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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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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城中他与她一战,秋日里催开一城花木,花瓣飘得满城绚烂,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湖中因这一剑之美也给了他一个称号——剑仙。
为了与她区分,世人依着她美得风花雪月的剑法,为她在这二字前添了一个雪月,是为雪月剑仙;又因着他曾做过道士,用桃木剑,为他在这二字前添了一个道字,是为道剑仙。
从此他永远在世人口中与她并列。
找她的这些年里,江湖中也时有后起之秀,这些人憋一股劲问一场惊天动地的剑,以期世人也称其一句剑仙。
世人在他之后称过的剑仙算不得太多,也算不得太少,但都被他找上门去一一斩落。
他能允许这世上以剑仙之名与她并肩的人只他自己一个。
然而他将五湖四海几乎走遍,她没有出现。
自分别后的又一个十六年倏忽而过,江湖上终于再也没有人敢称剑仙,他也早已双鬓染白,到了当年他们分开时她的年纪。
她依旧没有出现。
他被掌门的位置绊了十六年,如今任凭门中人如何挽留,他也将掌门的位置推出去,从此之后的生命只专心做找她这一件事。
又一年八月,他还是回到他们一起落脚过的客栈。
掌柜对他已极熟稔,知道每年在这个时候为他留下不变的那两个房间。
茶楼的跑堂对他也已极熟稔,知道他每次来都只落座同一处方桌。
说来奇怪,当年她说她最喜欢的那一出戏,这么多年他在那茶楼坐过数不清的日子,竟一次也未曾再见得演过。
又一年中秋,他独自坐在高楼的顶上,一剑洒酽春浓,催开满城的花,看着路人熙攘团圆,可惜她还是没有出现。
他望着天边圆月,已找得很失望,他垂首,想起她说她一定永远等着他,语气莫名地呢喃了一句:“都是哄我罢了,没有一句是真的。”
然而后来有消息,说她正赶往极北之处的雪山,要去看山脚那一片四月底盛放的桃花,他还是一路追过去。
这些年有关她行踪虚无缥缈的消息听了那么多,他还是每一次都亲自追去。他不需要每一次听到的消息都是真的,他只要在数不清的讹传里有一次例外。
他到雪山脚下时已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桃花的花期极短,他在附近的小镇上听说,七日前花期正盛时,剑仙李寒衣曾在此处桃林出现过,然而他晚了这消息七日。
他到时,花期已到末尾,昨日刮过一阵凛冽的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一片桃林,花已全部凋谢零落。
他一寸寸将桃林走遍,并没有察觉到她曾来过的气息。
也许她又日益精进,而他注定永远晚她一步,所以以他的功力察觉不出。又或许,其实她就是没有来过。
寻寻觅觅里,又一个十六年悄然走过,他早已两鬓霜白。
无数个日夜里不知结果的寻找,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久了,他已日渐麻木。他并不知道如今自己是否还抱有希望,但经年累月的寻找刻进他血脉,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倘若就此停下,他也不知道此后的人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无数次千愁万绪百转千回的时刻,他恨过她送别自己时的坦然。
他那时在她眼中几乎没看到半分不舍,他想如果那时她只流露哪怕一点点的舍不得,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这些年里,都不会在每一次的两处茫茫皆不见时如此惶惑。
但他总归没办法恨她太久,难过时轻轻恨那么一下就好了,她终究说过会等他。
她一句会等他,他就别无所求。
又一次,他听闻她已南下抵达海边,要去观赏南海一年一度的大潮。
他算一算她此时的年纪,心中便有数,这消息未必是真的。
但他还是提剑南下,追着夕阳落下的脚步一路抵达南海之畔。
这一次他来得正好,潮水正被九天之上一年之中此时最近的月亮牵引,一次次卷起,呼啸,冲向岸边,然后撞得粉碎。
海水退去时,在泥岸上侵袭出纹路,蜿蜒曲折地铺展开,像泥岸上稀疏躺着一群枯死的树。
他站在高处遥遥观赏,心想这的确是很好的风景,如若她知道,一定会来。
毕竟她说过,人生能得几回秋,若碰巧赶上什么风景,都要去看一看才好。
可她不在这里。
茫然无归里,再一个十六年悄然流逝,而他的人生已经很难说是否还能再有一个十六年。
他的七十岁上,青筠死了。
青筠病重时,他在寻找李寒衣的路上接到消息,赶去她身边时正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赵青筠闭上眼睛时,夫君在侧,儿女绕膝,还有哥哥握着她的手。
她这一生,一岁时就成了孤儿,随即就被赵玉真和李寒衣一起捡到,他们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带着她一起到了青霄宗。
赵玉真照顾她长大,教她学剑。长到十几岁,她开始在江湖上闯些不大不小的祸,起初有师父替她料理,之后,还有赵玉真这个哥哥。
青筠活到这个年纪,人生不算太短,可也不算太长。
但赵玉真想,她一生一世在他的羽翼下,时时有他为她遮风挡雨,这辈子未尝不能算是过得有福气。
他为青筠扶灵出殡时是个雪天,细雪正巧将天地万物盖得一片白茫茫,却盖不住泥泞的道路。他毕竟已经这个年纪,众人拦他,可惜他性子执拗,世上唯一能劝他听话的人也并不在此,他要做什么,无人能阻止。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漫天飘雪的泥泞小道上,想起她当年的嘱咐。她说要他好好照顾青筠,他就照顾了青筠一辈子,如今也送青筠走过这最后一程。
如若她知道,应当很高兴。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已隐隐感到,自己继续寻找或许已没有意义。
人生百年,寿数毕竟有限,但他仍然想要她的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