖沙白，生长着一片繁茂的桃树，正在春日里开得灿烂。
　　她立在沙岸上，笑意融融，而他会希望风能将他的竹筏吹得快一些，让他快些见到她。
　　小草屋外他种的桃树尚且瘦骨伶仃，他此生也未必有机会见到它开花，但梦中则不同。
　　梦凭一苇渡，桃花满江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