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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雪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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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棉厚雪之上,两匹马达达并行。
韩穗双手紧抓马鞍横梁,眼神直盯前方不敢乱瞟,这种情况下,耳力就意外好使起来。
等她察觉出那细微的时有时无的窸窣声,是来自于二人因贴靠过近导致的衣缘摩挲,蓦地浑身僵挺在马背之上。
她很不自然地朝另一侧斜了斜身子,好分出些距离,却立即听得身侧人四平八稳地提醒道:“韩姑娘当心,可要坐稳了。”
心中似有一百只狸猫在抓耳挠腮。
她行事最不喜拖泥带水,此刻恨不得打开天窗,直接看着对方的眼睛问一句: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可随即又觉得这话问得太傻。
他确实长得很像三年前她认识的一人,但后者彼时只是个书院的小役,又如何一跃成为巡视一方的朝廷命官了?
若她未认错人,就凭当年自己对他“始乱终弃”、背信弃义的做法,此刻与他相认了,岂不是自找难堪?
转念又想,管他是谁,是否认出自己,只要她铁了心假装陌路,对方一大男人也不至于搬出三年前被甩这么不光彩的事相逼吧!
理清楚思绪,她忽然理直气壮起来,不由在马上挺直腰杆。反正就快到家了,只要下马回家关上门,她就当从未见过此人。
煎熬的时间没过多久,韩穗借着前头卫兵手中的火杖,远远瞧见了韩家所在四方胡同口儿的那株大柳树。
就在她心下松了口气时,身后兀地传来一声急吼。
“怎么回事?站住!”
韩穗下意识回头,蓦然看见队尾一个小兵似乎不知何时脱了队,听到同伴的呼喊仍不停下,反而更加拼命地向相反的远处奔去,甚至一个急转弯就要往旁边黝黑的胡同里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先前跟随那青年而来的络腮胡子男人怒喝一声,紧急调转马头,立时朝那逃脱了的小兵冲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韩穗只觉身旁一个掠影,马上之人敏捷落地,他冷声下令道:“留四人保护好韩家小姐,其余人跟随我从侧面堵截!”
刚看清那青年抽刀的动作,又听到远处传来惊喊:“大人小心,有火药!”
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轰的一声霍然炸响在耳边,韩穗顿时耳鸣鼻呛。就在这浓烟滚滚之中,身下之马兀地癫狂起来!
“抓紧马鞍!”青年急声喝道。
慌乱之中,韩穗的头脑却格外冷静,她狠狠抓住马鞍,双腿夹住马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坚决不能被甩下来,尤其是在他面前!
许是潜能激发,本不擅驭马的她成功没有摔下来,但糟糕的是,身下马儿几声惊恐嘶鸣后竟然不择方向地朝前奔去!
风驰电掣之中,韩穗本能地伏在马背之上,攥住马鞍横梁的双手逐渐冰冷到失去知觉,裹挟着冰粒的冷风割在脸上生疼,她顾不上那件最爱的斗篷已经被吹跑,所有心力都用于保持平衡不被甩飞出去。
但很快,她意识到当下最大的危险不止是摔马。
猎猎寒风中,她勉强睁眼,霍然发现这马正一路向北,已然狂奔至北城楼门下。
云州内城以北接有外城,由于近十几年都无战事,内城门便常年不关。
马蹄咚咚闷响过后,韩穗心道不妙,出了内城门再往北就是荒无人烟的百子坡,坡下横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河。此时河已上冻,但若连人带马猛冲上去,很难说不会踏裂冰面坠进冰窟窿里。
她已全然放弃去控制这匹马了,本就没学过驭马之术,对身下这匹马的脾性也一无所知,更要命的是,她的双手已经被冻僵,就要失去握力。
生死存亡之际,韩穗忽然想起之前去外城北堂子胡同逛波斯集市时,曾远远看见河边有一大片麦地,厚厚的麦秸堆放在地里,还没来得及焚烧。
反正横竖都要连人带马摔出去,不如自己选择个稍微软和的地方主动跳下。
可当她努力抬头觑望,却只能在暗夜中依稀辨出一片白茫茫,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地。
管不了那么多了,摔成残废也总比掉进冰水里淹死强。韩穗干脆眼一闭心一横,脚从马镫上完全撤出,心里默喊着母亲保佑,手一松身子一斜,整个人咕噜歪了下去。
按照她的设想,落地的瞬间保护好头部,身体摔进雪里还能有多严重?
但她显然低估了一匹受惊之马的狂奔速度,身体离开马背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将她远远抛了出去,而雪地虽给了她缓冲的效果,整个人却顺着一个大斜坡无法受控地翻滚下去。
雪粒翻飞之间,左腿被一块赫然凸起的尖石狠狠地撕划过去。
霎时,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
……
“阿粲,阿粲!”
不知过了多久,韩穗在混沌不清的意识里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她的乳名。
父亲?不对,这声音更年轻。
难道是哥哥?他是来云州接自己回京的吗?
韩穗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却连眼皮都睁不开。
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升起,又缓缓地移动起来。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她在云州西郊石窟游玩时曾听一个造佛像的老匠人讲过,人死后会有魂魄出窍,离开身体飘向一处最想去的地方见完最想见的人,随后再等待投胎转世。
韩穗鼻头一酸,她还不想死啊!
两行热泪顺着冻僵的脸庞滑落下来,被一双指腹有些许粗粝的手轻轻拭去。
随后一个有温度的躯体将她紧紧捂进怀里,一阵冬日松林飒飒的凛香贴面而来。
那是一股来自遥远记忆的气息,让她不由想起一个春夜,满山苍翠,月下松涛稻田前。
阿照?
韩穗哽住,想不到她死后最想见的人是他,这也太没骨气了吧!
走走走,快走。她试图用意念将自己的魂魄驱走,死后第一件事就是上赶着见曾经爱而不得的男人,传出去还怎么在阴间混,去看一眼堂姐刚生下的龙凤胎不好吗。
可那扰人心神的气味仍萦鼻不散,甚至对方躯体的温度不由分说地传导给她,使她的知觉渐渐复苏。
在雪地里被冻得木然的脑袋化开了一角,意识逐渐回笼,韩穗猛然发现,眼下趴在一个坚实宽阔胸膛上的,不是什么魂魄,正是她的□□本人!
更诡异的是,她的双手被紧紧夹在那人的双臂之下,虽得以迅速回温,但也动弹不得……
马儿正在寂静的雪夜里轻快慢跑,时不时发出愉悦的响鼻声,以回应主人对它快速寻找到人的夸赞和认可。
方湛察觉到怀里女子微动,揽住她的那只手圈得更紧了。
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
他知道这个姿势很不妥当,但好在深夜应无人看见,更何况当下最重要的是尽快送她回去就医。
他轻踢马腹,朝着内城方向加快了驶进速度,一马二人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
暴雪过后紧接着就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暖阳透过支摘窗斜斜地洒落在绣有凤穿牡丹纹样的幔帐上,经幔帐过滤后的柔光盈满整个拔步床内空间,尘粒在光亮中上上下下流动着,轻拂过床上人那清婉若月的面庞。
长睫微动,韩穗悠悠转醒。
睁眼后,脑中有一瞬的茫然,随即左腿一处刺痛隐隐传来,昨夜之事便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
但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之感,总觉得那些事都是在梦中发生的。好似她昨日一直待在家中,从未出门。
帘帐外传来阵阵低语,是管家嬷嬷宋妈和厨娘榆娘的声音。
韩穗本想出声叫她们服侍自己起身,却意外从榆娘激动又刻意压低的话语中听得“御史大人”四个字眼。
她立时躺平回去,鬼使神差地假寐偷听起来。
“果然还得是上京这种大地方,昨夜一见那御史大人,才知道什么叫一表人才,这等样貌和才学,全云州都找不出一个!”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宋妈语气中充满不屑,“回头等你跟我们一同去上京就知道了,才貌家世出众的儿郎多的是。”
榆娘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我说昨夜怎么躺下就一直睡不着,也幸亏是这样才听着了后门的敲门动静,一开门就看见咱们姑娘倚在那大人的怀里,现在想想还真是郎才女貌……”
“哗啦”,似乎是火钳碰撞火盆的声响,榆娘的话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默后,宋妈声起:“李榆娘,这话说给我听就得了,事关姑娘的清誉,昨晚的事情万不能跟外人说去,姑娘本就是和离之身,回京后是去是留自有大太太做主,不管你私心觉得如何,都得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永远别再提起。”
“和离又怎么了,般配就成,咱们姑娘才貌双全,难不成就因为嫁过人,只能再给那些老东西当填房?”榆娘语气很是不服。
宋妈一时无话,过得一会儿,她叹气道:“唉,姑娘这是流年不顺走背字了,怎的回家路上就偏偏遇上一个要当逃兵的,连累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幸好伤的只是皮肉,不会落下腿疾,否则将来的日子难上加难。”
“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等休养好了去庙里上柱香求个符便是。”榆娘停顿了会儿,似乎还是不死心,追问道:“你说,那御史大人有没有娶亲?”
“别想了!”宋妈被气笑了,“听老爷说,他可是正四品的大官,叫什么佥都御史的,比老爷都官大,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出身与学识定是缺一不可,这等优秀后生,怕是早就被京中那些门阀世家给相中了,可咱们姑娘……”
说到此处,宋妈声音黯淡下去,就连榆娘也不再接话。
屋内突如其来一阵静默,似乎弥漫出某种对韩穗境遇不言而喻的惋惜与同情。
她再也躺不下去:“咳咳,还有没有人管我啦!”